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说找翘班回家的理由,李大德是不缺的。
比如该安排的都安排完了,他便是留下也帮不上忙,反而会给手下增加压力。再比如罗艺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他要当面听老李言说,做事也好有个度之类。
但这些都是公事,拿来糊弄糊弄温大有还行,在李秀宁面前却是行不通的。
看人下菜碟虽然不是什么褒义词,却远比一根筋要有效得多。
别看后者添为平阳军统帅,战略眼光与运筹布局都高人一等,但关上门只余自家人后,还真就只有“过中秋节”这个理由能在她面前说得通。
自前汉开始,历代为君者便以孝治天下。
所以对于某杠精的回答,她虽表示不爽,心下却很满意。
这说明李老三还是惦记着亲爸爸的。
没什么是比陪已然做了皇帝的爸爸过节更重要的了,何况在她眼里,某杠精这段时间折腾得也着实过分,瞧瞧他都干些啥?
一招斗转星移,得了马邑军权,在杏花岭建起兵工厂,打造军械兵器。同时勾连王氏、温氏、崔氏,还指使温释允扣留薛氏的子弟。擅加关税,挑拨邻居家打架,发战争财。甚至于一招闲棋,还从李密手里抢下半个河内。
这特么是一个藩王该做的事?皇帝都没这么勤快好吧?
便是顾虑两外两兄弟的感受,这货也该歇歇了。只是这种话当姐姐的不好明说,尤其在天下未定之时,得靠某人自己悟。
李大德能不能悟到这层,怕是要打个引号的。
又或者不能说悟,这货的思维压根就从来没往这个方向走过。
无论是快没几年了的“玄武门之变”还是将来的“贞观盛世”,他都只觉自己是个局外人、旁观者,而非当事人之一。
比如此时在李秀宁的攒眉注视下,这货貌似心虚的假装赔柳瑛嬉闹,心底却是在想别的事。
这一次回长安,当然过中秋占了一大部分原因。却不是为老李,而是闻听他大哥要回京了,二哥也在路上,想回去聚一聚,联络一下感情。
另一方面,某种意义上却是为了某个黑心程。
只要赚小徐和小裴入唐就封他个国公,这话是某杠精一早说的。眼下人家真把这来人给弄来了,总不好说话不算话吧?
可问题是,这事儿老李还不知道呢。
说不得这波他得好好琢磨琢磨,如何拍亲爸爸的马屁了。
“话说算算时间,萧皇后应该到长安了。老头子这次心想事成,心情应该很不错吧?”
李大德一边暗戳戳的想着,一边翻手把柳瑛小手间的“手帕”勾成个“喇叭”,惹的小姑娘一阵惊呼。
此刻的李渊,面上倒是乐呵呵的,但心情好不好怕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因为这会儿的场面实在有些混乱。
巳时正一刻,悬挂有大隋龙旗并唐旗的战船在渭水停靠,萧皇后一行在等候的宫女太监的伺候下换了皇后冕服,坐上红漆御辇,沿浐水径往长安春明门而来。
开始的时候,在礼部官员的筹备监督下,一切还都显正常。
车驾在禁军仪仗的护卫下逶迤前行,沿途百姓尽皆跪倒参拜。百官于城外列队等候,老李则是端坐城下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御案之上笑眯眯的看着。
皇帝出城亲迎,是表示对萧皇后的尊重与厚待,而端坐高台,则是为显皇帝权威。届时对方抵达,会先接受百官的朝拜,再上前给老李行礼。
当然了,如果萧皇后不愿意行礼也没关系,会有人替她表达对老李的臣服之意。比如某个姓杨的直系亲属,再比如她的亲弟弟。
要说李纲为了这套流程的一切都合乎礼仪,大晚上跑去查资料,眼睛差点没被蜡烛给熏瞎了,总算才得了老李的点头认可。
但没想到,这边銮驾抵达,萧皇后苍老憔悴的面孔才刚一展露,画风就开始走歪。
“呜呼!”
先是尚书省郎中崔长先一嗓子把朝臣都惊了个哆嗦,疾步上前伏地大哭。接着便又有前宗正卿杨异哆嗦着下拜,怒吼着死鬼老杨的小名,惹的萧皇后也红了眼眶。
这还没完,待挣开礼官“搀扶”的某酅国公奔过去抱住她的大腿,喊了句“皇祖母”就开始哭后,场面就彻底崩不住了。
百官彻底把某礼部尚书的告诫丢去了爪哇国,一个个如同被风吹倒的麦穗,趴哪哭的都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家大户人家在上坟。
似裴寂、长孙顺德、唐俭等李唐勋贵俱都在一旁冷眼旁观。而诸如李孝常、李孝基等李唐宗亲则是面色不善的在人群中扫视,似是在默记名字,准备秋后算账。
老李虽然看上去还在笑,但那一动不动的嘴角和不断颤抖的脸颊,也宣示了此刻并不平静的心情。这会儿要是有人敢来拍马屁,绝对会拍到马蹄子上。
好在在场并不是所有人的脑子都进了水的,不等李纲背后的衣襟彻底湿透,负责仪典安保的检校右厢卫武士彟便喝令士兵进场,把那些哭到几近晕厥的老杀才们“扶”起来。
同时随驾而来的内侍们也都小跑着上前,把还待往萧皇后身前扑的朝臣拦在外面。
“放开寡人!寡人不走!”
有内侍搀扶着杨侑起身,欲把他拉开萧皇后的范围,谁知刚一砰到他,后者就像是被开水烫了毛的猪一般尖叫起来:
“不要!皇祖母!皇祖母救吾!寡人不走!寡人要和皇祖母待在一起!”
那模样,就好像有人要害他一般。
老李的脸色这回终于有些绷不住了,蕴含杀意的眸子在某酅国公那稚嫩的小脸上一闪而过。
“糊涂!”
便在这时,帽子都歪了的萧瑀终于从后方挤了过来,一把扯过杨侑的胳膊,把他拉离萧皇后的腿边,同时却也没撒手,而是直接护在了身侧。
“阿姊!”
前者此时一额头的冷汗,眼角的余光偷偷瞥着老李,同时对正兀自垂泪的萧皇后道:“正事要紧!咱们待回了府上,再叙旧不迟!”
一边说着,还一边使了个眼色。
后者悚然而惊。
这会儿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尤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帮没几年活头的故臣遗老可以犯蠢,前事未完的她却不能。
抬手擦干眼角,萧皇后整理衣袖,缓步上前,远远的便冲老李拱手。
“弟妹速速平身!表弟不幸遭小人暗算,痛煞朕也!”
都不等对面那套礼仪做完,早就坐不住的老李便立时起身,硬生生把剧本给盘了回来。由于声音太大,甚至还把周围不少低头装鹌鹑的宫女吓了一跳。
欢迎仪式总算是回到正轨,老李抹着眼泪对表弟的遗孀表示了最诚挚的同情与问候,并当场宣布御赐府邸一座,一应待遇仍尊前朝规制。
百官跪拜朝贺,恭喜老李与亲人团聚。萧皇后与萧瑀并杨侑各摆着不同的姿势谢恩,但不知为何,对于李渊心下最关心的某件事物,前者丝毫没提。
在来的路上,姐弟俩曾有过一夕长谈。
当然了,有关传国玉玺亦或某死鬼齐王遗腹子这类事,萧皇后并未吐露。说是长谈,不过就是萧瑀一直在劝她放下隋朝故事,干脆把传国玉玺交了,安心过自己的下半生之类。
后者从目下各势力的底蕴、军事实力、当权者的性格,一直分析到血统、家世背景、对前朝看法等等,恨不能直接说老李就是天命所归了。
幼弟当前,萧皇后倒未曾对他摆脸色,也偶尔言说些从前旧事,垂泪言说就他与老四萧璟两个亲人了,绝不会做傻事云云。
但在此刻,李唐众臣在前,看着老李言之凿凿的说着道貌岸然的话,看着被拢在萧瑀身侧,小脸忐忑委屈的杨侑,再看看远处被内侍搀扶着垂泪的杨氏宗亲,萧皇后心下一跳,不知为何,竟又生出别样的心思来。
托他弟弟的福,虽还未久处长安,但她对目下李唐朝臣的构成倒是很了解。中枢除了随老李晋阳造反的心腹几人,大部分都是前朝官员。
旧地,故臣,串联,复辟……
虽只是短短几个模糊勾勒、不成计划的琐碎念头,已是足够让她锁住心防,闭口不言有关传国玉玺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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