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郡里接连三天三夜摆宴,作为陇西郡扶持供血对象的九原郡自然很快也风闻。不过巧的是,九原郡这个时候也在摆席设宴。
李信孙儿李广的百岁宴。
还是个婴儿的李广被乳母从清水盆子里捞起来,咿呀咿呀的叫着,从一群彪形大汉的手中捧过来抱过去李广到了之后,宾朋全部起身相迎:
“恭贺勇武侯喜得孙郎!”
“诸位今日前来,都是为了道喜,所以不谈军事,大家痛快饮酒便是。”
语罢,丝竹之声起,歌姬优伶徐徐上场,一片青绿,但是军营之中,火光融融,这青绿服色,显不出韵味来。
王离是看惯了歌舞的人,但也是饱受家教熏陶的人。
将士们聚在一起投壶,一个个敞开衣衫,露出胸毛,甚是不雅,不仅如此,他们还拉着歌姬一起过来参与投壶。
男女嬉戏,欢笑戏谑,娇嗔不止。
王离一个人坐在边上,自斟自饮,竟也没有人在意。彼时李信正抱着在金盆里清洗完澡他的孙儿亲了又亲。这个早就上了四十的猛将,如今肚壮腰圆。
要是换了常服,你定然以为他只是个吃的脑满肥肠的商人,哪会想倒这人就是秦朝赫赫有名的飞将军——李信。
大战前戏,全军上下为李信得孙庆贺,王离把爵在手,但是却又喝不下去。
觥筹交错之间,月影东移,都到了夜半。小李广早就睡熟了,被乳母抱去了房间。外面的喧嚣,震天的叫喊声,目前都和他没有关系。
关内酿的老酒,也只是口感上更辣更烈而已,并不致醉。
待到尽兴后,众人早就散去,王离也离开了。
望着空荡荡的庭院,李信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他生怕,此战过后,日后他李家宅院里,就是这副凄凉模样。
李信的儿子李如意来到庭院里。李如意其实一点也不输给他父亲,他身材挺拔颀长,相貌堂堂。只是他穿着家居时的黑黄相见的深衣,走起路来又是四平八稳,长相也是老成持重的。
一到这庭院里,顿时就成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他送完了宾客,回到席上,打扫杯盘狼藉,遣散歌姬舞女乐人。
射箭的功夫,李如意学的并不到家,李信只好教给其他儿子,不然这功夫就要失传了。
李如意穿着白袜,从席上走到李信面前,作揖道:
“父亲,夜深了,孩儿送父亲回室吧。”
李信摇摇头,酒爵里的酒水就被顺势泼倒在席面上。这自然让李如意被吓了一跳。
李信和李如意不同,一个是少年从军,一个是自幼被学儒的祖父带在身边,沾染的都是儒生气息。
但是屡建奇功的李信,已经到了中年,当他闲暇时坐在院子里,看着这个士人气概的李如意,心中自然不喜。
李如意作为李信的嫡长子,未来是按照礼法接替李信爵位的人,这就让李信非常矛盾。
让一个不能十射九中的儿子继承他的爵位,成了他的心头大疾。
李信并非嫡子。一个家庭的资源,始终都是围绕嫡长子转的。如果他李信是嫡长子,也犯不着为了功名年纪轻轻进入军营,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参与战争。
对于嫡长子这一套,李信内心隐隐是反抗的。他很明白,弊端在哪里。让李如意继承他的爵位,很快勇武侯的名声就会没落下去。
但是李信不敢轻易就变更这嫡长子继承制。李氏,是一个大家族。他家族里虽然没有像他这般少年杰出的,家族里还有祖父、父亲、叔叔、伯伯。
那些宗族里的老家伙们,生前不会容许他这么做,死后还会找别人看着他。
李信心中憋着一口气,自然没脾气。
“马厩里的马喂好了吗?”
“回禀父亲,都喂好了。”
“粮草也备好了?”
“回禀父亲,一应俱全了。只等稻子成熟,匈奴人南下哄抢。”
李信瘫坐着在座椅上,他早就觉得乏了。
“好了,你退下吧。”
李如意面对他的父亲,倍感压力。他要想得到爵位,就得事事都顺从他父亲的意思。
“父亲,还有一件事。陇西郡府那边传来了消息,都尉章邯造访,王郡守设宴三日。”
李信听到,不由得皱眉。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这几日。”
“章邯——二世居然选择他做都尉。章邯说白了就是个酷吏,他哪懂什么兵法作战。”
李信说罢,竟然止住了口。
从前是自己年轻气盛不懂事,仗着功勋在朝堂上和诸臣辩是非,一点也不懂得克制和收敛,结果导致他在朝中没有可以依靠的党派。
他身在咸阳城,陇西是王氏独大;可是到了陇西,咸阳城里又好像压根不存在他这个勇武侯。
等到李信明白,他因为屡屡口出狂言,从权力的中心被挤出来时,已经晚了。
并不是他愿意来陇西,而是咸阳城里的众位根本要么就是联合一气在排挤他,要么就是作壁上观,看他笑话。
李信说完这话,深知自己这脾性是改不了了。
他知道,即便自己再回去咸阳,也难以改变众人对自己的看法。还不如继续留在陇西,可是现在,看看二世这意思,他就是担心陇西被他人坐镇了。
李信正在沉思,却听到李如意问道:
“不知父亲大人可有想过,若是此战又大获全胜,父亲将何去何从呢。陇西郡,是当今皇后娘家王氏做主的所在。若是回去,父亲就要受他约束。依儿臣之见,二世在大战前夕派都尉章邯到陇西郡,怕是言在此而意在彼。”
李信听了,脸上带着诧异之色。
“你几时知道这些的?”
李如意微微有些窘迫,为了讨他父亲的欢心,李如意给了他父亲的亲信一些好处。
“父亲,儿从几位将军那里听到了父亲对武成侯的告诫。”
李信已经知道了其中的缘故,但是他还不打算拆穿此事。
“怎么,难道说他没有领悟我的好意,你明白了?”
“儿略有所悟,只是……”
李信看了看左右,大呵一声。
“你们都退下。”
众人立刻停止手中的活计,纷纷溜没了影儿。
说句实话,当李如意对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李信心中一热。因为他能感觉的出,这孩子有一点随了他。
“你方才到底要说什么。”
“儿是担心父亲,可是说这种话,怕是冒犯陛下。”
“要说便说,怕这怕那,又能做成什么大事!”李信不耐,已经端起酒爵咕咚一声,就将酒饮毕。
李如意应道:
“儿此番,只是担心父亲,为父亲作想。人人都知道,当今陛下是真的想要休战。但是这北面的匈奴,从来都是侵略不止。这一次,陛下派了父亲出面,实际上是要父亲一举驱退匈奴,让其不敢来犯。”
“对于陛下来说,此战胜了,便可以为处理内政腾出时间来,是利天下的大好事;可是对父亲来说,这件事未必会是一件喜事。功劳过高,权力过重,必定招致猜忌和怀疑。”
“而父亲背后,只有咋们一个李氏。并非儿不敬祖先,只是以咋们陇西李氏和咸阳城诸大宗相比,咋们李氏自然不占上风。既然如此,咋们李氏必然做事要万分小心。”
“以父亲的功劳,本来应该是咸阳城位比三公的存在,但是父亲却选择了留在陇西。”
事实上,以李信的功劳,混到今天其实有些属实有些惨了。
别家挣得军功,被封为侯,家中族人子弟一定会被提拔为三公九卿级别的文臣,但是他们李氏上下谁也没被李信的爵位惠及。
“父亲年纪轻轻,便屡建奇功,但是却在封爵后长期碌碌无为。这一次,二世一登基就启用父亲,可见父亲的机会来了。”
十年前,李信能被人几句话就给撩拨发怒,那是因为他年轻,不服管教;十年后,他若是还这样,那真的白吃了十年米。
李信听了,捻捻胡须:
“你是要我回咸阳城?”
“孩儿正是此意。王氏和李氏,陛下一定更偏袒王氏。陛下派人去陇西郡,这陇西郡守李尹,又会让章邯给陛下带什么话呢。”
李信不喜欢二世,因为他自觉会被二世玩死。至于咸阳城,李信自然不愿意回去,咸阳城根本没人欢迎他。
但是陇西,他只想安安静静在陇西做个实质上的地头蛇,名声没有都可以。
除了打仗,李信自知自己的政治能力太过低下,他自然怯于面对咸阳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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