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的宫殿呈散状分布,亭台楼阁散落在园林山水当中,自成一派,不像其他宫城那样布局对称严整。
李旦和裴英娘直接入住观风殿,殿中有观风门、浴日楼、七宝阁、丽景台、九洲亭,面向东方,和洛阳皇城最近。
她沐浴后晾头发的地方叫甘露台,廊外植满花果和南方的四季常青树,碧池水波荡漾,宫婢划着小船采摘莲蓬,好预备做莲子煲骨汤。
船队的成员身份低微,不能穿锦衣丝,最好的衣裳也只是普通的布料,内侍领着他们走进上阳宫时,等在外殿的官员们交头接耳,“那些人是谁?”
打听清楚他们的身份,官员们窃窃私语,“王妃想见谁就见谁,相王还没动静……这,我们继续求见相王,估计还是要吃闭门羹,不如想法子见一见王妃?”
众人商量了一会儿,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连忙遣随从回皇城,各家命妇、女郎们特意装扮过,等在路口迎接,虽然一腔热情被相王冷落,也没敢立刻回家,这会儿都在皇城等消息。
既然要拜见相王妃,当然得派女眷去周旋巴结。
厅中设案席,焚四叶饼子香,帘幕轻摇,丝竹声声悦耳。
十数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席地而坐,环顾一周,只觉处处香喷喷的,宫婢们一个赛一个水灵清秀,脸上不由涨得通红,一并连耳朵根都红得冒烟。
正厅上首垂一道攒花水晶帘,裴英娘端坐帘后,细声细语勉励船队诸人一番,示意内侍们把准备好的赏赐抬出来。
众人抱拳谢恩,争着汇报路途上的各种新奇见闻。
这个说自己抓了一条浑身发绿的大鱼,光鱼尾巴就有双臂张开那么宽,能一尾巴甩死一个水手。
那个说夜里上甲板吹风,听到海上传来动人的歌声,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美人在月下歌唱,他笃定自己看到的是传说中能泪落成珠的鲛人。
还有人说风浪天气,捡到一些稀奇古怪,谁也认不出来的宝贝,多半是从龙宫里漂出来的。
裴英娘听了一会儿,觉得好玩,对半夏说,“把几位郎君、娘子带过来。”
说的是李贤的儿女。
刚才她洗浴毕,换了身鲜亮衣裳,梳着牡丹髻,簪一朵晕红芍药花,挽银鎏金簪子,正揽镜自照,冯德在外通报,说宫婢带着从子、从女向她请安。
乳母心里七上八下的,怕裴英娘不高兴,连声催促小郎君、小娘子们进殿。
小郎君、小娘子们浑浑噩噩,走进内殿以后,噗通几声,跪倒在地,“拜见婶母。”
最小的四郎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盯着裴英娘头上的簪子看,动作慢了点,他姐姐二娘吓得脸色发白,按着他的脖子要他一起下跪磕头。
裴英娘差点摔了手上的钿螺葵花铜镜,扭头一看,眼前一排三个怯生生的小郎君、小娘子,正眼巴巴地盯着她看,呆了一呆。
大眼瞪小眼。
一双水杏大眼,三双绿豆小眼。
李贤一双凤眼精光内敛,几个儿女却都是小眼睛。
乳母吃不准裴英娘是高兴还是不满,不敢吱声。
过了好半天以后,裴英娘才反应过来,轻咳两声,“嗯。”
李贤和房氏都被押解去巴州了,几个小郎君、小娘子年纪尚小,李治不忍心孙子、孙女受路途颠簸之苦,命人把他们接到蓬莱宫,交由宫廷女官养育。
怎么养着养着,都跑来洛阳了?
裴英娘迷惑不解,叫来阿禄询问。
阿禄回说:“是郎君带小郎君们出宫的。”
李贤的儿女不止三个,孺人生的,侍妾生的,宫婢生的,受宠的不受宠的有五六个之多。东宫剧变后,只剩下三个了。
幼童本来就容易夭折,没有父母照料,远离从小长大的王府,进宫以后接连生病,只有二娘、三郎、四郎命大活了下来。
李旦临走前,进了一趟宫,回来时身后多了两辆牛车,裴英娘当时随口问了一句,李旦说是李治交给他的差事,等到了洛阳再和她详谈。
她以为是一车雅物古玩什么的,没多问。
原来差事是照顾侄子、侄女。李旦不明说,应该是怕出意外,很可能是瞒着武皇后把人接出来的。
裴英娘没有照料孩子的经历,她喜欢逗薛崇胤玩,但只仅限于玩一玩而已,非要她成天守着一个爱哭爱闹的小孩子,她绝对受不了。
她觉得自己蛮可以继续任性几年,让她一个没有丝毫经验的人去照顾一个小孩子,想想不免觉得啼笑皆非。
现在一下子多出三个小豆丁,她着实头疼,笑了笑,问乳娘二娘、三郎、四郎住的地方收拾好了没有,几个孩子习不习惯。
乳娘是东宫旧人,房氏的旧仆,能侥幸留下一条命,全因为四郎离不得她,女史羊仙姿看她可怜,才把她留下了。
她战战兢兢,生怕裴英娘嫌弃她,赶她走,两个小郎君和小娘子没了自己人照顾,不知会受多少委屈!
来洛阳的路上,乳娘心里颠来倒去,想了无数个讨好裴英娘的主意,这会儿听见她问话,立马一字一句细细答了,满脸谄媚讨好的笑容,姿态近乎于卑微。
裴英娘想不出别的话吩咐,交代乳娘和宫婢们细心照料几个孩子,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样样都要最好的,搜肠刮肚嘱咐了一堆事情,让宫婢带二娘、三郎、四郎回寝殿休息。
感觉到裴英娘没有恶意,乳娘松口气,带着几个孩子退下。
回到寝殿,宫婢准备好了膳食。
相王府的厨子、厨娘们一并跟着到了洛阳,饭菜是他们做的。刚到不久,来不及做太精致的东西,只煮了稻米饭、醴酪粥,炒了些时蔬小菜,焖了兔肉、鹿肉、鸭肉,蒸了各种猪肉、菌菇、酱菜、樱桃、酥酪馅的馒头,寒具、双拌方破饼、红绫馅饼、醍醐饼是之前做好的,不用重新炸。
二娘吃得很文雅,三郎和四郎是小郎君,管不了那么多,一手抓樱桃毕罗,一手抓水晶龙凤糕,胡吃海塞。
吃醴酪粥的时候,四郎嫌筷子笨重,撒娇让乳娘喂他吃。
乳娘心疼四郎没了母亲,把他抱进怀里,伸手去够筷子。
啪嗒一声,二娘拍开乳娘的手,指着四郎,冷声说:“自己吃!”
四郎瘪瘪嘴巴,哇哇大哭。
乳娘小声求情,“二娘,四郎还小……”
二娘板着脸训斥四郎:“还小又怎么样?阿耶、阿娘是罪人,我们现在不是郡王、郡主了,只能任人宰割。你还这么娇气,万一叔父、婶母嫌你不懂事,把你送回长安,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
她亲眼看着兄长咽气,蓬莱宫的人对他们不上心,兄长明明只是偶感风寒,最后拖拖拉拉,就这么没了。
乳娘眼圈泛红,出事前,二娘娇生惯养的,手帕掉到地上绝不弯腰捡,荔枝剥好了送到她嘴边,闻到味道不够香,一篮子都让人提出去扔了。这几个月却像是陡然长大好几岁,不仅变得会看别人的眼色,还事事想得长远,昔日的小郡主,如今只能寄人篱下,可怜哟!
乱糟糟吃完饭,四郎委屈得不得了,拉着乳娘的手哭天抹泪,闹着要姐姐给他赔礼。乳娘搂着他劝解。
二娘气不打一处来,昂着下巴冷笑,“别哭了,再哭也没人心疼。”
她说着话,想起逝去的兄弟,也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怕人瞧见了看轻她,背着人偷偷擦掉泪珠。
屋里正乱着,忍冬含笑走进回廊,跨进门槛,“娘子那边可热闹了,二娘、三郎、四郎都还没睡罢?”
乳娘连忙迎上前,“没睡,还没睡呢!刚吃完饭。”
忍冬假装没看到四郎哭红的眼睛,笑着说,“那正好,娘子请郎君、娘子过去听新鲜好玩的故事。”
乳娘赶紧去拉四郎,另一只手牵起三郎。
二娘不用她教,早站起身,款款道:“我们正闷得慌呢,婶母真好,做什么都想着我们。”
乳娘看着二娘小大人似的,差点落泪。
正厅里口沫横飞,船员们一开始还正正经经讲自己的经历,什么高鼻深目的胡人,雪肤绿眼的大食人,黑瘦的昆仑奴,矮小的侏儒,后来天马行空,张嘴胡说一气,连三头六臂的怪人、张开嘴有一座小岛那么大的鱼、会说话的神龟都有人见过。
忍冬把二娘、三郎和四郎带进内室,三人先向裴英娘行礼,动作很熟练,显然是乳娘再三教过的。
裴英娘让半夏搬来几张紫檀木包金小几,三个小家伙规规矩矩坐下,和她一起听船员们吹牛。
慢慢的,三郎和四郎先坐不住了,总想站起身,好离说话的人更近一点,听到神奇的地方,兄弟俩同时发出惊呼声,摩拳擦掌,恨不能跟着一起出海。
连二娘也听住了,一脸神往。
裴英娘笑了笑,命宫婢卷起珠帘,好让几个小家伙听得更清楚。
宫婢藕臂轻抬,卷起水晶帘。殿内设了冰盆,盆中掺了鲜花鲜果,帘子一掀开,夹杂着花香的冷气逸出内殿,香气缭绕。
内殿珠光宝气,案几上的琉璃玉器、宫婢们发间的簪环首饰折射出万道光华,船员们一时失声,想偷偷看看相王妃是不是如传说中的那样美貌,又觉得无颜窥看贵人,纷纷低头。
时下当家主母设宴招待外客很平常,裴英娘经常和各国使团、世家子弟来往,大大方方吩咐侍婢撤去屏风,能有资格来觐见她的船员,肯定经过重重磨难才爬到如今的高位,日后说不得都是行走一方的豪杰,必有大用。
她扭头问二娘、三郎、四郎:“喜欢那些故事么?”
三郎、四郎点头如捣蒜,四郎觉得裴英娘说话可亲,大大咧咧走到她跟前,扯着她的披帛一角,“婶母,我以后也想坐船出海!捉大鱼!”
裴英娘失笑,捏捏四郎的脸,三郎和二娘一个胆子小,一个稳重,犹豫了几下才围到她身边。
“你们这么小,出海是不可能的……”裴英娘笑着说,“明天带你们去看大船,好不好?”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一路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怪不容易的。到了洛阳就安全了,可以放他们出去玩耍。
四郎立马欢呼雀跃,三郎没说话,二娘抿嘴笑了一笑,屈身行礼,“多谢婶母。”
船员们告退后,裴英娘留下三个孩子在甘露台玩,婢女们干活麻利,迅速搭起秋千架,带着他们打秋千。
李旦洗漱后不知忙什么去了,裴英娘找到他的时候他的事情刚忙完,穿一身狩猎纹圆领袍,从回廊那头迎面走过来,脚步从容。
看到她,他加快脚步走过来,“北市和皇城更近,先带你去逛北市?”
他这么快就惦记着玩了呀。
裴英娘踮起脚,李旦幞头上沾了一朵海棠花,艳红衬着墨黑,别有一番味道,她帮他摘掉花瓣,问:“六兄家的二娘、三郎、四郎,你准备怎么安置?”
李旦漫不经心说,“交给宫婢照料就是了。等他们开蒙,我会请世家中的鸿儒来教他们读书写字。”
裴英娘依稀记得,李旦好像很擅长教孩子……
“你不亲自教他们吗?”
李旦挑眉,“我没空闲。”顿了一下,“如果是我们的孩子,我亲自教。”
他身后的内侍对视一眼,嘻嘻笑。
裴英娘呆了半天才意识到李旦说了什么,瞪他一眼。
李旦笑了笑,低头揽住她的腰,附耳道:“先养着他们,等我们的孩子长大,总会需要几个帮手。”
李贤的孩子毕竟是宗室皇孙,好好教养长大,绝对是不可小觑的助力。
裴英娘很快想明白李旦的打算,不由咋舌,他想得可真长远,孩子还没影儿呢,他已经开始帮孩子铺路了。
“明天带他们出去玩,去运河看大船怎么样?”裴英娘挽起李旦的胳膊,和他一起走过朱漆粉绘长廊,廊外花树繁茂,浓阴匝地,树影打在他们脸上,微风拂面,凉爽惬意,“这么小就没有父母亲照料,他们肯定很害怕。”
她知道打起万分精神去讨好别人、以求别人喜欢,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万幸她进宫以后很快遇到李治、李令月和李旦,他们真心对她好。
李旦皱眉,脚步一顿,一字字道:“他们的事,让冯德去操心,你不用管。”
长安太压抑了,她是因为他才被卷入风波的,自嫁给他后,他没能让她过几天舒心日子。这一次他和阿父商量好计划,带她来洛阳,让她可以摆脱压力,自由自在忙活她自己的事,从没想过要她带孩子。
在他看来,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得好好宠着惯着。
“明天我有事情要处理,不能出宫,你留下来陪我,二娘他们交给杨知恩照看。”李旦沉吟片刻后,缓缓道,“运河沿岸舟楫如林,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太乱了,我们过去太招眼,不方便。”
听他说有正事要办,裴英娘没有多想,点点头,“好,我留下来。”
她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挤,何况还要顾着三个好奇心重的小孩子,杨知恩力气大,武艺高,由他代劳更合适。
不过才刚和几个小家伙许下允诺,立马反悔,不太合适,得好好和他们说明缘由。
第二天刚起身,裴英娘便走到偏殿看望二娘她们。
小儿贪睡,三郎、四郎还在帐中酣眠。二娘起来了,正梳头发,她头发稀疏,扎双螺髻梳不起来,乳娘给她扎了个小巧的小儿发髻。
裴英娘顺手拈起一根茜色丝绦,帮二娘系上,打个蝴蝶结,剩下一段垂在肩头,“芝麻磨成粉,每天用牛酪浆化开吃两匙子,听说能乌发。”
宫婢连忙应声,“奴记住了。”
二娘怯怯地抬头看裴英娘,她见婶母的次数不多。宫中有宴席时,母亲只带兄弟们去赴宴,很少带她出门,她是庶出的女儿,没有认到母亲名下。
“二娘,婶母和你商量一件事。”裴英娘盘腿坐下,歪着头,剪水双瞳,亮汪汪的。
二娘发现婶母发间也缠了丝绦,头发浓密光洁,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她看着婶母头上的丝绦,觉得自己好像和婶母亲近了些。
婶母不像长辈,这么年轻漂亮,说话的样子很好玩,更像她的姐姐,她见过房家的表姐们,婶母比她的表姐年纪还小。
“今天叔父有事要忙,我要留下来帮他,我派府中武艺最高强的护卫带你和弟弟们出去玩,好不好?”裴英娘柔声说。
二娘愣了一下,难道婶母之前想亲自带他们出去玩?
她小心翼翼道:“婶母,麻烦的话,我们就在园子里玩,园子里有荷塘,我们可以去湖上泛舟。”
三郎和四郎昨晚讨论到半夜才睡,可能会失望。但是这也没办法,他们是罪人之后,父母都被贬为庶人,不能和以前那样任性,叔父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带他们来洛阳的,他们要听话,不能给叔父、婶母惹麻烦。
裴英娘摸摸二娘的脑袋,小小人儿,头发软软的,她的心也跟着发软,“不麻烦,待会儿用过朝食,你们就出发,外边的吃食不干净,尝尝味道就好,别多吃。”
二娘点头答应,不知不觉斜靠到裴英娘身上。
婶母身上香香的,她只是想闻清楚婶母熏的是什么香,她这样告诉自己,然后继续往裴英娘怀里蹭。
作者有话要说:
蒸饼应该是馒头原型,这时候没有馒头,不过有小十七,当然馒头就出来了。
馒头指的是带馅的,像笋肉馒头,灌汤馒头,生煎馒头等等~和现在的叫法有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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