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哥儿俩也是五花大绑,盘坐在地。
尤其宝杰,把头深深地扎在了裤裆里,一副坐以待毙的样子。
不行,我得想个办法让他们知道我也在这儿!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立即大喊道:“伯伯,我要上厕所!”
一个年轻的八毛恶狠狠地回答道:“上他妈什么厕所?甭管是屎是尿,都给我装裤兜子里!”
不过我刚才这一声吆喝,很显然已经让李斌和宝杰听到了,他们俩都偷偷地回头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三个人的目光立即对上了,仅在这一秒钟的时间,我企图从他们的眼里读出点儿内容,但我分明只看到了他们二人眼中的空洞与无助,好吧!至少让他们俩知道我也在这儿了,这个目的达到了,别的话有机会再说。
接下来我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祷——小石榴可得躲过这一劫,真怕小石榴也会被抓进来,但愿凭他的机灵劲儿能躲过去!
胡思乱想了一阵,我再次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脑袋上忽然“啪”的一声响,紧接着一阵钻心地疼痛,我眼前金星直冒,这才意识到头皮上被狠狠地抽了一皮带。
几乎是在同时,一声炸雷一样的呵斥在我耳边炸响:“靠!就你敢抬头是吗?就你敢不老实是吗?再你妈抬头乱看我电死你,信吗?”
我抬头看了看拿皮带抽我脑袋的八毛,大声说道:“伯伯,我要尿尿上厕所!”
抡皮带抽我的八毛骂道:“不他妈跟你说了吗,装裤兜子里!你他妈长得还挺全,还知道憋得慌要尿尿!让这阵势吓得吧?”
我再次低下头不再言语了,这阵势有点儿瘆人了,枪打出头鸟,看看什么情况再说吧。
可就在我低下头刚刚安静了没一会儿,在我前面隔了三四排的地方,真有一位不憋不住了,可能也是让这阵势吓得,一口气没提住,当场尿了裤。
八月初的天气,正是热的时候,人们穿的都不多。
这位一尿裤不要紧,那腥黄骚气的尿液顺着屋里不太平整的地面,流到了前排一位的屁股底下。
那位忽然觉得自己所坐的地方湿乎乎一片,回头一看才发现,敢情是他后面这位尿的。
这位可不是善茬儿,原地一转身,扭过来照着尿裤的那位就是一脚,当时就把尿裤的货踹了一个四仰八叉。
尿裤的那位也急了,一个鲤鱼打挺又坐了起来,一头顶向了踹他的对头。
二人你来我往,引发了一阵骚乱。
看热闹的哪儿有好人啊,唯恐天下不乱,围在一旁起哄架央子,连喊带叫好一通咋呼,虽然没有一个人胆敢站起来折腾,但是眼看局面就要失控。
听到屋里异常的响动,散布在大院儿里纳凉聊闲天的治安联防队员们立即绷紧了神经,纷纷冲进屋来,企图控制住混乱的局面。
其中还有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精壮汉子,从腰里掏出一把五四手枪,对着我们一通乱比划,嘴里叫嚣着:“我看谁敢再折腾,不要命了是吗?谁再折腾我毙了他!”
你别说,这招顿时起到了效果,屋里被五花大绑的人们立刻鸦雀无声了,但是看守们并没有完,从外面冲进来的十几个看守,不管手里所持的是什么家伙,抡起来往我们脑袋上一通招呼,手起家伙落,打得众人“呜哇”乱叫。
有不禁打的抱头趴到地上,在皮带电棍的伺候下满地打滚。
不到十分钟,屋里再一次消停了下来。
借这次骚乱的机会,我又抓紧时间抬头看了一眼屋里这些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人群里,确实没有看到小石榴。
其实要是说起来,小石榴家距离派出所最近,已经逮了这么多人,小石榴居然不在场,到了现在他还没被带进来,是否说明他暂时没什么危险了?我想起刚才在我和李斌宝杰对上目光的一霎那,我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到了疑惑和问号,同样的,我也搜肠刮肚在想,是不是有人把我们卖给了官面儿?到底是谁最有可能把我们撂出来?会是没有到场的小石榴?为什么这些人里没有他?难不成是小石榴已经将功折罪了?这个想法一在我脑海里出现,心里头真是五味俱全,这个疑惑一直让我埋在心里,直到下队之后,有一次小石榴陪我爸妈来给我接见,我才弄明白其中的原因,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在不安和惶恐之中,终于度过了后半夜。
透过屋里的窗户,隐约看见东方天际已然泛白。
金黄色的明亮,渐渐侵蚀着步步后退的暗夜和沉寂,预示着今天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秋老虎天气。
我一夜没合眼,凌晨五点一过,外面来了大批民警,队伍整齐,一水儿上白下蓝的制服,一律腰系武装带,挎了枪套,乌黑的枪柄露在枪套外,看着让人心寒。
民警们出出进进不停在大院儿中穿梭,显得空气异常紧张,一个个满脸肃容,不苟言笑。
由此可以看出这场事儿来头不小,我们这些人或许要大难临头了!
这个推断在不久之后得到了证实,耳边一阵大汽车的轰鸣声传来,车上载满了全副武装的大兵,一个个身背半自动钢枪,精神抖擞。
民警和八毛们涌进屋里,开始忙活着给我们松掉绑绳,又用一根更长的绳子一个接一个串起来。
从前到后,真如同穿在一根绳儿上的蚂蚱。
我们犹如菜墩上的五花肉,任凭刀刃切丝儿切块儿。
捆成一长串一长串的人们,先在大院儿里站好了,又往大院儿外头走,沿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分布着手持半自动步枪的军人,我们周围则是如临大敌的民警。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看到已经准备完了,只听跟前的老爷大声喝道:“都低下头!两眼不许乱看,不许彼此说话交谈,按照命令行动!”
该来的终究要来,荷枪实弹的官兵们一声令下,开始将我们这些人往大院儿外押送。
大院儿门前早已停好了十几辆墨绿色的大解放汽车,派出所门前人潮涌动,在押人员家属哭天抹泪悲悲戚戚,看热闹的人们脸上带着兴奋和好奇,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官面儿上也怕出意外,押着我们快步通过。
一根法绳连接着或垂头丧气秋霜打草,或故意摆出一副满不在乎表情的我们,跟随人流往汽车前移动。
我再次抬头四下搜寻,企图找到来与我送别的父母亲人,没有,还是没有,心里极度失望又不甘心。
从后面快步赶过来一个民警,用手一摁我的头,低声命令我道:“低下头,不许乱踅摸!”
我死心了,看意思家里没来人,好吧!一切听天由命吧!
我们到了汽车后槽帮前,八毛们已经等候在此,四个人搭一个,往车上一扔,如同在扔一件沉重的行李,车上早已准备好了的大兵民警,抓着脖领子把每人拎到车上,一辆车上十个人,每人身边各站两个大兵,一手抓着手腕,一手按着脖子脑袋,把我们按得弯下了腰。
十几辆大解放车上已经站满了人,前面有两辆摩托挎子开道,最后一辆只站军警的汽车楼子上,架设着一挺机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着我们前面的汽车。
就这样,在路人震惊的围观下,汽车徐徐开往行动的集结地——南开体育场。
一队队解放牌大汽车开进老南开体育场,那个场面已经不能用“浩浩荡荡”来形容了,简直是“铺天盖地”。
已经逮来了各个地段的玩玩闹闹之辈,全都一个样子,绳捆索绑押在当场。
一直等所有被抓来的人都到齐了,我们被再一次押上大汽车。
离开会场的阵势更大,不光有摩托挎子开道,机枪压阵,又多出了几辆吉普车,车顶子上安装了大喇叭。
车辆排成纵队,从南开体育场出发,以龟速徐徐开进,大喇叭高声宣读着政府有关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决定。
车队拐到南开三马路,沿着老城里的四面城转了一圈。
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时在某个比较宽敞的马路边停下来,车底下立马儿围拢聚集起一大群人,一个个瞪起眼踮起脚抬头观看,仔细去听大喇叭广播中历数我们犯下的条条罪状,咬牙切齿有之,顿足愤恨有之,怒发冲冠有之,幸灾乐祸有之……
我们这些人站在大解放汽车后面的马槽里,被强按下脑袋,摆出低头认罪的样子。
路边驻足的人们或满脸紧张、或幸灾乐祸、或群情激奋、或好奇看乐。
林林总总的人们,挤在周围指手划脚戳戳点点,相互谈论着交流着,犹如以前老城里出庙会看杂耍一般新奇。
在我身边有一位,叫什么我记不清了,批斗大会时车底下有一个他们一块儿的,挤在前边看热闹,一看他挨斗了,就在车下问他:“家里知道吗?带铺盖了吗?有什么话让我往家里稍吗?”
说话这会儿,让车上的民警看见了,几个人就下车把这个管闲事儿的拽上了车,最后一同拉进去收审了。
你还别说,还真在这个人身上抠出一件大案,据说是偷了他们厂里四袋水泥给丈母娘家砌了一个灶台,最后判了两年半!
闲言少叙,就这样,几乎是用跪爬的速度,车队缓缓开到了西北角。
原来以为在四面城转上一圈,还会再次回到分局,怎知车队到了西北角,往右一拐直奔大丰路而去,到了西站又往左一拐,沿西青道一路开了下去!
西青道从西站一直通到西郊杨柳青,一路下去,越往西越荒凉,从城市开到了农村,围观“送行”
的人群也不见了,车队的右边是一条铁路,左边则是大片的田地,以及待收的庄稼,路边连一棵树都没有,太阳照下来没遮没拦,人在车上晒得浑身冒油。
以前我去找狗尾巴就来过这条路,这是要去杨柳青的方向啊——我心里没根没底地瞎琢磨着。
过了西青道城乡交界的杨庄子,车队的车速就渐渐加快了,眼看要经过狗尾巴上班和生活的地方——天津轻机厂了。
我心里胡思乱想,要是侥幸在这条路上碰见狗尾巴,又会是个什么情况呢?他如果当真看见我了,会不会往我家里去送个信儿呢?这人要是到了危难时刻,估计都会有这么一种希望见到亲朋好友的心态,其实那就是一种无助茫然的心态,盼着发生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我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车队已经到了杨柳青镇了,在镇里由北向南穿过,依稀可以看到不远处一大片红砖高墙的建筑,这里就是我们这帮人日后天各一方的中转站——杨柳青南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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