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明朗日光落进执失云渐淡褐色的眸子里,他面色冷凝,缓缓道:“现在不相干,以后不一定。”
李旦闻言,眼都没眨一下,敛起笑容,冷声说:“我的以后,是一定的。”
他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异常笃定而平静,英娘和他说过,她对执失云渐没有男女之情。
李旦还记得裴英娘说出这句话的刹那,他是怎么一点点露出释然的微笑,只因为她的一句话,他的心境陡然间豁然开朗,肩头千钧重的担子立刻烟消云散。
幸好她不喜欢执失云渐……不然,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阶下响起一串沉闷的脚步声,秦岩三步并作两步蹦上台阶,打断两人的对话,“圣人要召见我们?”
看到李旦也在,而且负手而立,满脸冷肃,他立刻收起吊儿郎当之态,拱了拱手,讪讪道:“呵呵,相王也在呀。”
李旦朝他微微颔首,率先转身走进内殿。
秦岩吐了口气,拽住执失云渐的胳膊,“你和相王说什么呢?我怎么觉得你们俩脸色都不好看呐!你是不是得罪相王了?”
执失云渐没回答,沉声道:“人呢?”
“在后面呢!”秦岩见他似乎不愿多说,没追着问,拍拍手,四五个穿圆领袍衫的金吾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沉默着爬上大殿。
男人浑身肌肉筋节,挣扎了几下,抬起黝黑的脸,怒视执失云渐,低啐一口,冷笑着怒骂:“走狗!”
执失云渐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岩咧咧嘴,踢踢男人的伤腿。
男人闷哼一声,双眼血红,睚眦欲裂,“竖子尔敢!有胆放开本将军,和本将军过过招!”
秦岩摊摊手,“好不容易才抓住你,放了你,万一你又跟老鼠一样溜了,我哪担待得起呀!”
男人森然一笑,秦岩不等他吼出什么脏话来,袖子一抖,摸出一团破布,往他嘴里一塞,摇摇头,目带同情惋惜,“老实点吧,你也就能神气这么一会儿了。”
破布在特殊的药汁里浸泡过,吸饱了能使人头晕目眩、神志不清的药水,男人很快发现自己手脚发软,力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样,一点点离他而去。
李旦踏入内殿,殿中没有歌舞助兴,只有两个乐人跪坐在墙角簟席上吹奏排箫,不知是不是殿中空旷的缘故,箫声听起来格外苍凉。
鸿胪寺少卿陪坐吐蕃使团一侧,殷勤劝酒。
尚陵钦和阿芒恰好是爱酒之人,没有客气,一杯接一杯酒喝下肚,两人面色如常,显然都是海量。
阿芒喝得高兴,取下身上的酒囊,请席间众人品尝他从吐蕃带来的奶酒。
众人欣然应和,纷纷端起酒碗,和他共饮。
李治身子不适,不能饮酒,含笑望着众人嬉闹,眼风淡扫,询问的目光直直看向李旦。
李旦撩起袍子,坐到六王李贤身侧,点点头,动作微不可察。
李治放下镶金兽首酒杯,叹口气。
裴宰相立即俯首,诚惶诚恐道:“陛下何故闷闷不乐?”
李治斜倚凭几,望着南面半敞的槅窗,感慨道:“昔日康阿义出征前,朕曾在此设宴为他践行,世事易变,一晃不过几年,他竟然……”
他说到一半,长叹一口气,似乎沉痛至极,实在说不下去了。
裴宰相泪如雨下,义愤填膺,“康阿义忘恩负义,狼子野心,愧对陛下的信任厚爱,陛下何必为此等小人神伤?依微臣之见,待总管将康阿义带回京兆府,陛下不可顾念旧情、怜惜于他,应立即将其斩首示众,明正法典!”
其他大臣亦纷纷离席,附议裴宰相。
刚才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转眼唐廷大臣们哭哭唧唧跪倒一片,阿芒喝酒的动作一停,“这……”
尚陵钦冷笑一声。
执失云渐跟在李旦身后入殿,此时也跟着起身离席,面无表情道:“陛下,微臣三天前已将判将康阿义捉拿归案,他此刻就在殿外。”
李治欠身,惊讶道:“果真?”
执失云渐抱拳道:“不敢欺瞒陛下。”
李治面露喜色,“果然不愧是朕之郎中将!”
温言勉励执失云渐一番,沉下脸,仿佛在为是不是该判康阿义斩首而踟躇。
裴宰相抹去眼角泪花,忽然扭头看着尚陵钦,“尚使者觉得,像康阿义此等不忠不孝之人,该如何处置?”
尚陵钦冷淡道:“杀了便是。”
他倒要看看,唐廷大臣们想怎么给他设套子。他可不认得什么康阿义。
裴宰相等人听了尚陵钦的话,继续劝谏李治。
李治愁眉苦脸,默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执失云渐沉默起身,单手握在横刀刀柄上,慢慢走出大殿。
不一会儿,殿外传来鲜血喷洒和人头落地的声音。
两名乐师跪坐的地方恰好能看到殿外的情景,眼看着执失云渐手起刀落,康阿义顷刻间身首异处,两人哆嗦了几下,紧紧攥住排箫,闭上眼睛,不敢多看。
执失云渐返回内殿,面色如常,呼吸和缓,翻领缺胯袍上有淋漓的血迹。
尚陵钦和阿芒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皱眉看着执失云渐。
执失云渐目不斜视,掏出一卷写有字迹的兽皮卷,抛在黑地毡毯上,“这是判将康阿义的贴身之物。”
立刻有侍者上前翻看零落一地的兽皮卷,“陛下,这些符号似乎是异族文字。”
“喔?”李治环视众人,“众卿可识得这些文字?”
侍者手托兽皮卷,围着席位转了一圈,殿中众人一一上前辨认,摇头道:“微臣不曾见过这种文字。”
侍者走到李旦跟前时,他抬起头,朗声道:“儿识得。”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李旦。
李旦拈着银筷,漫不经心挑开被鲜血染红的兽皮卷,细看几眼,一字字、轻声说:“这是吐蕃文字。”
一时满殿死寂。
阿芒轮廓分明的脸上写满惊愕,端着酒杯的手颤了两下,酒液洒在錾花小几上。他小声询问尚陵钦:“你和康阿义里应外合?”顿了一顿,眉头皱得老高,“你劝唐王杀掉康阿义……”
尚陵钦眯缝着狭长双眼,眸光森冷,小声辩驳:“我根本不认识康阿义!刚才那句是随口答的!”
“他们陷害你?”阿芒看看愕然的裴宰相和其他大臣,再看看云淡风轻的相王,“好好的,唐国大臣会大动干戈,只为了诬陷你?”
尚陵钦忍气吞声,双手按在小几上,“他们不敢和我们开战,只会使这些鬼魅伎俩。”
阿芒沉吟片刻,扬声道:“既然是吐蕃文字,把兽皮卷拿来给我看看!”
殿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汇集到他身上,连李治也有些意外,似笑非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尚陵钦忍了又忍,几乎咬碎一口牙齿。
侍者将兽皮卷捧到阿芒面前。
阿芒一目十行,匆匆扫几眼,指指兽皮卷左下角,啧啧道:“陵钦,这份盟约不仅仅是用你的口吻写的,还有你的私印呢!你果真没和康阿义暗中定下协议?”
他往尚陵钦身边靠了靠,附耳道,“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想利用康阿义打乱陇右道的局势,趁机抢夺他们的安西四镇?你和我交个底,我好知道怎么应对唐国大臣。”
尚陵钦脸色变了又变,恨不能掐死眼前这个一脸天真的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阿芒咧嘴一笑,拍拍手,“没有就好。”
见他还笑得出来,尚陵钦忍不住扶额,“唐国处心积虑陷害我,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不知他们还藏了多少后招,这一次是我疏忽了。”
阿芒若有所思,“你觉得他们会杀了我们?”
尚陵钦神色莫名,摇摇头,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他们这一趟是专程来求娶唐国公主的。
他眼底闪过阴狠怨毒,“纵然不杀,也不会让我们好过。”
早知道唐国公主不好娶,他们做了万全准备才启程,没想到一个外姓养女更不好娶!先是破阵乐舞威慑,再是当场格杀判将警告,现在连构害他的证据都拿出来了,后面到底还有多少层出不穷的诡计?
我们只是想娶你们的公主当王后而已呀!又不是要和你们争地盘!而且永安公主明明只是个养女,为什么你们上至二圣亲王、宰相阁老,下到官员小吏、黎民百姓,全都舍不得她远嫁,恨不能一脚踢开求婚使者?
尚陵钦冷笑连连,抬眸看一眼阿芒,好在这次出使阴差阳错把这小子带出来了,唐廷再大胆,肯定不敢杀阿芒。除非他们想和吐蕃彻底决裂。
阿芒把尚陵钦算计的眼神当成举棋不定,自作主张,扭头看向李旦,“这确实是吐蕃文,相王既然熟通吐蕃文,不如请阁下将其照实译成贵国文字。”
李旦撩起眼帘,点点头。
侍者卷起兽皮卷,送回李旦案前。
尚陵钦皱起眉头,阿芒轻声道:“我们以诚相待,他们不会无故为难我们的。”
尚陵钦悄悄翻个白眼。
李旦抄起兽皮卷,轻轻掂量几下,起身走到殿前。
众人不明所以,目光跟着他打转。
李旦忽然一扬手,毫无预兆地把兽皮卷往台下一扔!
殿中哗然,几个年轻的侍郎忍不住站起身。
殿前玉阶下架设火盆,宫人跪坐在火盆前炙烤牛羊肉,抹了蜂蜜的肉皮烤得金黄酥脆,油花滴落,烧得滋滋响。
兽皮卷跌入火盆,火焰舔舐着朱墨文字,很快烧了个精光。
除了少数几个知情的大臣,剩下的人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
李旦回到席位前,坦然道:“兽皮上所书,不过是些不能入耳的污言秽语罢了。”
李治含笑道:“既然如此,那都烧了吧。”
侍者们恭敬应喏,很快收敛康阿义的尸身,将殿前收拾干净。
阿芒这回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了,“咦?他们不是要陷害我们吗,怎么自己把东西烧了?”
尚陵钦暗暗瞪阿芒一眼,“这种事,心领神会就好。”
连阿芒都怀疑尚家和康阿义私底下互立盟约,那封伪造的盟书确实天衣无缝,如果唐廷果真当堂对质,尚陵钦也得头疼。
然而李旦二话不说,轻易毁了盟书,说明他手头肯定还有更多更确凿的证据……
尚陵钦没有和康阿义联络过,但是他不确定自己的兄长们是不是清白的,大兄一直对安西四镇虎视眈眈,陇右道乱起来时,他曾带着亲随离开过一段时间……
阿芒挠挠脑袋,“我没领会到他们的意图啊?”
尚陵钦回想出门前兄长对自己的叮嘱,一一默念兄长们的名字,劝自己不要生气,缓了半天,轻哼道:“总之,这回我们不能把永安真师迎娶回吐蕃。”
阿芒叹口气,惋惜道:“下凡的仙子,咱们娶不到,也算情有可原。”
不知道是被阿芒气狠了,还是认识到唐廷留住裴英娘的决心,此次出使必然只能空手而归,尚陵钦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宴席散后,领着随从灰溜溜离开——当求婚使一点都不风光!他不该软磨硬泡抢这个差使的!
无须明言,殿中众人明白:吐蕃使团放弃求婚了。
气氛霎时一变,裴宰相捋捋胡须,得意地瞥一眼袁宰相,装模作样,故作清高!哼!配合圣人演戏这种事,还是得老夫来!
袁宰相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暗骂:这帮老狐狸,简直有辱斯文!
李贤深深看一眼李旦,让户奴赵道生为他卷起袖子,亲自为李旦斟酒,琥珀色酒液缓缓注入酒盅中,“八弟果真懂吐蕃文字?”
李旦欠欠身,捧起酒盅,一饮而尽,“略懂一二。”
李贤微微一笑。
阁老、大臣们陆续告退,李治单独留下李旦说话。
待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和几个内侍,李治问:“你怎么和大郎说的?”
不知李旦动了什么手脚,能伪造康阿义和吐蕃大臣的盟约,但更让李治吃惊的,是李旦能够和执失云渐通力合作。
他们两不说水火不容,也该彼此互相防备才对,竟然能配合得如此流畅,李治实在纳罕。
“有利于社稷的事,执失不会拒绝。”李旦没有多解释。
李治嗯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你对十七……果真是改不了么?”
铜漏滴滴答答,兽香炉喷出一股股清烟,秋风从槅窗吹进内殿,半挽的水晶帘轻轻晃动,光华流转。
李旦在淡雅的香气中笑了笑,五官柔和,神情却冷冽,“我这几年恪守承诺,阿父还不信我么?”
李治哑然,原本他确实是不信的,他觉得李旦的感情或许只是少年郎一时的意气冲动,一时的错觉,亦或是其他……
但是现在不得不相信了。
“我可以保护英娘。”李旦一字字道,目光如磐石般坚毅,“只要阿父点头。”
李治皱眉良久,问出一个在心头盘旋已久的疑问:“为什么你一定要先得到我的准许,再和十七坦白?”
李旦和裴英娘朝夕相对,裴英娘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他极为信赖亲近。他本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和裴英娘坦露心意,然后再从他这个父亲这儿寻求许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先打动他,再去和裴英娘坦陈心迹。
李旦垂眸,望着小几上的鎏金双鹿纹茶杯,杯口萦绕着湿漉漉的热气,缓声道:“我不想看到她有任何顾虑。”
裴英娘将李治视作真正的父亲,一旦身为兄长的李旦朝她吐露爱恋之意,她必定惊慌失措,说不定还会因为愧疚而一味逃避。
她所有的担忧、忌讳、迟疑,李旦会一个个解决。
他不会给她退缩的机会。
内殿安静了片刻,李治放松身体,斜靠在凭几上,脸色渐渐平缓,“也罢,我应承你了,成与不成,只看十七怎么选……”
他话锋一转,正色道:“你不能倚势强迫她点头!”
李旦勾起唇角,笑了笑,起身稽首,“谢阿父成全。”
斜晖透过枣树繁茂的枝叶,照进凉亭时,李旦披着一身璀璨霞光,踏上石阶。
裴英娘吃了很多茶食和鲜果,又灌了几杯甜蔗浆下肚,饱极生倦,歪在美人靠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睡眼朦胧,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仰起脸。
李旦走到她面前,眼眸低垂,卷翘的浓睫罩下温柔的暗影,“困了?”
他伸出手。
裴英娘下意识想去牵他的手,刚抬起胳膊,意识清醒了一会儿,慢腾腾站起来。
李旦含笑看着她迷迷糊糊的样子,收回手,示意半夏上前搀扶她,“走罢。”
两人一前一后,经建福门离开蓬莱宫。
裴英娘靠坐在卷棚车里,听着车轮轱辘声,回想李旦刚才微笑的样子,心里有点发毛:阿兄笑得好古怪呀!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吐蕃的人和事,都是作者虚构的~人物历史上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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