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瓦厢决口,黄河主溜先流向西北,淹及封丘、祥符两县,而后折转东北,淹及兰、仪、考城、长垣等县。河水至长垣县兰通集,溜分两股:一由赵王河下注,经山东曹州府迤南穿运河..........统计漫水分三股行走,均汇至张秋穿运河,夺大清河至利津县注入渤海。”
说到这里,魏源有意停顿了一下,语气沉重的道:“此番水灾,波及河南、山东、直隶三省、十州、四十余县,淹毙人口粗略估计在二十万左右,遭灾尤以山东为重,山东十府有五府二十余州县被淹,受灾十分(即颗粒无收)的村庄有1821个。
受灾九分的有1388个,受灾八分的有2177个,受灾七分的1001个,受灾六分的有774个,总计,受灾六分以上村庄多达7161个,灾民700万人。”
七百万灾民!易知足抽着烟没吭声,心里却被这一连串巨大的数字压的喘不过气来,这得要多少银子赈济灾民?堵筑决口又要多少银子?这至少要二、三千万两白银,元奇如今可拿不出这笔银子,他纵然有心也是无力!
他不开口,书房里几人也不吭声,房间里气氛登时变是很是沉闷,良久,还是魏源打破沉闷,“爵爷,嘉道以后,黄河多次在豫苏境内溃决,南流之害,已无可救药......。
此番铜瓦厢决口,贯穿张秋运河,夺大清河入海,乃是天然河槽,大可听之任之,顺势而导......。”
“黄河改道北流,自山东入海,江南之民必然万众一口,如庆再生,而山东之民则必痛心疾首,日盼河之南徙。”包世臣缓声道:“爵爷若是有心促成东北大规模移民,这倒是绝好的机会。”
见的包世臣支持,魏源赶紧的趁热打铁,“爵爷,黄河以善淤、善决、善迁称著于世,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已成规律。
黄河夺淮入海,已有五、六百年之久,自元明以来,历朝都极力挽河趋向东南,从黄海入口,数百年来下游河道严重淤积,河床已显着抬高,即便堵筑了铜瓦厢决口,也无法改变频频决口的情况,何不如顺其就下之性,因利势导,还能保十数年甚数十年太平。”
听的这话,易知足不免心动,确实,自道光二十年以来,黄河几乎就没安分过,三年两头的决堤,朝廷没少花银子,元奇也没少花银子,眼下朝廷没有银子,让元奇独自赈灾治河,元奇可承受不住如此浩大的开支。
任其自流,鼓动朝廷将山东百姓大举移民东北,待的挺过这几年的战事,再腾出手来逐步的治理黄河,也确实是目前最为可行的法子。
不过,转念想想,他又觉的不妥,且不说移民的花费并不少,况且移民压根就不是一蹴而就之事,灾民七百万之众,就算大规模移民东北,一年又能移多少?
西北明年无论如何也要出兵了,西藏、黑龙江的战事,保守的估计也要二三年,至于西南——在缅甸的太平军那就不好说了。
也就是说,以元奇目前的情况来看,一旦拖延,至少要拖延两三年时间,朝廷在黑龙江用兵,也不可能拿得出银子,任又黄河漫淹两三年,会是什么后果?会死多少人?
想到这里,他闷声问道:“任由黄河改道、漫淹,会是何情形?”
“爵爷。”魏源连忙道:“黄河漫淹之处,泥沙沉淀,良田变沙地......即便堵住决口,亦于事无补,现有河道,已无可救药,不值年年投入巨额银钱修补.......。”
话未说完,曹根生快步进来,道:“大掌柜,军机处来电——铜瓦厢决口,黄河北流,实属罕见之大灾,朝廷拟暂缓用兵黑龙江,全力堵筑决口,赈济灾民......。”
朝廷不惜停止对黑龙江用兵,也要堵筑决口,赈济灾民?房间里几人都是一呆,半晌,魏源才恨声道:“朝廷这是要力保山东!”
看过电报,签字之后,易知足才道:“回电,元奇极力赞成,也极力支持堵筑决口,赈济灾民,但战事连连,无法大额捐输。”
说着,他看向魏源,道:“先生将想法整理下,以私人的名义电奏。”
包世臣缓声道:“以老夫的名义电奏罢。”
易知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但心牵连到林则徐,毕竟魏源在林则徐身边做了多年的幕僚,当即就颌首道:“行,以安吴先生的名义电奏。”
京师,圆明园,勤政殿外。
天气又闷又热,穿着朝服的穆章阿、林则徐虽是站在树荫阴凉处,也是额头见汗,不过,两人都没吭声,静静的等着,各自琢磨着心思。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就快步赶了过来,躬身道:“二位中堂,皇上叫进。”
进的芳碧丛,叩安见礼毕,穆章阿就赶紧道:“皇上,元奇已经回电。”说着躬身将两份电报呈了上去。
看完易知足的回电,咸丰神情平淡,元奇无余力大额捐输,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元奇接连用兵,开支浩大,有目共睹,倒是包世臣的电奏,让他皱了皱眉头,琢磨一阵,他才开口道:“对于元奇的态度,你们是何看法?”
“皇上。”穆章阿缓声道:“包世臣是易知足身边为得力的幕僚,显而易见,易知足对于黄河改道一事,颇为犹豫,之所以以包世臣的名义电奏,是希望朝廷慎重考虑这一提议。
奴才窃以为,包世臣这一提议居心叵测,若是任由黄河改道,山东必然年年黄水泛滥,近千万灾民流离失所,对朝廷心怀怨恨,必然导致山东动荡,甚至会酿成巨变。”
“皇上。”林则徐沉声道:“微臣窃以为,包世臣所言,并非全无道理,黄河南流入黄海,已七百年,下游河道已淤高出地面数丈,说无可救药,并非是危言耸听,以朝廷之财力,实是无法承受如此高额的河工支出。
至于山东灾民,朝廷可以极力组织进行疏散,东北、西北、南洋,尽可移民。”说到这里,他轻轻的磕了个头,“微臣窃以为,治理黄河,当顺其自然,嘉道以来,黄河屡屡北决,改道北流,已是必然。
河运既是国运,黄河改道,既是大灾,亦是机遇,若能因势利导,沿河筑堤,可保黄河进入一断长达百年甚至是数百年的稳定期。”
听的这话,咸丰登时也犹豫起来,眼下,元奇忙于应付对外战事,拿不出大额的捐输,仅靠朝廷,即便是停止对黑龙江用兵,也难于兼顾修堵决口和赈济灾民,再则,他也为年年高额的河工支出焦头烂额,不让黄河改道,就意味着无休无止的往黄河扔银子。
虽然让黄河改道,要沿着新河道修筑河堤,但一旦新河堤修筑好,至少还能有数十年的安稳期。至于灾民,林则徐倒是提醒了他,东北、西北、南洋,三处移民,朝廷只需要负责东北的即可,西北和南洋的移民,自然是由元奇负责,这等于是极大的缓解了朝廷的压力。
见的咸丰似乎有些动心,穆章阿连忙道:“皇上,黄河改道,新河道需要数年,十数年的河水自然冲刷和人为的约束才能形成,修筑新河道的开支丝毫不会亚于维护现有的河道,而且山东需要遭受长时间的水灾。”
林则徐沉声道:“破而后立,岂能没有代价。”
咸丰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毕竟这事实在是太大了,改道或是不改道,都各有各的利弊,而且影响也甚是巨大,默然半晌,他才开口道:“将包世臣的提议交由六科公开发抄。”
六科公开发抄的奏折都会刊载在邸报上,咸丰的意思无疑是相当清楚的,公开争论黄河南流或者北流。
包世臣的折子还未及在邸报上刊载,整个京师就已为之轰动,在京官员立时就分成了三大阵营,山东直隶籍官员和江苏安徽籍官员立时就激烈争论起来,黄河南流,危害安徽江苏,北流,危害山东甚至是直隶,这可不是几年十几年的利益,而是百年数百年的利益,哪能不争?官不能做一辈子,谁都要致仕回籍,不鼎力力争,如何有面目回籍?
官员们争论不休,士绅商贾乃至小民百姓也同样是卷入了这一场争论,毕竟黄河南流北流对南北两地造成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随着邸报刊载出包世臣的折子,这场争论迅速的席卷朝野上下。
热闹的不只是京师,上海也同样热闹,不少在上海的江苏安徽和山东直隶的大商巨贾都纷纷前往镇海公府求见易知足希望能为家乡尽一分绵薄之力,他们都清楚,易知足能够左右这场声势浩大的争论。
能登门求见的,或多或少都是元奇有着较大的生意往来或者是与易知足本人有些交情的,易知足一天到晚忙的不可开交,哪有闲工夫与他们闲磕牙,索性去了宝山军工厂,图个清净。
不过,只在宝山呆了五天,他就急急忙忙的赶回了上海,惠亲王绵愉,军机大臣林则徐来上海了,而且是坐在府中等候。
匆匆回到镇海公府,洗浴更衣之后,易知足便赶往长乐书屋,进的院子,抬头就见绵愉、林则徐两人站在书房门外的长廊里,连忙快步迎了上去拱手笑道:“二位前来上海,怎的也不提前打声招呼,也好让在下前去迎接。”
绵愉在他面前可是一点端不起架子,呵呵笑道:“知道国城不喜迎来送往那一套,本王也就不劳烦国城了。”
林则徐则是一脸微笑的道:“老夫是奉旨微服出京,自然也不能张扬。”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的他起色甚好,易知足才放下心来,上次见林则徐还是咸丰元年,这一晃就是四五年,时间过的也忒快了。
礼请二人进屋落座,易知足才笑道:“二位是为黄河南流北流之争来的?”
绵愉看了林则徐一眼,笑道:“本王的事情不急,少穆先请。”
林则徐一笑,颌首道:“正是为此而来,事关重大,不得不亲自前来征询国城的意见。”顿了顿,他接着道:“南流北流,牵扯甚大,都离不开元奇的支持,南流,堵筑决口,赈济灾民,初步预计费银须在四千万两左右。
朝廷的情况,国城应该很清楚,着实是拿不出这笔银子来,元奇的情况,皇上也清楚,连连战事,开支浩大,不过,能否向西洋举债?”
“向西洋举债,在下考虑过。”易知足缓缓摇了摇头,道:“克里米亚战争规模不小,英法两国都频频增兵,根本无力向外放贷,俄国是自身难保,经济处于崩溃边缘,美国倒是中立,但美国财力有限,即便能贷款,也不过三五百万。”
林则徐对此也是早有预料,微微点了点头,道:“没有足够的银子堵筑决口,赈济灾民,就唯有让黄河北流,不过,新河道需要数年才能形成,山东近千万流离失所的灾民,若不能妥善安置,后果难以想象。
元奇这些年组织大规模的南洋移民和西北移民,经验丰富,可否向西北、南洋大量转移灾民?”
易知足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沉重的道:“别说是近千万,就是一百万,也不可能一年之内全部转移,哪怕是朝廷和元奇联手,同时向东北、西北、南洋大规模移民,一年最多也不过四五十万,移民同样需要巨额的银钱。”
林则徐看了他一眼,苦笑着道:“没有银子,南流北流,皆行不通,国城不会看着山东七百万灾民无动于衷吧?”
“元奇这次确实是拿不出银子。”易知足缓声道:“不过,中堂忘记晋商了?”
“山西老抠?”绵愉语气很是不屑的道:“晋商有钱不假,却也是出了名的抠,哪肯象元奇这般为朝廷分忧抒难。”说着,他也不兜圈子,径直道:“元奇不是发行纸钞嘛,多印一些纸钞不就解决问题了,何必去看那帮老抠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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