他将六十名连发快弩手,连人带马拨出来三十名保护二人过海,说让他们就留在那里供李刺史调遣。
看到这里,崔氏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新离一地和新到一地的不适,此时已经缓解了。崔夫人已不再多想黔州,刺史府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映入崔颖的脑海里。盈隆岭、桕树、花圃、新夫人刘氏、高审行,一概恍如隔世。
去山阳镇的女儿们她也不想,心如止水地教甜甜女工、功课和礼仪。
她早年欺骗高审行和李弥的事情,一直就像压在心上的两块大石头,到如今仿佛已经搬掉了。
夫人只剩下偶尔怀念一下父兄、和柳伯余,她认为自己跑到西州来,离着柳伯余最近,晚上睡觉也很踏实。
至于和刘小姐身份谁大谁小的问题,崔氏就更不会多想了,自己与无谷又算是谁大谁小?她没有直接自请出门,那是考虑了柳玉如和崔嫣的感受,崔夫人不想她们难堪。
总之,崔氏有决心、让自己在高审行那里变得可有可无,她将信守对高审行的承诺——如果刘小姐能给高审行生下个公子,她做小。
甜甜出去玩,回来说街上的事情。这个小女娃依然不知她两位舅舅的身份变化,一如既往地到舅舅家去玩,崔氏也不制止。
甜甜说,她舅舅在蚕事房和织绫场是最大的官员,把姓郑的两个坏人吓得,一见舅舅就浑身打颤儿,什么话也不敢多说,图样子也都改回来了。
崔氏知道孩子学的是谢广家中大人的话,就问,“有你大舅在,二舅也可以回织绫场了吧?”
甜甜道,“八姨娘不让二舅踏入去一步,说他没有织绫场的股份。大舅说了,身为西州官员,他坚定支持八姨娘的决定。”
崔氏听了,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在甜甜这样大的孩子眼里,她的八姨娘到底是不是好人。
不久,崔氏得知,郝婆子在西村的院子让曹大卖掉了,拿钱去蚕事房和织绫场又入了新股。谢大嫂曾浅浅地埋怨婆子偏心,但她已经不是过去那般斤斤计较的人了。
……
龟兹城,苏伐和丞相那利在一起计议。
从西州令史家传回来的消息:西州大都督高峻家中九位夫人跑了六位,而高峻也有些日子不在牧场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苏伐对那利道,“他一向神出鬼没,难道也到了沙丫城?”
那利说不大确切,因为从沙丫城传回来的消息当中没有高峻的内容。不过,最近前前后后从西州跑到沙丫城的人也不少了,陈小旺一家,高峻九夫人丽蓝和她那一班伙计,林林总总的有十几人之多。
谋事一向仔细的苏伐,在这件事情上总会比别人多转转脑筋:会不会高峻对龟兹方面盗取金矿散金的事,已经有所察觉了呢?
那利道,“大王你多虑了吧?看看西州来的这些人,哪有一位顶用、有份量的?陈小旺,那是被谢广欺出来的,令史家也这么说;而那位九夫人,虽然到沙丫城来开温汤、搞得声势不小,但来捧场的只有个七夫人,而她们是亲姐妹。”
苏伐问,“丞相,什么意思?”
那利道,“摆明这是高峻不便、也不想出面。我听说,高峻的大夫人醋劲极大,酸味一上来连皇帝的面子都不论。她带家里人耍出西州去,八成就是与这位九夫人有关。”
苏伐笑道,“丞相,你说这个我倒不能不信,高峻惧怕大夫人,连龟兹城都有传闻。”
那利道,“为什么七夫人没有一同走?反而跑到沙丫城来给九夫人捧场?西州出资的温汤,即使高峻不到场,至少也该是八夫人出面呀。弄不好这位九夫人便是高峻以厚利安抚着离开西州,真正用意恐怕是取悦他的大夫人。”
苏伐道,丞相说的有道理,但越是有道理,我越是不放心,感觉这是高峻故意布下的迷魂大阵。要是有些不正常的地方,那才正常。
那利不好说出来、他的大王苏伐就是让高峻吓伤了脑筋,这话不是一位做臣子的人该说的。
于是他安慰道,“既然大王目前并不想与西州撕破了脸,那么让撒尔柯和陈国军打头阵,细想于龟兹城也没什么不妥。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金矿易主、心中不平,另一个是自己的女人易主、咽不下一口气,只要我们不留痕迹,就算金矿事发,于我们龟兹城何干?”
苏伐点头,“丞相说的这两个人,我看出他们根本就不想长久地指望龟兹城,其心有异啊,也只能是用用就扔掉了。”
那利说是,又问,“郑至善在牧场村里,让谢广挤兑的大气不敢出,是不是就让他们回来?那里在高峻的眼皮子底下,万一事发、让高峻逮住了什么把柄,就比金矿上更让人头疼。”
苏伐哼道,“我们本就没有过分地指望他们什么,原打算让他们打入西州,扰一扰高峻的蚕事、织绫事,有可能的话再扰一扰他的亲戚,谁知这两位亲戚却是个假的!”
他很有兴趣地道,“就让郑至善两人在那里吧,你想让他们掀起什么大浪来,他们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想像上次那般偷高峻个孩子、恶心恶习心高峻,看来也不行了,难道这位柳夫人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早早带孩子跑了?”
两人哈哈大笑。苏伐问,“撒尔柯和陈国军可去沙丫城了?”
那利道,“两人各被财、色一根绳拽着,大王你不让他们去都不行。”
事情到目前为止,苏伐与那利两人以为尽在掌握。龟兹城在西州有令史一家、有郑至善在牧场村通风报信,在金矿有陈国军的班底,这些人的表现虽然都不大尽如人意,但总是知已知彼。
而高峻越来越像是失了章法。苏伐说,也许我们都高看了他!
……
沙丫城外的侯圩村,最东面一座院子里亮着灯,陈国军正在金矿散金仓的掌钥侯大人家中一起喝酒。
沙丫城守将阿史那社尔缉拿陈国军的风声早已弱了很多,城外乡道上巡逻的马队,不论是人数还是批次,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陈国军终于乘夜乔装出了龟兹城,名义上是游说一下陈小旺。他知道这有些危险,但丽蓝的温汤池子和丽蓝都在赤河边,他在龟兹城坐不住。
掌钥大人姓侯,名海,祖籍是白城,白城归龟兹管辖。他今年快五十多岁了,以前也是矿主撒尔柯手下的管事。金矿易主后,撒尔柯逃走时侯海并未逃走,而是趁乱改了祖籍,就在金矿上潜伏下来。
他表现的不错,也因为西州地盘扩充过快,尤其是金矿上懂事、管事的人不多,侯海很快做到了散金仓的掌钥,在仓史的下边专门掌管散金仓的钥匙。
细说起来,陈国军的反水也是侯海的功劳,对于身负夺妻之恨的陈国军来说,一面拿着西州的傣禄、一边拿着龟兹城的好处也没什么不好。
上次在交河县城偷偷给高峻扬沙子的是他,见到高峻二公子被偷也不出手相援的也是他。事情发展到最后,西州大都督高峻的一张名刺,就把惊弓之鸟般的陈管事吓跑了。
侯海最近有点提心吊胆,因为散金仓仓史陈小旺寸步不离,眼睛盯着散金出入库的帐目,盯着出、入仓的平衡。
侯海知道,陈小旺不可能在散金仓里盯到一点点的纰露,但是做贼心虚,他就是踏实不下来。
陈国军对侯大人道,“放心,别说是陈小旺,就算是高峻来也看不出什么。高峻打打杀杀的行,探察这样的细致活儿……他差的远了!”
苏伐对盗金之事盯得很紧,两人在侯海家喝着酒,互相掏心窝子。
谁都看得出,苏伐一门心思要盗用赤河金矿上的金子,也不纯粹是为了赌气。但这是个细水长流的活儿,动作过于频繁了迟早会引起西州的注意。
到时候苏伐大可推得干干净净净,但他们这些办事的人想脱身就难了。
喝着酒,侯海对陈国军道,“我倒好说,在白城只有个没人知道的远房小表妹,走了也是一身轻,可是陈兄你呢?你这么走了不甘心吧?”
陈国军咬着后槽牙说,“跟着苏伐没前途,他斗不过高峻,顶不济与西州服个软,总还有一城之王可做。我不信有丽蓝在中间横着,姓高的就肯放过我!早晚连龟兹也没我的立足之地。”
走,也得把丽蓝带上、实在带不走也得毁了她!
没有这个念头,陈国军早就跑到葱岭那边去了。他见侯海不阴不阳地,便提醒他道,“侯大人你别忘了,照着金矿官员名册上所录,你的老家可是交河人!万一事发,你和我的下场一样——奸细。”
侯海叹道,“我们彼此彼此,何苦相疑?”
他建议道,“时候已不早了,我们看看有什么办法让陈小旺的胆子大起来,只要他肯反水,散金仓就是我们的!
赤河金矿属于沙金矿,这种金矿不同于山金,采金的程序也比山金简单。
山金往往与矿脉混生在一起,要将含金矿石用大锤敲碎、磨成矿浆,放在耐火烧的坩埚中,再加入一成的硼砂、硝石,一起将它们熔为滚沸的金水。
这个过程叫作“开脸”,开脸后,将金水倒入口大、底小的容器里冷却、然后倒扣出来、用小锤敲去碴块,剩下的便是夹有银或铜的、成色不纯的马蹄状金块了。
而赤河金矿的沙金,就省下了挖矿石、敲矿石、磨矿石的程序,河中水浪常年累月冲刷鼓荡,便有天造之功,那些矿砂比专门磨过的还细。
只要找到这样的积沙地带,挖出来就着赤河水淘洗,埋在沙中的大如蚕豆小似绿豆乃至细沙的、形状各异的金粒就现身了。
黄金素有“七青、八黄、九紫、十赤”之说,意为由颜色上便可辩出金子的纯度。青黄色的含金量为七成,暗黄色的含金量是八成,而赤河金矿上淘出来的金粒是赤黄色,成色几乎可以看作十成!
矿上淘出的散金大小各异,数量最多是沙状的,豆粒大小的要少一点,蚕豆大的再少一点,但两颗金蚕豆就有一两重。
散金仓,就是专门盛放它们的地方。然后熔金炉每月的初一、十五开炉两次,每逢这两天,便将这些散金严密盯防地出仓、送到熔金炉上去。
散金仓里面是成排的粗壮木架,上有木制托盘,各种规格的散金粒分门别类地盛放着。
侯海掌管散金仓的钥匙,对里面相当的熟悉,在最前边的木架上摆放着三颗狗头金,那是矿役们直接由河床的矿砂中挖出来的。
七两为金,八两为宝,可这三颗狗头金,每一块块块足有七、八斤重!它们一直被当作镇矿之宝没被熔掉。
散金仓的重要性也就可想而知,这里防范严密,那些把守大门的矿丁眼睛都不眨一下,从里面飞出只苍蝇,都得掰开翅膀来看看有没有夹带。
陈国军听了侯大人的话,哼了一声道,“要拉陈小旺过来,除非把你表妹白送给他!”
两人收拾了一下,提了两坛酒悄悄出了院子。
村子中间便是陈小旺的家,陈国军和侯海两人走到了地方,却看见村西新开的温汤池子大门内灯火通明。这个时候温汤池的大门里已经是出多进少,该到了打烊的时候。
但陈国军不敢冒然去池子上。他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口气,站到侯海身后的黑影里,听他敲陈小旺家的大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陈小旺的父亲陈兴旺。他们父子不认得陈国军,但认得侯海,一见是他,陈兴旺连忙躬身请两人进去。
……
高峻这些日子一直窝在西州大都督府,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沙丫城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回来。
自归西州之后,赤河金矿先后增加了矿役两三百人,而河边的沙矿带还是一如既往的富有,从散金仓的入库总帐上看,散金收入比去年足足多出三成。
但是,铸出来的金锭子还是去年那么多,几乎未见有增加。
除了陈小旺,金矿里面的人都可怀疑,但找到真凭实据前,又不能大动干戈。这事不在于拿人,而是要摸清失金的渠道。
这件事让高峻如鲠在喉。
以已之金,作敌之资,传出去的话,他这个大都督头都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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