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颜法古在纪南城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算命水准,决心勤算苦练的时候,远在威远城的祝北河正在耐心给狄其野讲故事。
讲的什么故事?教导做人不可孤高自许的故事。
祝北河不善言辞,因此在再次找上狄其野之前做了精心的准备,总之是要好好给年轻的主将讲讲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准备万全,吃完夜饭,去将军帐找狄其野。
狄其野正在喝酒。
将军帐中灯火明亮,堪舆台边卷着写了一半的战策,狄其野身穿铁甲,白衣翩翩,明黄灯火将他眉目照得温柔,没了白日里锐利的傲气。
他一人独酌,却不显得落寞,自得其乐的样子。
喝的还不是别的,从坛子就认出来,是姜扬最爱喝的荆州土烧。
这一见,祝北河就皱起了眉,虽说眼下是在围城,如无意外,是不会出什么紧急状况,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主将在军中,怎么能耽于饮酒?
狄其野的酒量是突飞猛进,见祝北河来了,冷静招呼:“坐。”
“为何独自饮酒?”祝北河惦记着来意,寻思着不能一上来就教训人,免得惹狄其野心生逆反,于是尽量平和地问道。
狄其野笑笑:“练练酒量,免得姜扬他们又灌我。”
祝北河心里就给姜扬记上了,这酒鬼,大小也算个长辈,怎么没轻没重劝酒,看把人孩子吓得,行军在外还偷偷练酒量,不行,回去得好好说说姜扬。
狄其野平常地询问祝北河来意:“祝将军有何要事?”
祝北河严肃起来:“你听好了。”
以为祝北河有要事相商,狄其野放下酒杯,亦是肃容以待。
“东汉张奂,名将也。平叛东羌,智破匈奴。然其独行官场,受奸谗所忌,奸人矫诏,诳他误杀窦武,悔之莫及。”
“嵇叔夜,魏晋名士也。琴音冠绝,文墨精通,人品如孤松独立。排俗取祸,受钟会所嫉,以致广陵绝响。”
高度概括地讲完两个故事,祝北河对自己还挺满意,还是那副严师的庄重神情,问狄其野:“你可有体悟?”
狄其野想笑。
狄其野忍住了,郑重反问:“我不明白?”
见狄其野有好学之心,祝北河心内熨贴,耐心点出自己讲故事的用意:“主公不会误会你,他人也不会?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小人君子毕竟一时难分。故而做人还是和光同尘,随和一些。”
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古往今来,都是这么个道理。
狄其野沉吟片刻,点头:“您说的有道理。”
没想到狄其野如此听劝,祝北河大受感动,追问道:“那日后?”
狄其野奇怪地看他一眼:“日后?”
“既然有理,何不从之?”祝北河心下突觉不妙。
狄其野笑了。
“道理是道理。”狄其野给自己倒了杯酒,“做人是做人。”
这下换祝北河不解了。
没等狄其野回答,只见帐帘诡异的微动,祝北河机警喝道:“谁!”
帐帘又动了动,露出一张马脸。
无双歪着脑袋,像是不明白祝北河为何大喊大叫,然后踢踢踏踏地走进来,往狄其野身边一躺。
守帐门的近卫在帐外通报请罪,狄其野说不必,双方都对无双的所作所为习以为常。
祝北河看着这一人一马,心里是大大的不妙。
狄其野推开凑过来想尝酒的马头,对祝北河解释道:“您看,无双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不喜欢被关在马棚里,按理说来,它不是匹好战马。然而王婆卖瓜地说,无双是我见过最好的战马。它在战场上勇猛敢冲,迎敌刀枪毫不畏惧,甚至越战越勇,正是因为它性子野,胆子大。”
“谁都知道好马应当驯服,谁都学过做人的道理。可毕竟性格天生,人无完人。何必强求他改?”
祝北河听这话耳熟,这不就是刚上学时,族中纨绔少年有意刁难教书先生做的诡辩?
因此祝北河也觉得好笑:“人性恶也,故需教化。人无完人,不是放纵自身惫懒的借口。”
狄其野叹气:“祝将军,我觉得人活一世,放纵一二也没什么。”
祝北河皱眉:“你以势山百姓为质,此事定会被人大做文章,主公也许不会当真罚你,但想来,也不得不做出姿态斥责一二。你年纪不大,为何如此固执?”
狄其野也觉得头痛。
也不知祝北河为何要来跟自己大谈做人,他不是个闷声做事不多话的人吗?怎么突然这么好为人师了?
帐外近卫奏报,纪南来信。
狄其野正不想说话,立刻让人进来禀报,信使带来的是嘉奖令,还有一份王榜,说是交与祝北河将军,主公命他着人抄写,在青州散布。
狄其野一目十行,轻咳一声,把王榜交给祝北河。
“狄其野将军奉楚王命令,剿除名阀势力,救青州百姓于水火……”
看到此处,祝北河面对这份颠倒黑白、厚颜无耻的王榜,顿悟了。
狄其野如何肆意,轮不到他祝北河操心。这朵奇葩,头顶上有主公这片天罩着。
然而同样是捧,有个词叫捧护,有个词叫捧杀。祸福难料,不是他一个家臣能插手的,只得由狄其野饮水自知。
因此祝北河定定地看了狄其野一眼,心下叹息,三言两语领了命,竟是再无多话,出了将军帐。
无双趁狄其野沉思,长舌一卷,舔了一口酒,没想到狄其野护着不让喝的东西却不好喝,怒了,把酒杯一踢,又踢踢踏踏地跑了出去。
次日,狄其野令祝北河与主力王师继续围着威远城,等他回来再做计较。他带着精兵,开始攻打青州余下的城池。
他从势山城继续往东打,再往北上,从北到南逐个城池下来,收到顾江,恰好是绕了一圈。
连着打各个城池,狄其野用的是虚虚实实、虚实相结之计。
最初,不论城池强弱,他都以青州收的兵卒为前锋,诱使守军掉以轻心,轻易攻出城外,再以精兵压上,一举夺地。
如此四五城后,狄其野换以少量精兵为前锋攻城,守军见来兵数少,以为又是狄其野的诱敌之计,用重兵出击想给狄其野一个教训,没料到却是楚军精兵,被拖在城外战场,楚军后续主力一拥而上,将守军围歼。
再过四五城,狄其野又使出诱敌之计,守军不知强弱,不敢出击,谁料到这回前方攻城的青州兵卒只是幌子,后方架起云梯攻城,守军始料未及,又被箭阵压制,楚军顺利破城。
再下去,狄其野玩的花样更多,兵无常势,虚虚实实,因敌变化而临阵而动,把各城守军玩得骂娘,有的干脆不陪他玩了,直接开城门降楚。
一个月后,青州除被重重包围的威远城,尽数归楚。
狄其野一战奇袭溪瓦,二战绕攻三城,三战拿下除威远城外的青州诸城。
接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孤立无援、被围了一个多月的威远城,就是狄其野的最后一个目标。
狄其野指挥重兵,准备攻城。
威远城上,忽然升起了一面写着“楚”字的白旗。
随后城门拉开,威远百姓跪于道旁,人人伏地。
“威远城降,请楚军入城。”
手下诸将既嫌弃威远城守军没种,又开心威远城不战而降,纷纷看向狄其野。
狄其野轻抬手臂,止道:“慢着。”
楚军又是频传捷报,此日议事后,姜扬见主公心情甚好,磨磨蹭蹭留下来,一副有话难言的模样。
“怎么了?”顾烈抬眼看看他,“颜法古又缠着你算命了?”
姜扬皱起眉:“主公你别提他。烦人得很。”
顾烈颇觉好笑,又问:“那是怎么了?”
“主公,”姜扬居然郑重地一拱手,“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俗话说成家立业,主公您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
“你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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