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人为何要不断南下,且越来越盛?”苏轼其实也挺会抬杠的,洪涛说的办法他挑不出毛病,干脆就从出发点入手。只要无法解释这个问题,之前的论断不攻自破。
“哈,这事儿说起来就话长了,一句两句讲不清,子瞻兄也不见得能听懂。不过没关系,学院里的学生有懂的,改日可去向他们要详解。我先挑重要的环节说吧,主要是两个方面,气候和环境。”
“先说气候,子瞻兄去过湟州,想必了解一些当地气候,但可知再往北几百里是什么样子?那里到了冬天能把人活活冻死,一旦来了大风和雪灾,整座房子都会被积雪掩埋。”
“这些年来寒冷地区正在慢慢向南扩张,趋势很慢,可能几十年才会向南来百里,不太容易感觉到。可是生活在当地的游牧民族深受其害,没办法只能向南迁徙。”
“再说环境,北面看着一望无际,其实并没有太多适合生存的地方,再往北就是一片冰原了,每年没有冰雪的日子只有短短三个月,放牧都不够,更无法耕种。”
“子瞻兄不妨历数一下各朝各代的人口数量,总的趋势肯定在增长。我们如此,北人也是如此。随着人口数量不断增多,他们就需要更多草场、更多粮食。北面不能去那就只有南下,所以说这不是国战,而是为了生存,靠讲道理感化无法避免。”
什么叫小冰河期、小冰河期到底从何时开始,洪涛自己都不太清楚,更没法和苏轼讲明白。但用这些理论忽悠人总是没错的,与实际有点出入但不大,听上去也无暇可击。
“晋卿去过北面?”苏轼真没想过能听到如此深奥的回答,看洪涛的眼神都不太对了。
“我是没去过,可子瞻别忘了,我俘虏过不少西夏人甚至阻卜人,他们落到我的手里,都争先恐后的说实话,嘿嘿嘿……”
说去过显然不合理,拿神仙说事儿又显得太敷衍。苏轼这种人心气很高,你敷衍他就认为你不尊重人,然后就没得聊了。于是洪涛又换了一种说法,听上去依旧很合理。
“……”苏轼最烦的就是这种做派,明明可以略过让人感觉不好的话题,可偏偏就要说出来,还说得那么露骨,那么洋洋自得。
“以晋卿之意,变成一个国家之后就可以解决北人的疾苦?”但北人到底是何种生存状态苏轼也无法考证,要说谁最了解此事,首推凉王,当下也不反驳,权当正确。
“光变成一个国家没用,靠武力征服永远只能令人口服,达不到心服。子瞻兄不要提什么圣人教化,只靠说,口服心服都做不到。要想长治久安必须变革,大力发展商业和工业,提高农业耕种的效率,把人民从土地中解放出来一部分,让他们去生产附加值更高的货物去抢劫外国。再由商人把南方的稻米输送到北方,把北方的畜牧产品交换到南方。只要大家能各取所需,即便碰上灾年同样有余粮度日,被人为何还要南侵呢?”
看到苏轼少见的没有反驳,还跟着自己的话锋走,洪涛赶紧祭出了成套理论,并尽量不带讽刺挖苦的词汇,也不去贬低朝廷,就事论事。
“此法倒是可行……但老朽不太明白,此事和齐王有何瓜葛,晋卿为何要不顾一切推齐王出来?”
洪涛的这套理论苏轼听过不止一次,也想过不止一年,有甘凉路做为样板存在,想完全反驳很难。那么穷苦的地方都能变成富庶之地,其它州县没理由变不了。
但他想不明白,以王诜的精明,再加上推齐王上位的能力,为什么不去和朝廷再要一两个路继续施行新政呢,既容易达到目的,还不用冒这么大风险。
虽然目前看起来了齐王、凉王与朝廷、皇帝达成了和解,可骨子里没有一个朝廷官员相信这件事不会秋后算账,搞不好就是抄家灭门的结局。
“这个答案一说出来,你我就又要不欢而散了……”不管洪涛如何躲闪、也不管苏轼如何小心,话题一深入必将有躲不开的分歧点,而且还是根深蒂固、无法妥协的。
“……老朽已然不是朝廷命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晋卿但说无妨。”
这次来到扬子镇,明显能感觉到苏轼和以前有了变化,倒不是说姿态放低了,而是观点更客观了。在这个问题上洪涛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古人真能根据身份工作的不同,很快切换价值观吗?
“简单点说,官家无法容忍这种变革,齐王可以。本王曾答应过先皇,一生不与皇家为敌,还要辅佐新皇治理国家。后一条已然食言,这第一条就不要再破了。无论赵颢还是赵佣都是皇家血脉,谁对这个国家有利我就支持谁,且不惜代价!”
这种话洪涛对外从来没说过,今天算是破例。要不说王小丫拜师这件事儿一直让洪涛耿耿于怀呢,有了这层关系就总忍不住把人往好处想,防备之心会随之降低。
“晋卿怕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治理国家远非区区湟州和甘凉路可比,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会缠得你束手束脚,有多大本领也难以施展。你与齐王,再加上朱八斤、王大将军、高翠峰几人,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管得住朝廷管不了地方,到时还不是要依仗这些父母官?”
果然如苏轼所言,不管洪涛说得多不合礼法,哪怕直呼皇帝名讳也没生气,反倒是站在了洪涛的立场上点出了不足之处,更像是一种拾遗补漏。原则上讲,话题聊到此种程度就已经分出胜负了,只是两人都没有计较。
“……子瞻兄这次回到眉州老家,可曾感觉到什么不同?”
对于苏轼的忧虑洪涛完全能化解,可该不该说,必须仔细衡量一番得失。这不仅牵扯到自己的安危,还有可能影响到几百人的生死,乃至整个计划成败。
“是有些不同,这几日还与小丫念叨,可未能得到答案。她自打回到府上越来越像某人,说话吞吞吐吐。难怪画技一直没有突破,内心不能坦坦荡荡,下笔自然不会清清楚楚。”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点子上了,从进入金牛道开始,苏轼就发现了很多变化。原本崎岖险峻的山路被扩宽,就连大剑山剑门关都被重修了,不能说变为车马通途,但从剑州直抵成都府的这几百里路,比以前可好走多了。
顺风镖局在沿途几个关隘都设有车马租赁处,来往客商可以雇佣他们装车卸车,在能行车的路段车载,不能行车的路段换驮马。
是要多花一些钱,可节省了时间还增加了舒适度。几百年来的蜀道难,已经达不到上青天的程度了,六七十岁的老人照样出入无碍,前提是得有钱。
一提起钱,苏轼都快不认识自己的家乡了。路过成都府的时候就被当地繁华惊到,要不是乡音未改,还以为是到了苏杭。
可这些都没有眉山的变化让苏轼动容,往年那个位于岷江边上的宁静小县城来了个大变脸,远远就能看到矗立的大水轮,还不是一个,而是一排,忽悠忽悠的转动,水花淋下来仿佛它是活的,在出汗。
走在石板路上,乡邻的脚步都是匆匆而过。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北门,车马排成片,装货的、卸货的摩肩接踵,喊的、叫的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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