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生产之际,产房一般要另外布置,李旦不讲究什么忌讳,上阳宫又是他的地盘,因此产房就设在寝殿内,没有挪地方。
昭善听到主殿人声鼎沸,里外回廊次第亮起灯盏,连忙将睡梦中的李令月叫起来,“贵主,太子妃发动了。”
李令月匆匆挽发,披衣赶到甘露台。
稳婆、奉御一早就安置在偏殿内居住,事事都是齐备的,殿中宫婢、内侍来回奔忙,有条不紊,忙中不乱。
李令月风风火火冲进房,发现李旦还守在榻床边,皱眉道:“八兄,你怎么还不不出去?”
宫婢们在一旁期期艾艾的,她们试图劝李旦出去,但碍于尊卑身份,没敢把话说得太重,不能像李令月一样这么直接地赶人。
李旦眉心紧拧,没答李令月的话,听奉御禀报说还没到时候,头也不抬地指挥半夏和忍冬,“去厨下准备汤饼毕罗。”
裴英娘得吃点东西,不然等下生的时候没力气。
忍冬去厨下传饭,那边知道太子妃要生了,不敢怠慢,这几天每晚都有人守着炉灶,不一会儿送来大碗的鸡汤面、单笼金乳酥、天花蕈毕罗、煎饼绣丸。
鸡汤油汪汪的,没有撇掉油脂,汤里加了许多味药材,都是特地为产妇准备的,半夏取了一小份给奉御一一尝过,才送到床头前。
李旦扶裴英娘靠坐起来,喂她喝下小半碗,撕开金乳酥和绣丸,喂到她嘴里。
第一次生产,裴英娘大汗淋漓,六神无主,身上痛得厉害,这种痛楚超出了她以往的所有想象,对于生产的恐惧早就和齑粉一般,被疼痛驱散得一干二净,她现在只感觉到疼!根本没有胃口吃东西,手指痉挛,差点把锦绸划破。
一只粗糙宽厚的手牢牢握住她的,床头的人环抱住她,低声安慰,声音平稳:“乖,十七,吃点东西,阿兄在这儿,不怕,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裴英娘忍着痛把他喂到嘴边的吃食全部咽下肚。
孕期李旦管得很严,什么时候吃什么,吃多少,怎么吃,什么时候该起来走走,什么时候吃什么补养的吃食……他什么都管,她虽然有时候难免不耐烦,会抱怨一两句,不过从来没有偷懒,每一样都老老实实照着做,奉御次次诊脉都说她胎像稳固,肯定能顺利生产……她紧紧攥住李旦的手,心里慢慢安定下来,没什么好怕的。
李令月看李旦反应沉着,不仅没有手足无措,给奉御和稳婆帮倒忙,还能镇定从容地安抚裴英娘,完全不像是头一次当父亲,心下疑惑,随即恍然大悟:李旦常常召见奉御,肯定详细问过奉御临产的注意事项,知道该怎么照顾产妇。
她叹口气,有他在,英娘好像好过一点,这下倒不好再赶他了。
她是公主,连她都没办法,其他人更不敢多说什么,李旦就这么留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整座上阳宫的宫人都被甘露台的动静惊醒了,内侍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好快马,只等胎儿落地,即刻去紫微宫传达喜讯。
天边隐隐浮出几抹鱼肚白,晨光淹没暗夜,鼓楼响起沉缓的钟声,坊门渐次开启,居住在皇城附近的达官贵人头一个得知太子妃即将生产的消息,无数人披衣起床,翘首以盼,等着报信的人再度登门。
奉御说的话不错,裴英娘身子骨虽弱,但多年调养,安胎期间又准备得充分,所有稳婆、医者又是经验老道之人,生产极为顺利,一阵猛似一阵的剧烈疼痛过后,她恍惚听到几声微弱的啼哭,稳婆们喜气洋洋,大声嚷道:“恭喜殿下,是位小郎君!”
轰然一下,满屋子的宫人跟着欢笑起来,半夏和忍冬喜极而泣,悄悄擦眼泪。
裴英娘半天没反应过来,奉御私底下和李旦说过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小娘子,怎么变成小郎君了?她连小娘子的乳名都想好了呀!
她想看看孩子,确定一下稳婆是不是看错了,嘴巴翕张了几下,声音近乎呓语,几不可闻,生完孩子,疲惫感突如其来,彻底淹没她,她太累了,眼皮发沉,想要好好睡一觉。
一双手捧起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指节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十七,别睡。”
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努力抬起眼帘。
李旦看着她,声音听起来像是在颤抖,“先别睡。”
“我好累……”她精疲力尽,连孩子都没看一眼,坠入沉眠之中。
血水一盆盆送出去,各种忙乱的声音汇聚在一块,
裴英娘缓缓闭上眼睛,任房里的宫婢们忙得热火朝天,李令月把襁褓包裹的孩子送到枕边,她依然一动不动。
李旦头晕目眩,心里一突一突的,靠着多年来的隐忍他才能强撑下来,其实他一点都不冷静,稳重镇定全是装出来安慰裴英娘的。
他双手发颤,厉声问奉御:“怎么回事?”
奉御吓得屁滚尿流,爬到床前为裴英娘诊脉,几息后,他长吁一口气,擦擦汗,叩首道:“殿下放心,太子妃只是因为生产暂时虚脱而已,并无大碍。”
李旦脸色阴沉如水。
旁边另一个奉御察言观色,补充道:“太子妃这是累了,得好好睡一觉。”
李旦嗯一声,脸色缓和了一些,接过宫人绞干的锦帕,仔细为裴英娘擦拭。
两位奉御悄悄松口气,得亏太子妃生得很顺当,他们几乎没派上用场,要是太子妃这一胎生得艰难,太子还不知会怎么责罚他们。
李令月笑着打发走其他人,只留几个宫人伺候裴英娘。回到内室,抱起襁褓给李旦看,轻声说:“八兄,小郎君和英娘真像,瞧这双大眼睛,多好看呐!”
床前的宫人纷纷附和。
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的,裹在杏红地襁褓里,实在说不上好看,更看不出五官模样。
李旦看着襁褓里小小的一团,感觉很奇妙。
他和英娘的第一个孩子,他的嫡长子,小脸才只有巴掌大,他伸手把襁褓接过来抱到怀里,小家伙太轻了,他小心翼翼的,像捧着世上最罕见的珍宝。
令月说他眉眼像英娘?
李旦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嘴角渐渐浮起一丝温柔的笑容。
※
裴英娘睡到巳时醒来,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呆了一呆。
哪来的孩子?
罗帐低悬,内殿的竹帘撤下去了,换上蜀中进贡的锦帐,对凤、麒麟、孔雀、仙鹤纹样,色彩鲜明,花团锦簇。光线透过重重织物,照进内室,一层层滤去夏日的炽烈,只剩柔和。
半夏和忍冬跪坐在脚踏上哄孩子,怕吵醒裴英娘,她们正想把孩子抱出去,抬头看到她醒了,扬起一脸笑,襁褓送到她怀里,“娘子,您看看小郎君。”
半夏扶裴英娘坐起来,“宫里的近侍前来宣读敕书,殿下去接旨,小郎君从今天起就是皇太孙了。”
裴英娘刚睡醒,还有点迷糊,抱着儿子直发愣:这是她生的?
忍冬出去叫人,宫人们立即送来吃食。
半夏眉飞色舞,一边布置食案,一边絮絮叨叨说:“太平公主和宫里的女史都说太孙和您生得像,殿下很高兴,赏赐整座宫的宫人,还上书请求大赦天下……”
宫婢们你一句我一句,个个喜笑颜开。
许是母亲的味道很熟悉,裴英娘虽然没有出声哄儿子,小家伙却很喜欢她的怀抱,舒服地蹬蹬腿,躺在她怀里睡着了。
裴英娘之前和李旦商量过,如果是小娘子的话,乳名就叫阿姝,是小郎君,乳名叫阿鸿,大名李治早就起好了,他们只需要挑一个就行。
刚出生的小婴儿,软软的,香香的。
她亲亲儿子的脸,他的脸比刚出炉的玉露团还软。她捏捏他的手指,啃啃他的脚爪,小家伙皱了皱眉头,像是被吵得不耐烦了,不过依然没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宫婢打起帘子,李旦快步走到床前,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柔声问:“还难受吗?”
裴英娘把襁褓塞到李旦怀里,“阿兄你看,这是你儿子!”
听她的口气,好像这个儿子是突然从哪里蹦出来似的。
李旦扯起嘴角笑了笑,拨开襁褓看了看,小家伙握着拳头睡得很熟,一番动静没有吵醒他。
他让忍冬抱走孩子,命人去传奉御。
裴英娘饿得厉害,足足吃完三大碗面才停下筷子,李旦怕她吃伤了,不许她多吃。她意犹未尽,“我还能吃!”
奉御请脉毕,笑说她一切都好。
李旦放下心来,又是一番封赏,宫里宫外,人人有份。
产妇一个月内不能下床,男主人一个月内不可以进产房,这意味着男主人一个月内不能和产妇见面。
上阳宫没有这个规矩,李旦从头到尾就没出过甘露台,他就是规矩,谁敢叫他守规矩?
夜里华灯初上,烛火静静燃烧,裴英娘又饿了,催促半夏去传饭,“我想吃点炖得酥烂的肉,要三分肥七分瘦的,用蜜汁小火炖烧,烧上一整夜才好。”
厨下立即按着她的吩咐忙活起来,现在烧肉肯定来不及,只能用滋补的鱼羹和鸡汤代替。
裴英娘吃得很香甜,李旦坐在床边帮她拆鱼骨,把汤里的鸡肉撕得碎碎的。伺候她吃完,他才就着残羹冷炙随便吃了点,他似乎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碗汤,吃了几只毕罗。
等宫婢们退出去,李旦移灯入帐,又问裴英娘:“身上还疼么?”
他是为这个才心事沉沉的?
裴英娘侧过身,抬手抚平李旦紧皱的眉心,“我好多啦……”她看一眼躺在襁褓里呼呼大睡的儿子,压低声音说,“阿兄,以后要辛苦你了。”
李旦愣了一愣,“怎么?”
裴英娘叹口气,小声嘀咕,“我太容易心软了,以后教诲孩子的事,全交给你操心,我肯定管不来。他还这么小呢,我就想什么都顺着他,等他长大了,我会把他惯坏的。”
她不会带孩子,只会哄孩子玩,万一不小心把儿子养成一个纨绔,那就不妙了。
李旦失笑,低头吻她的长发,“这一年太辛苦你了,以后的事交给我。”
裴英娘抱抱他,发顶蹭他的下巴,“阿兄,你真好。”
李旦一手揽着她,一手抱起儿子,从今天起,他又多了一个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上一章开头不是回忆,而是如果当年十七错过女皇,直接逃出裴家可能出现的场景。
一般如果详写小时候的事,绝对不是重复的回忆,肯定是新内容,上一章之所以写这个情节,因为十七一直把蔡四当成另一个自己,假如她没有进宫,可能和蔡四走差不多的路,加上马氏是救命恩人,所以她一直对蔡四比较纵容。
然后旦哥哥不懂这些,上一章十七的梦和所有回忆都是讲给旦哥哥听的,她不希望旦哥哥有任何误会或者不高兴。
旦哥哥最后说了一句“你不是他”,说明他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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