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失云渐眼眸低垂,视线落在裴英娘头顶的笼纱黄冠上。
黑鸦鸦的发丝从此以后要藏在头巾下,有些可惜。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本该挽成各式漂亮精致的发髻,用璀璨的花朵金玉来装饰的。或是什么也不戴,松松挽着,漆黑柔亮,胜过波斯国最精美的缎子。
裴英娘晃晃脑袋,道装打扮就是这点不好,太引人注目了,每个人看到她,都会盯着她看一会儿。宫人们不敢明目张胆打量她,当着她的面老老实实忙活自己的差事,等她转身,立刻抬起头,时不时偷偷瞥她几眼。
裴英娘进宫才一两个时辰,已经被各种躲躲闪闪的眼神看得没脾气了。
“很古怪吗?”她不禁自言自语。
执失云渐没说话,抬脚走开。
在裴英娘看不到的角度,他眼帘微抬,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笑意像寒夜里掠过的星子,稍纵即逝,很快恢复成平时的面无表情。
裴英娘蹙眉,虽然看不到执失云渐的脸,但她总觉得他肯定在笑话自己。
有那么好笑吗?
她摇摇头,对着宫人取来的钿螺八角铜镜,把海棠花簪在黄冠前,头巾微微后拢,露出光洁的面庞。
光线从淡青色竹帘一点点滤进长廊,罩在怒放的花朵上,犹如画龙点睛,在她头上点燃两簇燃烧的火焰,衬得她的肤色愈显皎洁莹润,一双点漆黑瞳,闪动着狡黠灵动的神采。
映衬之下,她身上的道装顿时多了几分清艳,没那么朴素了。
李治看到她时,第一眼也被她鬓边簪的海棠夺去注意力,“海棠花什么时候开得这么好了?”
“海棠早就开啦,阿父没留意罢了。”裴英娘没坐宫人为她预备的席褥,挤到李治身边坐下,撒娇道,“阿父这几天想不想我?”
李治笑了笑,笑容宠溺,接过侍者送上来的鎏金蔓草花鸟纹银壶,给裴英娘斟了杯蔗浆,看她饮下,也给自己倒了一盏。
裴英娘喝下一大杯甘甜蔗浆,心里略觉松快了些,和武皇后说话时得小心翼翼,每个字、每句话都要斟酌再斟酌,不能触犯她的忌讳,太耗费精力。从紫宸殿出来时,她都快累虚脱了。
还是和李治待在一块轻松闲适。
不过想到武承嗣刚才气得龇牙咧嘴的样子,裴英娘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笑:既然改姓了武,认了武士彟当祖父,当然不能浪费这个姓氏。武承嗣作威作福好几年,也该吃点苦头了。
侍者跪坐在簟席旁布置食案,茶食、糕点摞在高足金花银盘里,堆成小山包一般,小几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刻花三足盘放不下,宫人们另挪了张小几过来,并排拼在一起,接着陆陆续续往内殿送吃食。
看她们两眼放光,源源不断往里送食盘的架势,像是要把膳房搬空。
内侍挽起袖子,手执长筷,亲自为裴英娘拣点心,“真师不在,大家的胃口都变差了。”
裴英娘挑眉,今天的朝食她只吃了一碗羊肉馎饦,肠胃正空虚,“茶点撤了,预备膳食吧。”
糕点再好吃,终究是饭后茶点,饭点前后,还是大鱼大肉更符合她的口味。
李治也道:“直接摆膳。”
内侍喜笑颜开,忙不迭应喏,公主还没吃呢,大家就馋了,果然不愧是传说中能让人胃口大开的永安公主!
宫婢们鱼贯而入,佳肴珍味很快摆满食案。
咸甜毕罗,玉露团,绣球丸子,腌的醋芹、野菌,葱醋鸡,清炖牛犊,烤鹅,炙斑鸠,鲜乳炖鹧鸪,鱼脍,凉拌菠薐菜,旋鲜瓜姜,清凉臛碎,鳜鱼臛,蛤蜊汤……
因天气热,主食备了除了黄米肉羹、汉宫棋、羊肉汤饼,还备了清风饭。
淘洗过的水晶饭拌上酥酪、龙脑香、石蜜粉,用海棠花金缸盛放,垂入深井,等金缸冷透,清风饭便做好了。清风饭和酥山一样,虽然解暑,但吃多了伤胃,宫中多女眷,受不得阴寒,一般只有大暑时节才做它。
裴英娘体虚,平时不敢多吃冷饮,前一阵因为小日子闹头疼,忍冬连冰碗、六月雪都不许她碰,这会子看到晶莹雪白的水晶饭,不由食指大动,点点摩羯纹银盘,她要吃这个。
大暑节气早过了,不知道膳房的仆役怎么会想到做这个,刚好她好久没吃了。
内侍忙执起八棱壶,往水晶饭上淋一层薄薄的牛酪浆,双手平举至眉间,送到裴英娘的食案前。
宫人为裴英娘挽起袖子,她高高兴兴拈起忍冬纹银筷,迫不及待伸向银盘。
李治轻笑一声,按住她的手,示意内侍挪走银盘,改用小碗盛,“别淘气。”
裴英娘眼睁睁看着银盘离自己的筷子越来越远,恋恋不舍地叹口气。
宫人们都笑了。
这时,窗外也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水精帘被人劈手掀开,李令月疾步奔进内殿,“英娘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气喘吁吁的宫人们才跟在她身后小跑进来。
裴英娘看她未梳高髻,穿藕荷色对襟上襦,红黑间色裙,衣着简单,未饰簪环,料想是刚听说自己在含凉殿就赶紧过来了,来不及换衣梳妆,心里一热,起身迎上前,“阿姊。”
李令月走到裴英娘跟前,按着她坐下,不许她起来,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缓口气,忍着笑道:“英娘,你打扮成女道士,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裳,看起来更像娃娃了!”
裴英娘心中的感动不翼而飞,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取笑她的道装!她都拉下脸皮顶着两朵大红花来吸引注意了,李令月就不能放过她吗?
她轻哼一声,扭过头和李治说话。
李令月扯扯她的衣袖,她爱答不理。李令月再接再厉,揪揪她的头巾,她依旧不回头。
李令月怕她生气,围着她讨饶,“好妹妹,你理一理我呀。”
裴英娘听她说得可怜,瞥她一眼,纡尊降贵般,缓缓道,“我像娃娃吗?”
李令月眼珠一转,笑嘻嘻道:“我错了,英娘不像娃娃,更像是菩萨跟前的仙童!给你戴上花冠,就更像了!”
说完打趣的话,怕裴英娘不依,飞快挤到另一边,和李治一起笑成一团。
裴英娘看着笑得红光满面的父女俩,算了,难得回一次宫,不和他们计较了。
仙童也好,娃娃也罢,至少不难看不是?
热热闹闹吃完一顿饭,有两个女儿相伴,李治果然吃得香甜,比平时多用了一碗肉粥。
饭后,李治惦念着刚才提起的海棠花,裴英娘让宫人们在海棠树下铺设簟席香案,供香炉,设棋盘,父女几人围坐庭前,一边下棋,一边赏花。
正正经经下棋,裴英娘可谓盘盘皆输。
李令月坐在旁边围观,一边看,一边吃醍醐饼,一边饮茶,一边叹气。
叹得裴英娘眉头紧皱,想一把掀了棋桌:观棋不语真君子,阿姊你再叹气,再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我要打人了!
“阿姊,你来执棋吧。”又输了一盘后,裴英娘拍拍手,不由分说,把仿佛成竹在胸的李令月拖到棋桌前,按在李治对面,“让妹妹看看阿姊的棋艺如何。”
李令月干巴巴笑了两声。
李治笑而不语。
这回轮到裴英娘一边看,一边啃醍醐饼,一边饮茶,一边叹气了。她有些纳闷,李令月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嘲笑她不会下棋?
李令月蔫头耷脑,暗暗瞪李治一眼,阿父太无情了!这种时候也不晓得让她几局,好歹得让她在妹妹面前赢一盘挣点面子吧?
日光西斜时,尚药局奉御在殿外求见,亲自催促李治服药。
待李治吃过药睡下,裴英娘和李令月告辞出来。
裴英娘要赶在日落前回永安观,李令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的私房话,才舍得放她走。
蔡四郎等人身份低微,不能进内宫,只能在宫门前守候。
等到裴英娘出宫门,蔡四郎立刻套车,“贵主,纸匠、工匠还要送进宫吗?”
“不必,带他们回醴泉坊。”
裴英娘带纸匠进宫只是为了向武皇后展示出她绝无私心的姿态,她料定以武皇后的处事风格,不会真的扣下纸匠。
其实武皇后扣不扣人,结果都是一样的。宫中有擅长雕版印刷术的匠人,醴泉坊的工匠只是改进了造纸和雕版而已。刊印书籍费时费力,但基本工艺简单易懂,不像火药之类的绝密技术有严格的配料方子,裴英娘的第一批线装书一旦问世,不出两个月,别人就能仿制出一模一样的来,甚至比她的做得更好。
与其到时候陷于被动,不如她主动向武皇后献书。
这是裴英娘和武皇后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她能够安安心心折腾,除了李治的扶持之外,亦离不开武皇后的默许。
北方世家林立,地方豪强根深叶茂,每逢战事,颠沛流离的老百姓们躲进豪强的庄园之中,为豪强充当仆役,以期躲过战争。豪强们只关心家族安危和家族财产,对朝廷的废立不大在乎,谁打下江山,他们就忠于谁。
长久以来,家族势力比官府的拳头更硬,朝廷官员费尽心思,也干涉不了地方事务。
裴英娘没有硬碰硬,她的人手基本在南方活动,彼时南方还未完全开发出来,经济落后,荒无人烟,被北方世家视为蛮荒之地,百里之内常常寻不到一处市镇。
有李治和武皇后保驾护航,又没有世家掣肘,裴英娘的计划很快铺展开来。
但世家们耳聪目明,消息灵通,很快嗅到隐藏在蛮荒背后的巨大利益,他们很快意识到南方不仅仅只有广州和扬州两处繁华地,积极奔走,上下钻营,想空手套白狼,攫取裴英娘的成果。
不是单纯的分一杯羹,而是彻底夺走所有商路。
如果没有武皇后在背后威慑群臣,裴英娘现在的生活哪能这么平静顺遂,光是商队打击山匪势力,和胡人、土人交易,就不知道触动了多少豪门世家和地方豪族的利益,二圣都站在她这边,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是权势带来的好处。如果裴英娘还是裴家十七娘,她将举步维艰,才刚刚踏出第一步,就会招来别人的觊觎,果子还没成熟,很可能功劳就被人摘走了。
因为她是二圣养大的公主,是李治和武皇后扶持的养女,才能一帆风顺,按着谋划一步步开展事业,最终积攒下大笔财富。
裴英娘没有投身于争权夺利中,但她确确实实享受到了绝对权势保护下的安定顺遂。
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她更要尽己所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忍冬搀扶裴英娘上车。
锦缎忍冬纹镶嵌珍珠鞋履刚踩上脚凳,有人从宫门里飞驰出来,勒马停在牛车旁,“真师。”
裴英娘扭头,认出来人,摘下垂纱帷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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