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打发侍从去暖房跟着秋葵学伺弄花草,虽然是李治送的人,也得先观察一下品行,再看安排到哪里当差合适。
她问郭文泰那几个人是不是会武艺,郭文泰答得含糊。
那就是会了。
她想了想,没有传唤那几个侍从。王府守卫森严,四角修筑有警戒望楼,很安全。
李旦的事情最好不能让李治知道,她连郭文泰都拘得紧紧的,不许他随意出入西院,那几个侍从同样也得提防,谁知里头有没有混进太子李贤的人?
正旦前家家忙碌,饮过屠苏酒,各家开始设宴邀请亲朋好友欢聚。
大雪一直没停,长街地面冻得硬实。积雪一层摞一层,最上面的新雪始终不化,底下的则结成坚硬的冰层,用铁杵凿也凿不开。
裴英娘怕冷,让阿禄代她出面,带着礼物去各家露个脸,不怎么出门。
她待在家中给李旦做鞋子。用羁縻州年底送来的细棉布为面,金银珠玉做衬,以宝蓝色丝线密密缝衲,绣联珠花树对鹿纹,光彩鲜明,极尽奢侈。
宫里有内侍省,府里有绣娘,李旦的衣裳不必她动手做——她也做不来,京兆府上上下下,从没有哪家贵妇人拈针做针线活。
琼娘建议裴英娘给李旦缝个香囊,打一条绦子什么的,做起来简单,又是得随身佩戴的东西,不用她自己做,婢女打好底子,她动几针做个样子就行。
裴英娘不经意看到庭外绵密的飞雪,灵机一动,让忍冬给李旦做了一套暖耳。他天天骑马出行,正缺一双暖耳。
暖耳是用狐腋做的,狐腋很珍贵,只取狐狸腋下那一块白色皮毛,集齐拼合几十块,才能凑出一副完整的皮料,她原本打算让人裁一件裘氅穿,发现箱笼里有好几件紫貂、珍珠毛的,就没做。
紫貂暖帽最贵重,不过裴英娘觉得棕黑色不适合李旦。
暖耳做好了,按着她描述的,样式小巧别致,既暖和,颜色又庄重清贵。
李旦当时没说喜欢还是不喜欢,不过他第二天一早就戴着暖耳出去应酬,此后只要是落雪天都会戴。
看他这么捧场,裴英娘这一次亲自动手给他缝一双鞋子。
她有双宝罗尘香履睡鞋,彩绣辉煌,色彩斑斓,鞋面缀饰薄玉珍珠,鞋内天天用沉香、龙脑香料熏香,是平日在内室穿的。
和她相比,李旦的睡鞋极为朴素,干脆也给他做一双精致的。
说是亲自做,其实鞋底、鞋面还是婢女们缝的,她只负责串金银线。真让她一针一线密密缝,猴年马月才做得完。
这天是立春。
裴英娘领着婢女们剪春花,裁春燕,然后把快做好的鞋子拿出来继续忙活。
李旦回来时,她坐在南窗下的锦绣榻上,正眯着眼睛看鞋面的鹿角是不是缝歪了。
婢女的手太巧,她的手太笨,明明只差最后一道工序,她一上手,老是出错,忍冬不得不一次次拆掉她做的部分,重新修补。
年初开始做的鞋子,到立春还没做好。
“还在做鞋子?”李旦问,他早等着穿新鞋了,默默等了好些天,裴英娘一直没给他。
她仰头看他,鬓发边戴了几朵剪好的彩燕,挽錾刻流云翠羽簪,一团喜气。
“就好了。”她说,心里暗暗道,还是让忍冬做吧。
李旦出去脱下外边穿的白氅,走进侧间,挨着裴英娘坐,挪走银剪子、丝线、缠成团的丝帛,把她圈进怀里,拉起她的手指,逐根细看,“别做了,针线伤手。”
她抿嘴笑,“我只串了几根线。”
“串线也让婢女们做。”李旦低头蹭她的脸,他刚从外面回来,脸颊冰凉,“府里有百戏艺人,嫌闷的话让他们表演百戏给你看。”
开春后暖阳高照,庭院里的积雪慢慢化尽,春风过处,万木复苏,枝头冒出星星点点绿意,不几日就长满细嫩叶片。
“我忙着呢。”裴英娘说,百戏杂耍看多了就那几种戏法,没趣。这几天她难得偷闲躲躲懒,如今春暖花开,水路、陆路重新畅通起来,等各地商队回京对账禀报交易行情,她有的忙。
她扭过去和李旦对视,伸手摸他的下巴,她的双手温热酥软,帮他暖和。
几天后睡鞋终于做好了,裴英娘让李旦换上试试,他穿着鞋履踏在柔软的毡毯上来回走,回到床榻边,摸摸她的脑袋,浅笑着说:“十七乖,再给阿兄做双靴子穿。”
她悄悄腹诽,他明明知道鞋履不是她做的,还非要她再做双靴子,算不算自欺欺人?
腹诽完了,她趴到李旦背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问他:“阿兄想要什么靴子?鹿皮的,还是羊皮的?”
虎皮、豹皮的也行,她私库里什么皮料都有。
李旦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转身把她捧进怀里,让她坐到自己腿上,手指一勾,解开高腰裙系带,胸前雪色堆盈,他眼底眸色加深,俯身说:“都要。”
第二天她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朝食吃了碗醴酪饧粥,让冯德领着人打开库房,亲自去挑皮子。
既然李旦喜欢,巾帽、幞头、深衣、长袍、腰带、胯褶、袜子、鞋履……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每一样都给他做几套好了。
婢女们做,她挑样式。
李旦上午和幕僚们在书室议事,午间回花厅吃饭,进门便看到房里的毡毯、湘妃榻、香几上铺满皮料锦缎,织金掐银,彩锦、宫锦、刺绣、印染,绚丽明朗,富丽堂皇。
裴英娘身着小簇折枝海棠花春衫,坐在漆绘薰笼上,周围锦缎环绕。她一边自自在在喝茶吃茶食,一边支使婢女们裁衣穿线。
李旦环顾一圈,一屋子丝帛绸料,足够做来年一年四季的新衣鞋袜。
“下午还出去吗?”裴英娘站起身,垫脚帮李旦解开圆领袍系带。
李旦握住她的手,“不出去,下午陪你。”
半夏去厨下传饭,婢女很快送来菜肴汤羹。春天新鲜菜蔬多,食案上琳琅满目,时鲜小菜翠绿油亮,另有环饼、乳酥、毕罗、鲜瓜姜,当中一大碗莼菜银鱼羹。
北方莼菜难得,裴英娘盛一碗汤递到李旦跟前,“等天晴了,我们去曲江池畔跑马踏青。”
李旦听了一笑,“好。”
她想了想又说,“不去曲江池了,人太多,去乐游原。”
春天的曲江池百花盛放,拂柳如烟,杏桃满枝,风景宜人。
从上巳开始,长安老百姓几乎倾巢出动,游玩的人群把通往曲江池的几条长街挤得水泄不通,车马想通过巷道,起码要在路上堵半个时辰。
李旦夹了一枚金银夹花面卷,送到她的碟子里,“都听你的。”
吃过饭裴英娘拿起银剪子,像模像样裁下几块布,“阿兄你看,我亲手给你做件新锦袍!”
亲手两个字咬字格外清晰。
李旦失笑,“我等着。”
她和婢女们玩了一会儿,走到棋室,搬出箜篌,素手轻挥,曲调婉转柔媚,春天正是弹奏《春莺啭》的时节。
弹着弹着,听到一阵悠扬的和音,李旦取了琵琶,横抱膝前,和着她的调子挥动纤长的手指。
她头一次听李旦弹琵琶,一时听入神,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来,变成李旦独自弹奏。
冯德走进庭院的时候,李旦刚好弹完整支曲子。
“郎君,娘子,英王来了。”冯德垂首道,“英王面色惊惶,说是有要事和郎君商量。”
李旦不慌不忙,放下琵琶,嗯一声,“先带他去书室等候。”
他站起来,揉揉裴英娘的发顶,“我去见七兄。”
不知李显是为什么上门的,李旦去书室以后,几人一直在里间密谈,直到酉时,里头的说话声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裴英娘几次派人过去探问,看看天色,让人准备席面送去书室,自己独自在花厅吃饭。
戌时阿福从外边回来,他忙着去各个工坊查账,每天早出晚归。平时他直接去账房交账,今天却先来求见裴英娘。
“娘子,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他等裴英娘遣退房中婢女,才压低嗓音道,“坊间说太子不是天后所生,英王和相王才是天命之子,连过路行商都知道这个传闻了。”
裴英娘翻阅账本的动作停滞片刻,“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阿福小声说,“我听到有人提起相王府,私下里去查,据说原话是谏议大夫明崇俨的贴身书童不小心说漏嘴的。如今不论是大臣们的深宅大院,还是市井里坊,都对这个传闻议论纷纷。”
裴英娘沉吟半晌,这种谣言官宦人家不敢随便多嘴,既然连行商都听到传言,说明这一次消息是自下而上传扬的,等他们发觉,外面肯定早就传遍了。
她叫来冯德和阿禄,“传命下去,不管外面有什么传闻,相王府内外,不得议论任何有关东宫的事!管不住嘴巴的,立刻捆了打发去别墅看守菜园。”
两人肃然应是。
裴英娘嘱咐阿福,“工坊里的人只签订契书,不是府中奴仆,管不了太多,但是也不能不管,你告诉各家坊主,若是有喜欢嚼舌根的,直接辞退。”
阿福应喏。
亥时李旦回到正院,东间灯火通明,裴英娘歪在榻上看账本,青丝披散,丝绦松松挽着。
“怎么还不睡?”李旦抬脚进房。
裴英娘抛开账本,起身为他更衣,“等你回来。”
“下次七兄登门,不必等我。”李旦皱眉说。李显听到传言,吓得浑身发抖,急急忙忙上门找他商量对策,他劝了李显一下午,李显一句没听进去。
裴英娘笑着说,“不等你,我也不会早睡。”
梳洗一番,两人登榻入眠。
婢女撤走灯盏,吹灭烛火,东间瞬时陷入一片幽暗,不一会儿浮起一汪朦胧的亮光,屏风上镶嵌的数十颗夜明珠吐露出温润光华。
“阿兄,太子的身世……究竟是怎么回事?”裴英娘抱着李旦的胳膊,轻声问他。
她知道李贤当不成皇帝,但是他到底为什么触怒李治和武皇后,她也不是很清楚,难道他真的不是武皇后的儿子?
李旦环抱着裴英娘,宽厚的大手放在她肩上,轻轻摩挲,“六兄多疑,当年贺兰氏临死前和他说韩国夫人才是他的生母,他派人去查……谣言是那时候传出来的,后来母亲命人杖毙贺兰氏的贴身侍婢。”
贺兰氏早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暗中做了万全准备,她把收集到的疑点全部告诉身边的侍婢,命侍婢们为她传扬出去。
原本听到谣言的人只是将信将疑,等李贤偷偷遣人去查当年接生的女官、宫婢,众人开始犯嘀咕:李贤自己都怀疑了,那谣言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吧?
直到武皇后料理贺兰家的人,谣言才渐渐平息。
裴英娘诧异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贺兰氏死时她也在场,李贤确实和贺兰氏独处了很久。不过为什么那时候武皇后果断出手肃清谣言,现在又闹起来了?难道武皇后这么快就下定决心废黜李贤?
比她想象的要早,她以为李贤消停以后,武皇后也会暂时偃旗息鼓一段时日。
毕竟在世人眼中,李贤名正言顺,而武皇后迟早会退守后宫。
她抓紧李旦的衣袖,如果谣言继续发酵,谁还敢继续效忠李贤?李贤一乱,武皇后和东宫双方都坐不住,长安又要乱了。
李旦感觉到她的紧张,迟疑了一瞬,掰开她的指头,把她抱到自己身上,“别怕。”
她摇摇头,脸颊贴着李旦的胸膛,“我不怕。”
心里惦记着事,两人都睡得不大安稳。
寅时回廊里忽然响起突兀的脚步声,郭文泰和杨知恩踏着月色走进星霜阁,叫醒守夜的婢女。
说话声传到内室,裴英娘猛然惊醒。
帘内点起一盏琉璃灯,灯火昏黄,婢女们窸窸窣窣走动,郭文泰和杨知恩守在廊外。
李旦已经起来了,坐在床沿穿靴子,侧脸线条柔和,神情却冷峻。
“阿兄……”裴英娘想起来。
李旦回头看她,把她按回枕上,俯身吻吻她的眉心,“我进宫一趟,你接着睡。”
她心里一紧,刚才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又是半夜,有些怕,“出什么事了?”
李旦轻抚她微蹙的眉头,“不是什么大事……明崇俨死了。”
明崇俨得罪东宫,李治罚他回乡扫墓,开春后又召他回长安。
敕书送到时,明崇俨立刻告别老家族人,收拾行李北上,之后不知为什么忽然杳无音讯。当地官员派人沿路寻找,只找到明崇俨的尸首。
“放心,和我们不相干,阿父唤我进宫,大概是想让我去彻查明崇俨的死因。”李旦帮裴英娘掖好被子,等她闭上眼睛,才起身出门。
天边一勾弯月,夜色浓稠,院中灯火浮动,池水波光粼粼。
太子果然忍不住了。
李旦低头整理袖角,抬脚跨出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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