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销雨霁,一轮红日缓缓浮出天际,金色的光线打在山间,到处是淅淅沥沥的水声,雪开始化了。
上官璎珞跃下马,锦袍襕边划过倒伏在泥地上的凌乱枝丫,刚刚下地长靴就脏污了,她向来爱洁,这会儿却顾不得嫌恶,踉跄着走进山道。
山谷被填平,成百上千的兵士和附近征召来的役夫徒手挖掘山石,只挖出一些马车部件。别说是人的尸骨,连那些大型兽类的尸体也零零碎碎的。
太惨了。
几名内侍迎上前。
“执失将军呢?”上官璎珞问。
内侍嗐一声,答道:“回禀女史,执失将军回避了。”他凑到上官璎珞身边,小声说,“相王要杀执失将军,幸好我们昨天夜里来得及时,不然执失将军早就被相王的人砍掉双手……他手臂受了伤,腿上也有伤,奴等救下将军以后,先把他送走了。”
上官璎珞点点头。
先帝在时,朝中武将如云,苏定方,刘仁轨,裴行俭,娄师德,薛仁贵,王方翼,黑齿常之,刘敬同……先帝野心极大,一直想彻底平定西域。他独掌军权,提拔将领,肃清边境,同时为了防备武将坐大,又不停调动功勋武将,不让武将有机会威胁到皇权。
这几年先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为了替继任的太子除掉后患,他对盘踞草原的突厥余孽手段更加狠辣,甚至不顾道义,杀了大批突厥俘虏,以达到震慑其他余部的目的。
如今先帝走了,太后不满足于仅仅当一个临朝听政的皇太后,必定会将李显赶下台,长安波云诡谲,上层动荡,无力顾及西域,前方将领几百里加急战报,突厥余孽趁机起事,草原又要乱起来了。
太后此前没有军权,手中无将可用,老将桀骜不驯,杀的杀,贬的贬,年轻将领又难以独当一面,勉强扶持起来,一上战场就吃败仗。
执失云渐不能死。
逼死六王李贤的丘神勣都只是贬谪了事,何况执失云渐并非有意害死相王妃。
上官璎珞抬起头,碧空万里无云,连日飘雪,陡然放晴,雪中的光线格外灿烂。
不管裴英娘的身份怎么变,她记忆中的对方始终是那个仗义相助的小娘子。
“女史要去见相王吗?”内侍问,“女史当心,相王状若癫狂,已经砍伤好几个人了,奴等都不敢靠近他。”
上官璎珞摇摇头,她是奉命来探查情况的,只要执失云渐没死就行。
见相王有什么用?安慰相王,让相王节哀?不过是干巴巴的几句空话而已。
人都死了,见了只是徒增伤感。
※
“娘子,消息放出去了。”
日光炽烈,积雪融化,清亮的雪水顺着廊檐滴落,阿福站在回廊底下,小心翼翼避开泥泞,拱手道,“三天后,扬州、广州、洛阳、羁縻诸州、宿州、楚州,各地将会同时出现百花齐放的盛景,凡是热闹的港口市镇,都有我们的人。”
裴英娘歪坐在锦榻上,枕着隐囊,淡淡嗯一声。
时隔多年,她又要装神弄鬼了。
“消息传出去以后,如果有趁机中饱私囊或是妖言惑众,动摇人心的,全部驱逐出去,一个不留。”
阿福答应一声。
裴英娘抬起眼帘,发现阿福的鼻子冻得通红,示意他上廊,“外头化雪,进来烤烤火。”
阿福连忙推辞,他脚上全是泥巴,上廊要脱鞋,这几天他连夜赶路,还没沐浴过,哪敢当着娘子的面脱鞋呀,万一把娘子薰着了……
裴英娘没有勉强他,说了几件琐事,让使女领着阿福去吃饭。
忍冬从回廊另一边走过来,附耳道:“娘子,执失将军来了。”
他们现在住的山间别院在梁山附近。
李旦留在山道继续麻痹武太后,郭文泰悄悄护送裴英娘离开,住进这所早就准备好的宅子,四周全是心腹护卫。李旦会以祭奠缅怀她的名义购置下这所别院,到时候他来往长安和梁山,随时可以出入别院,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
裴英娘吩咐半夏煮茶,道:“请他进来。”
郭文泰领着执失云渐走进庭院,他现在负责护卫别墅,所有进院子的人必须由他亲自辨认身份。
到了回廊底下,郭文泰一抱拳,就要退下。
“郭校尉留下一起吃茶吧。”裴英娘笑着挽留他。
郭文泰愣了一下,这些天裴英娘召见心腹奴仆时,每次都打发他走,今天怎么要他留下来旁听?
使女们已经铺设好席位,郭文泰盘腿坐下,接过一盏刚沏好的茶汤,又咸又辣,汤中加了胡椒、寒具、油饼碎、瓜肉、菌菜,既能当茶吃,又能果腹,很对他的胃口。
他扫一眼执失云渐,对方手里也捧着一只青釉花口碗,但是他碗里的茶汤是翠绿色的,明显和自己吃的茶汤不一样。
这是表示关心拉拢,还是警告?
郭文泰心念电转,王妃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摸清他们各自的喜好,是不是代表他们的所有举动都瞒不过她?
如果裴英娘知道郭文泰此刻在想什么,一定会笑得前仰后合。
她只是由己及人,想到自己不爱吃茶汤,喜欢喝清茶,那么自然也有人厌恶清茶,喜爱茶汤,所以平时会让使女准备两种口味的茶而已。
别墅建在半山腰,风景秀丽,山中湿润温暖,院中翠柏森森,院角砌了座小池子,池水还未解冻,水面凝结成半透明的薄冰。
山中景色,比不上长安精心雕饰的富贵雍容,但自有一份生机勃勃的泼辣野性。
吃了茶,执失云渐取出一把匕首,递到婢女手中,再由婢女转交给裴英娘。
裴英娘接过匕首,注意到执失云渐的动作有点别扭,胳膊好像抬不起来。
细看他的脸色,仍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
她暗叹一口气,留下郭文泰,是为了安抚李旦。
阿兄很在意……
她没想到自己配合执失云渐的计划,李旦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在洛阳时,李旦曾和她坦白,说他或许会和执失云渐合作。她当时以为,他既然告诉自己,肯定早就放下以前的事了。
事实上李旦没有,不仅没有,还一直记在心上。
她放下匕首。
这柄波斯短剑是她留着防身用的,结果证明她到底只是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随身携带武器没什么用,反而会被对方夺走利器,执失云渐当时稍稍一挡,就把她给挡开了。
以后得想个轻巧的小机关,既能防身,又不会被抢走。
“将军想说什么,但说无妨,郭校尉是自己人。”她笑着道。
执失云渐眼帘微抬,眸光清冽,以前她偶尔会叫他执失,以后,大概永远只剩下生疏。
郭文泰咳了两声,觉得气氛有点尴尬,打了个哆嗦,双手抱胸道:“坐着太冷了,我过去晒晒太阳。”
他拱手起身,把席位挪到能晒到日光的地方,距离不远不近,刚好是既能听清他们说话,又不会太惹眼的位置。
执失云渐看一眼郭文泰,“相王还在生你的气?”
如果相王需要时刻派人监视她才能安心,未免太偏执,她不该被拘束在牢笼中。
裴英娘笑了一下,摇摇头,“郎君待我很好,将军多虑了。”
李旦不会拦着她做她想做的事,她任性也好,胡闹也罢,只要她高兴,李旦向来听之任之。
哪怕她捅破天,李旦只会默默地帮她收拾残局。
他从来没有试图束缚她。
执失云渐静默片刻,忽然轻轻一笑,“我明白了。”
这也是他今天过来的目的……先帝说过,瞒着李旦,事后李旦一定会震怒不已,想要重新获取李旦的信任,只能请王妃帮忙。
所以他甩开其他人,特地走一趟梁山。
裴英娘越和他生分,越有利于他施展自己的抱负才华。
“有件事我想问将军。”裴英娘正襟危坐,“你手下的兵马,多出来的那几千人,是不是相王府的亲兵?”
亲王可以统领一定数量的府兵,李显和李旦都有属于自己的人马,那些年住在骊山温泉宫时,裴英娘不止一次看到李旦领着部属出行,但后来那些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执失云渐愣了一下,讶异于裴英娘的敏锐,点头道:“不错。”
长安是富贵温柔乡,待在长安,只会一日日颓废下去,把人送到战场上历练,才能打造一支悍不畏死的精兵队伍。
裴英娘心里有数,不再多问军队相关的事,“将军是什么时候认准郎君的?”
执失云渐脸色微微一变。
“助我金蝉脱壳是先帝的遗言,但是你决定效忠郎君,肯定是很早的事……”裴英娘言笑如常,掰着手指头往回数,“到底是哪一年?”
执失云渐双手握拳,“若是起意的话,具体是什么年月,我记不清。第一次下定决心,是那年狩猎的时候。”
裴英娘问:“就是你和郎君单独谈话的那次?”
执失云渐微微颔首。
那时裴英娘和李旦定下婚期,他准备离开长安,远赴都护府。
临走之前,他单枪匹马去找李旦。
“我想郎君一定是想也不想就拒绝将军了。”裴英娘含笑道,“是吗?”
执失云渐看着裴英娘,沉默一瞬,轻声问:“你这么肯定?相王是嫡出皇子,也有他的野心。”
裴英娘笑着摇摇头,鬓发上簪的月下白芍药花随着她的动作轻颤。
她就是如此肯定。
“郎君一定会拒绝你……他并非不信任你,但是此事关系到我,我可能会为难,所以他不会答应。”
执失云渐没说话。
他们家只忠于李氏,但是皇室并非只有一位嫡出皇子,太子李弘孱弱,李贤偏激,李显顽劣,他把目光投向李旦。
当时李旦没有丝毫犹豫,断然拒绝他的试探。
直到今年先帝开口,暗中联络,他们才达成合作。
他把目光投向远方,缓缓道:“十七娘,你并非武人,不懂武人一生的向往追求……万军之前横刀立马,马蹄所踏之处,皆为我所征服……战马嘶鸣让我热血沸腾,擂鼓鸣金让我心潮澎湃,我热爱战场,这一生注定要金戈铁马,踏平草原。太后不注重经营西域,她把全部心力放在争权之上,长安的豪门公卿早就被酒肉腐蚀,外强中干。府兵成了一群农人,只会种田,毫无战斗力,勉强凑齐的几万兵马全是乌合之众,听到号角声就吓得狼狈奔逃……假以时日,如果勇武善战的胡族挥刀南下,屯守京师的禁卫军不堪一击,看似花团锦簇,其实危机四伏。”
“繁荣和稳定需要靠绝对的武力稳固,我愿意效犬马之劳,捍卫江山社稷,我以祖先之名立誓,既选择忠心于相王,就不会三心两意。”执失云渐收回目光,一字字道。
水声滴答,屋瓦上的积雪化成一股股水波流淌而下,溅起朦胧水雾。
“将军不需要担忧日后的前程。”裴英娘说,“从前郎君拒绝你,现在郎君防备你……都和将军本人无关,他只是不想让我牵涉其中而已。将军非池中之物,迟早能大展抱负。”
她举起茶盅,“此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了结,将军以后不必瞻前顾后,郎君并非心胸狭窄之人。我祝将军得偿所愿,立不世功勋。”
执失云渐勾起唇角笑了笑,同样举起茶盅。
裴英娘怕他和李旦之间隔阂太深,故而说开一切。她言辞恳切,为李旦开解他,消除他的疑惑,让他可以没有顾虑,继续效忠李旦。
她对李旦真好,好得让他心口一疼。
然而,羡慕和惆怅只是短短一瞬。
他并非沉溺于儿女情长的人,男人都有野心,有的人想立于万人之上,有的人想搜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有的人爱好美色,有的人追求名声。
他喜欢战场,热血激昂的同时,不会狂躁暴虐,沉迷杀戮,能镇定地面对千军万马而毫不变色,是天生的武人。
生前睥睨草原,死后马革裹尸,是他最大的追求。
其他的,从没有得到过,也谈不上失去。
以茶代酒,他们相视一笑,饮尽杯中残茶。
※
晴了两天之后,又开始落雪。
料理完事情,李旦带着几个亲信,赶往梁山。
雪落得不大,他骑马上山,不及梳洗,直接去正院,肩披零星雪花踏进内室,热气一烘,雪花化成水珠,他身上湿漉漉的。
裴英娘歪在火炉床里烤火,看到他,双瞳闪闪发亮,站起身迎上前,“阿兄回来了。”
看他满身狼狈,她皱起眉,为他解下披风,“坐到火盆边暖暖。”
李旦低头看着她,点漆黑眸比外边池子里的池水还清澈。
她想按他坐下,奈何身高不够,只能踮起脚,双手拍他的肩头,像是想把他拍矮一点,“阿兄,快坐下。”
李旦笑了一下,盘腿坐下,顺手把她拉到怀里坐着。
她哎呀一声,捧起李旦的手看,十指包扎起来了,犹如十根胖乎乎的春笋,“擦过药了吗?”
“擦过了。”桐奴在一旁答,看到李旦皱起的眉头,福至心灵,连忙改口,“昨天擦过了,今天还没擦……”
“去取药膏来。”裴英娘吩咐。
桐奴答应一声,飞快取来一只鎏金卷草纹小钵,双手捧着交给裴英娘,然后悄悄退出去。
走之前他和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使女们无声退下。
炭火烧得毕剥响,内室暖洋洋的,连空气都香甜。
裴英娘为李旦解开指间缠的绷带,心疼道:“怎么好像更严重了?”
李旦倚着凭几,看她托着自己的手帮自己上药,心里觉得很安稳。
“执失来过了?”他问。
郭文泰和他禀报过,来梁山的路上他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全部对话。
英娘信任他,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深信不疑,他不自觉扬起一丝微笑。
裴英娘嗯一声,抬起头,眼珠一转,笑得促狭,“阿兄,你是不是有点小气啊?”
李旦愣了一下,笑容凝结在嘴角。
“你看你把执失吓成什么样了……”裴英娘嗔怪道,“以后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
李旦又气又笑,很想把她捧起来好好欺负一下,让她哭着求他。
他拍拍裴英娘的脑袋,动作很小心,怕指上的药膏蹭到她头发上,“我没有刻意针对他。”
裴英娘低头朝李旦的手指呵气,让药膏融化,头也不抬地说,“我懂了,恩威并施,缺一不可。”
就像李世民故意贬谪功臣,然后授意李治登基之后赦免那些功臣,让功臣感恩戴德一样,李旦行事有他的考量。
毕竟执失云渐是武将。李治当年不遗余力地提拔武将人才,轮到打压那些功臣时,也毫不手软,翻脸无情。
但是李治会做表面功夫,时不时把大臣感动得涕泪齐下。
而李旦不喜欢解释,容易让人误会,不利于笼络人心。
裴英娘重新为李旦系上绷带,一圈一圈绕得松松的,“阿兄,你尽管按你的想法去做,不过偶尔可以做得更好。”
李旦挑眉,点点头,俯身用胡茬蹭她的脸,“好。”
他不会让小十七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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