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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嘉定十六年九月,临安城,一次预料之外的日食使得人心惶然不安。
最为不安的就是天子赵扩本人,自从皇子赵坻夭亡之后,他的身体就彻底垮了,几乎整日卧病,便是偶尔好转,也只能坐在庭院里晒晒太阳。维持朝政运转的,靠的便是皇后与史弥远,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天子本人也习惯了。
他原本想内禅于皇子赵,可是却又迟疑不决,毕竟他是亲眼见着皇祖父孝宗内禅之后,他的父亲光宗皇帝是如何冷落于他的。但突如其来的日食,让他甚为不安,总觉得这似乎昭示着什么。
而虽然御医都竭力掩饰,可是他也意识到,自己这具身躯,已经到了它的极限了。
“宣……宣史丞相来。”
这天他的精神好了一些,靠在榻上休息了会儿,然后传出旨意。
这个旨意传到史弥远手中时,史弥远正为着国库之事发愁,近来虽说庆元、泉州、广州三府的市舶司收入激增,可是随着与流求贸易的扩展,本土的丝绸行业却受到极大冲击,不仅仅税收远较往年要少,而且那些因为竞争不过价廉物美更为华丽的流求锦的织户,纷纷破产。连带着种桑养蚕的农户,日子也变得艰难起来。民间已有呼声。要求官府严禁流求锦输入,可比这呼声更强烈地是大宋朝堂之上朱紫朝官的呼声:市舶之事关系重大,不可因噎废食。况丝锦之业,不比铜钱,不应禁止。
而且,根据史弥远所知,来自种桑养蚕的农户地反对声,正在变小,因为有海商拿着巨额钱钞,正在乡间里落大量收购生丝。这生丝也将销往流求。
不过让史弥远很是头痛的问题在于,与流求的贸易确实增加了大宋的收入,但朝廷的支出象个无底洞一般,将这些收入增加又吸了过去。各路粮饷,山东东路忠义军的恩赏,想到这些要花钱的地方,他心中便是一阵烦躁。
“到处都是要钱要钱要钱,我哪能变得出钱来,说不得又只好加发楮币了。”
以史弥远之聪明,自然知道滥发楮币实际上是在饮鸩止渴。但是,他别无所择。若想改善大宋财政状况,唯有开源节流,开源便要加税,升斗小民已经是无可盘剥,要加只能加在官绅富豪身上,便是史弥远这威权势熏天,也不敢拿他们开刀。
节流便要减少各军州粮饷,或者是削减百官俸禄,这更是史弥远不能取的招数。稍有不慎,便是众叛亲离。^^
故此,他能做地便是发楮币,他执政十数年来。楮币滥发已经成了顽疾,至少他自己是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了。
一直到天子病榻之前,他还仍然在想着空空如也的官库问题,天子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倒有些奇怪:“史卿,你为何一副心思不定的模样?”
史弥远心中一凛,当初秦桧同样权倾朝野,可便是在家中闲居。也不敢穿颜色接近于黄色的衣衫。自己在天子面前竟然心不在焉,这实在是太不谨慎了。他躬身行了礼。然后道:“臣在思忖江淮之事,前些时日有奏章说,江淮被水,饥民待抚。”
“江淮水患……前些时间又日有食之……”天子赵扩极是伤感地说道:“朕无道,故此天降警示……”
“陛下何出此言,本朝自仁宗以来,未有一帝如同陛下这般常怀仁德者。”史弥远这话说得出自至诚:“天象灾异,自有定数,岂是天子之过耶?”
赵扩摇了摇头,不想再就此问题深说下去,他看了看史弥远,见史弥远如今也是须发皆白,脸上明显出现了老人斑,他闭上眼,靠着榻,长长叹了口气。
“史爱卿,如今你也老了……”
这话说出之后,史弥远双眉一撩,心中突的一跳。
旋即又听得赵扩说道:“朕也老了,你身体尚好,朕却不成了……”
“陛下安心养护龙体,自有康健之时,臣问过御医,都说陛下只是一时体虚,慢慢静养,自能康复。”史弥远心中一松,劝慰道:“陛下富有四海,天下有的是奇人异士,陛下又泽被苍生,天必赐福与陛下。”
赵扩眼睛亮了亮,但又摇头苦笑:“史卿总爱说些好听之语劝我。”
两人沉默了会儿,御医端上一壶药,有内铛将药接了过来,尝了一口之后,再轻轻吹气,让那药温度降下来,待得适宜之后,才递给宫女,宫女服侍赵扩饮下。
整个过程之中,史弥远都没有做声,殿里回响的,是天子轻微的咳嗽声。
大殿时充斥着浓郁的药味,即便是在这药味之下,也掩饰不住一股属于死亡地腐朽气味。因为外头是阴天的缘故,殿中显得很暗,天子赵扩力行节俭,坚决不肯给皇宫窗户装上透光性能好的玻璃,未到刻钟下午六点之后,又不肯点燃马灯,故此才会如此。
史弥远淡淡地在心中赞了一句,又把目光移到天子身上。**
“史相,朕有意内禅,卿以为如何。”
低低咳嗽了一阵子,天子赵扩抹去嘴边的药渣,抬起头来看着史弥远道。
“什么?”史弥远心中一凛,天子意欲内禅?如今天子膝下唯有一个皇子,那便是向来与他关系不睦的皇子赵,内禅,也就是要将皇位传与这个赵。自己在后宫之中当太上皇享福了。
此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
“陛下春秋方盛,又是英睿仁厚,为何会想到内禅?”遇到这个问题。史弥远觉得绝不可听任,他向一个宫女使了下眼色,那个宫女悄悄退了出去,没多久,她又转回来,除了史弥远,根本没有谁注意到她地短暂离开。
“朕不服老不成啊,史相。朕原本便不是什么好天子,累得你在外替朕背骂名……我看儿英武,不类于我,不如把帝位传与他,免得误了天下大事……”
说到此事时,赵扩话语有些断续,他原本不是一个聪明之人,如何措辞来说服史弥远,让他极为困惑。
“此事万万不可。”史弥远还没有说话,一个声音先在门口响了起来。声音尖锐高亢,赵扩听了之后,在榻上转了个身,面对着墙壁,以背对着来人。
来的正是他的皇后杨氏。
虽然也已经年纪大了,但杨皇后保养得仍如三十余许一般,她脸上带着薄嗔,一双杏目瞪得老大。
迈着快捷地脚步来到天子御榻之前,她扫了周围的内铛、使女与御眼一眼,用鼻音哼了一声:“出去!”
这些人一个个都缩着脖子出了大殿。大殿之中只剩下天子、史弥远与她。史弥远与她交换了一个眼色,杨皇后咬着唇,坐在天子榻前。
“陛下。”
“你如何来了,朕有病气。莫传与你了。”听得杨皇后呼唤,赵扩不得不转过头来,淡淡地说道。
“陛下还是在疑臣妾么?”杨皇后悲呼一声,眼圈便红了,珠泪盈盈,自两腮边落了下来。她久掌后宫,原本养出了一国之母地气质,但在天子赵扩面前。却还如当初二人在太皇太后吴氏身边初会时一般娇怯。
这神情让天子有些不忍。但又想起夭亡的儿子赵坻,那丝不忍便散去了。
“臣妾……冤啊!”见天子不做声。分明是默认了,杨皇后呼了一声,泪如雨下。
她接皇子赵坻接入自己宫殿之中,结果皇子却莫明其妙夭亡,举世俱疑心于她,唯有她自家才明白,她真的没有谋害皇子。
天子赵扩开始剧烈地咳嗽,史弥远又向皇后摇了摇头,然后对着御床说道:“陛下,臣请告退。”
“退下吧,退下吧,你们都退下……”赵扩有些无奈地说道。
给杨皇后这般一闹,无论如何,今天他都不可能说服史弥远支持他内禅退位了。大宋一朝,相权极重,丞相领袖群臣,若是得不到他的支持,天子地方针策略便极难施行。故此,赵扩也只能暂且按捺,在病榻之上等待更好时机了。
有关天子想要内禅的消息,不知是被哪个宫女或者内铛传了出去,皇子赵自是鼓舞庆幸,而沂王嗣子赵贵诚,则仿佛丝毫不知道此事一般。他安坐钓鱼台,每日里便是读书习字,早晨起来地时候会小跑着活动身体,在外人看来,他是个安于担当这个闲散亲王了。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封封密信,通过霍重城、秦大石发了出去。
北方石抹广彦开始加大了与胡人的贸易交易,自胡人处收购大量羊毛,并且传授胡人定居放牧的技艺。因为长期合作,石抹广彦已经与胡人有了极密切的联系,在年迈保守同时也更难应付的木华黎死后,他地儿子、向来与石抹广彦有交谊地孛鲁成了胡人负责经营金国的太师兼国王,他比起木华黎要好说服些,对于让胡人定居放牧之事极感兴趣——以往胡人游牧,逐水草而生,每至冬季,总免不了冻馁之苦,而定居放牧,种植牧草,圈养牲畜,则很大程度上可以改变这种情形。而且,以往养羊,不过是为了羊皮与羊肉,如今每隔些时日便可剪一次羊毛,自石抹广彦处换来烈酒、器物,这让孛鲁极是满意。毕竟,如今胡人能抢掳地地方几乎抢掳遍了,便是人口也抓不得许多来与石抹广彦交易。
在这几年地人易中,石抹广彦自燕云之地带走了十五万左右青壮,燕云之地原本经过胡人屠戮所剩便无几,如今更是渺无人烟。若不是石抹广彦的交易,这十五万青壮只怕也难逃一死。
铁木真忙着经营西域,这两年又回转头来盯着西夏,故此无暇东顾,否则的话,以他的眼光,自然会对改变胡人习俗的定居放牧心存疑虑:不再骑着马儿四处游牧,却在固定的屋子里过着闲适的生活,这还是胡人么?
这却是比鸦片、加铅盐隐藏得更为深的手段了,当胡人安于享乐之后,他们便再也骑不得战马拉不得弯弓,失去了游牧强盗的那种无拘无束的天性,就会变得温顺驯服。当他们完全驯服之时,便是收割开始之日。
自胡人处换来地羊毛,被送到流求,又成为流求一项新物产:流求毯。因为胡人所牧之羊毛粗的缘故,纺不得细腻的呢绒,却可以织成上好的毛毯。这些毛毯因为有着各式花案纹理,极受大宋、倭国和高丽人欢喜,而胡人自己,也对这种价格便宜更为舒适地流求毯情有独衷。石抹广彦是嘉定十六年一月自胡人处换得第一批羊毛的,十六年七月时,这批羊毛便变成了毛毯,自流求经耽罗中转,运回直沽,呈现在孛鲁面前。
胡人粗鄙,只知道这流求毯是上好之物,却没有想到,他们卖给石抹广彦的羊毛与石抹广彦卖回来的流求毯,双方价钱相差至少五倍。这种利用价格剪刀差来剥削胡人之事,石抹广彦做得兴高采烈,胡人自家也心甘情愿。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胡人越发依赖于石抹广彦贩来的烈酒、茶叶、器皿,在这种闲适生活之中,他们对于南侵的积极性明显不如以往,倒对占地养草放牧极有兴趣,胡酋贵人,纷纷于燕云之地圈占牧场,好多养些羊换来好东西。
这一切都在赵与莒意料之中,因为羊种的缘故,如今胡人提供的羊毛还只能织毯,不过赵与莒早就指令石抹广彦,自吐蕃人处弄到他们地羊种,运到耽罗之后,与胡人羊种杂交,希望能培养出好地细毛羊来。不过,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运气特别好,只怕也要三年五载,运气不好地话,便是十年八年也不成。
除此之外,赵与莒这段时间还有个新爱好,便是在郑清之陪同下,到临安各处游玩。大宋对象他这般的嗣子管束得并不紧,又有郑清之陪同,史弥远自然放心,况且他以为增加赵与莒与外界接触,可以让赵与莒赢得部分官员仕子的好感,对于今后大计也有帮助,故此史弥远对此也是持鼓励态度。
在游玩了数月,将临安各方情形都亲自勘察之后,赵与莒似乎又失去了游玩的兴趣,开始重新回到坐守书房的日子。他学业进展得并不快,但又不至于让郑清之怀疑他不够努力,倒是书法,如今颇有高宗皇帝遗风了。
然而,在他这看上去漠不关心的神情之下,却隐藏着无边的风浪。
他知道,一场决战即将到来,天子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史弥远一党的活动越发频繁,而皇子赵也越发的诡异。
隐忍两年有余,最后决定时刻,即将到了。
注1:《宋史》:嘉定十六年……九月庚子朔,日有食之。
注2:秦桧小心之事记载于南宋叶绍翁的《四朝闻见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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