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大朝会,女皇接受百官朝贺,接见四夷来使,和群臣同贺新年。
魏王武承嗣趁机出列,献上四夷使者的颂文,言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请求在端门前的大广场上修建一座铜台,以彰显女皇的功绩。
女皇欣然应允。
武承嗣自以为有望获封太子,激动万分,散朝后立刻号召武家子弟,加快修建铜台的进程。
铜台名天枢,建在端门外,和通天浮屠、明堂、应天门几乎在同一条轴线上,按照武承嗣的设想,经过天津桥的商旅行人一抬头就能看到高大的铜塔,天枢以铜铁铸就,不怕火烧,不惧风雨,寓意武周朝代替李唐,可以屹立万世,永垂不朽。
为了早日建成天枢,工匠们夜以继日赶工。
半个月后,工巧奴回禀说炼制的铜铁不够用,不论是长安东西市,还是洛阳南北市,坊间售卖的铜铁已经全部售罄。
武承嗣想也不想,命下属想方设法收集铜铁,实在不够,就搜罗老百姓家的铁器农具,融化后供工巧奴们使用。
上元节过后的第三天,欢乐的气氛仍然不减,一连三日没有宵禁,每到夜幕降临时节,城中老百姓倾城出动,聚集至皇城前观看灯会和杂耍百戏,万人空巷,人山人海。
甘露台前殿后宫,里里外外,早早挂起数千盏竹丝灯笼。处处悬灯结彩,按着往年的规矩,上元当晚灯火彻夜不熄,红烛燃烧至天明。
每年上元前后,空气里始终浸润着一种香烛燃烧的独特浓香。
裴英娘很喜欢这股味道,新年佳节总给人一种岁月静好,平安喜乐的感觉。
今年她没有出宫去看灯会,外边几条主街张灯结彩,一到黄昏,仕女郎君结伴出行,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李旦担心她被拥挤的人群冲撞,不许她出去凑热闹。
怕她待在甘露台太烦闷,李旦吩咐冯德将甘露台装饰一新,各种手绘彩画的竹丝灯笼,莲花灯,牡丹灯,新巧的走马灯,别致的琉璃灯,能发出曼妙乐声的彩灯……廊前廊外,庭院的梅树上,假山洞里,垂花柱前,全都挂满灯笼,宝阁每一层垂挂下一盏盏造型各异的花灯,夜晚时所有灯笼发出朦胧晕光,犹如散落一地的繁星,把甘露台映照得恍如白昼,蔚为华美。
每名宫婢负责看守十盏灯笼,确保每一盏灯都能烧上一整夜。
过完上元节,裴英娘早上起来,发现窗前的灯笼还未撤走。
十二盏轻容纱灯笼,组成海棠花的形状,挂在紫薇树枝杈上,冬日天亮得晚,依稀能看见轻纱里头的红烛还在燃烧。
李旦今天要出城参加一场法会,天没亮就起身出宫去了。裴英娘用过朝食,让半夏把阿禄喊来。
阿禄穿着新裁的春衫,站在台阶下拱手道,“殿下说娘子喜欢看灯,嘱咐我们每晚细心照看,一直挂到哪天落雨再取下。”
裴英娘抬头看看天色,正月里天公作美,一直是大晴天,“今天撤走吧。”
这个时代能用上蜡烛的都是富贵人家,李旦命人在甘露台添设了那么多灯笼,每晚要比平时多烧成千上万支蜡烛,所耗不菲。
果然是挥金如土的天潢贵胄,真是太奢侈了!
阿禄答应下来,迈上台阶,小声说:“娘子,魏王买不到铜铁,开始强行搜刮百姓家中的铁器。”
裴英娘点点头,“告诉阿福,不论魏王给出多么高的价格,不必理会。叫他约束好商队,谁敢私自为魏王运送铜铁,立刻逐出行会。”
阿禄应了声是,从怀中摸出一张写满名字的青纸,双手捧着送到她跟前,“查清楚那帮和胡人沆瀣一气的牙人了,这是名单,行会成立的第一天,阿福当众宣布剥夺这些人从事牙侩的资格。以后但凡有牙人敢欺瞒农户,扰乱市场,行会向官府举报,由官府核查过后,再行处置。”
裴英娘接过青纸,匆匆扫几眼。
有商人聚集的地方,出现店肆,有了店肆,店肆多了,是坊市,各行各业的商人们为了壮大力量,减低风险,开始频繁结社,每一行都有行会,米行、肉行、油行、炭行、布行、果子行……总共大约有五十多个。
本朝的经济发展仍旧不够成熟,广大乡野地方还处在以物易物的阶段,唯有繁华城镇才有商业活动,牛羊猪之类的牲畜还是论个买卖,布帛可以充当货币,商贸繁荣的背后,是混乱的秩序。
制定出适用的规则,并一步步查找漏洞,使之完善,才能确保行会以后走得更稳更平顺。
牙人的事,便是行会自省自律的开始。
裴英娘徐徐吐出一口气。
这些年她靠李治和女皇的支持,强行将社会经济拉上一匹快马,日行千里,极速奔驰,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不论是权贵阶级,还是平民百姓,都受益良多,永安公主这个名号得以扬名天下。
现在从朝廷到地方,由上而下的体系已经构建完备,就像造房子一样,架子打得牢固结实,接下来的事情简单多了。
整个棋局被盘活了,南北交流越来越频繁,水陆联合,中原内外的商贸体系开始步入正轨,并将会越来越成熟。
她只是领头羊而已,剩下的变化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她什么都没做。
阿禄说起另外一件事,“娘子,棉花行会推举阿福为行首,您觉得如何?”
裴英娘回过神,笑着道:“既然他是众望所归,何必推让?他年纪虽然不大,这几年走南闯北,历练颇多,见识不输那些社老,让他安心当行首,谁敢倚老卖老,不要手软。”
阿禄脸上浮起几丝笑容,自豪道:“他虽然浮躁了点,好在肯吃苦,任劳任怨,对朋友够义气,棉花行七成社老、社官推举他。”顿了一下,接着道,“阿福能有今天,不枉娘子对他的栽培。”
裴英娘失笑,阿禄向来不会说这种讨好的话,看来阿福出息了,他真的很高兴。
十几天后,阿禄继续向裴英娘禀报武承嗣主持修建天枢的事,“魏王征用民夫,强迫百姓交出家中铁器农具,神都内外的老百姓不胜其扰,怨声载道。”
夜里李旦从皇城回到甘露台,裴英娘和他说了这事,“是时候了。”
李旦嗯一声,拉起裴英娘的手,细细端详她的神色。然后和前些天一样,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追问宫婢她白天吃了什么,睡了多久,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逃进内室和忍冬打双陆玩,输了几盘之后,宫婢掀帘请她出去用饭,她扶着忍冬的手出去,听到李旦还在问半夏她白天的日常起居。
吃完饭,裴英娘躺在榻床上,半夏跪坐着为她按摩手脚,她试探着问:“阿兄,我们是不是得分床睡?”
在棋室里看书的李旦霍然抬起头,抛开书册,挪到榻床旁,眼风淡扫,内室的宫婢心头凛然,默不作声退出去,半夏还贴心地把罗帐放下了。
李旦脸色不大好看,山雨欲来。
裴英娘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笑了,“阿兄,你别多想,我是怕你睡得不舒服。”
整晚保持一个睡姿——这太高难度了,李旦竟然能做到,不仅做到了,还一直保持到现在,她昨晚失觉睡不着,干脆睁着眼睛观察李旦,他果真一整晚没有换过姿势。
不知道妹婿薛绍给他灌输了什么可怕的经历,她一日日显怀,他越来越紧张,从来不做噩梦的人,好几次半夜惊醒,抱着她的手微微发抖。
她指指罗帐后面,“我让半夏她们把锦榻收拾好了,你晚上睡那里。”
锦榻挪了个位子,和榻床头靠着头,挨得很近,不算真分开,只是不一起睡,她睡榻床,李旦睡锦榻,两人可以隔着罗帐说话。她能自在地滚来滚去,李旦夜里惊醒,随时能看到她。
李旦顺着裴英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双眉轻皱。
沉吟半晌后,他点头答应下来,床是并在一起的,掀开罗帐就能看到她,总比被赶到侧间去要好。
这晚两人是分开睡的。
身边没了乖巧的温香软玉,李旦不大习惯,翻来覆去睡不着。
翌日裴英娘起身梳洗,和宫婢们说说笑笑,神清气爽,笑容满面。
李旦沉着脸穿好圆领袍,他昨夜醒来好几次,四更过后才睡下,她却和没事人一样,一觉好眠。
“阿兄,你昨晚睡得怎么样?”裴英娘回头看他。
李旦走到她背后,拈起一柄鎏金宝钿卷草纹镶嵌金珠银梳,插进她乌浓的发髻上,举起钿螺八角铜镜让她对着看,轻声说:“还好。”
她抿唇笑了笑,假装看不出他的失落。
吃过饭,李旦转去七宝阁,写了封简单的信给李令月。
李令月看过信后,立刻命人套车,进宫求见女皇。
她向女皇推荐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说二人少年时学过建造之事,精于算术,可以协助魏王修筑天枢。
女皇当场封赏兄弟二人。
武承嗣接到敕书后,气得牙根痒痒,修建天枢这种大工程本来是他一个人的功劳,突然多出两个不相干的人抢他的成果,他能高兴嘛!
他不高兴也没办法,女皇一言九鼎。
薛怀义屡屡冲撞朝臣,以裴宰相为首的阁老数次上书,请求女皇惩治薛怀义。女皇对薛怀义很失望,想提拔新人取而代之,张家兄弟便是接替薛怀义的人选。
控鹤府集齐了许多出身寒微的文人学士,女皇当年依靠北门学士的支持打破世家独霸朝堂的局面,为自己积累了政治资本,现在她要重新启用一批人才,这些人必须完全忠于她。
男宠出身不正,地位不稳,只能靠她的宠爱过活,她提拔男宠为官,不是老糊涂了,而是想另外建起一支亲信势力,平衡朝堂,防备李旦和武承嗣。
三方势力彼此仇视,她方能高枕无忧。
甘露台。
李令月说完宫里发生的事,自嘲一笑,“阿娘不信任八兄,不信任我,不信任朝臣,也不信任武承嗣。她宁愿信任几个涂脂抹粉的俏郎君。”
裴英娘低叹一声,呷一口茶。视线落到廊外的几株柳树上,几场绵绵春雨过后,天气一点点回暖,乍暖还寒时候,柳树悄悄探出星星点点细芽。
就像光秃秃的柳树一样,看似干枯,实则暗藏生机,武周虽然暂时能以血腥手段压制李唐皇室,但春风吹又生,江山早晚会回到李氏手里。
李旦和李显是仅剩的两个儿子,武家人不堪大用,在这种情况下,女皇会摇摆不定,也很正常。与其说女皇信任男宠,不如说女皇谁都不信,她只信任手中的权力。
“不说这些了。”李令月一挥手,恢复平时的活泼开朗,端起茶杯饮下半碗茶,笑着道,“我刚刚把张家兄弟送进宫,进宫前他们对我毕恭毕敬,见到阿娘后升了官,有了靠山,他们立马态度大变,这种前恭后倨的小人,够武承嗣受的。”
姐妹俩相视一笑。
武承嗣不是最难熬的,薛怀义才是。
宫中传出流言,张家兄弟俊美挺拔,情趣高雅,饱读诗书,擅长樗蒲戏、通乐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女皇甚为喜爱他们,还让他们帮忙修筑天枢。
很显然,张家兄弟即将取代薛怀义。
流言很快传到薛怀义耳朵里,他暴跳如雷,摔碎正在为女皇雕刻的一座佛像,冷笑道:“张家兄弟算什么东西!我为陛下做了那么多事,如今有了新人,想一脚踹开我,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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