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扬很愁。
主公一直忙于复楚大业,日夜辛劳,却是洁身自好,从没有沉溺于酒_色。甚至楚军在主公的治下,也成了天下最有德的兵将,从不强掳民女,欺压百姓。
这本该是好事,而不是烦恼。
直到被中州顾要进献美人这事提醒,姜扬才惊觉主公已经二十八了,身边连个伺候的婢妾都没有,遑论子嗣,这就说不过去了。
这些年间,姜扬虽没有把这事当成问题,也断断续续跟主公提过几次,主公都以“大业未成”为由推拒,当时不觉得如何,这次主公又避而不谈,姜扬是切切实实地担忧起来。
姜扬愁得连手里那把羽扇似乎都秃了一块,还一时不察,忘了防备颜法古,被颜法古逮了个正着。
“姜兄,”颜法古拂尘一甩,亲亲热热地上去把人勾住,“走,贫道给你算一猛卦,不收钱。”
姜扬一脚给他踹开:“滚你的!下个月你四十大寿,好意思对着我喊‘姜兄’,老子小你七岁,颜兄,你怎能随时随地不要脸?”
颜法古从善如流改道:“好弟弟,为何愁容满面,跟哥说说,哥帮你算算。”
姜扬一个白眼。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说不定给我说说,你就豁然开朗了呢,”颜法古循循善诱,最后还狠心出血,“让我算一次,下回我陪你摸麻雀牌。”
姜扬出千高手,久而久之楚军众将都不爱跟他玩。陪他摸牌,等于是上赶着给他送钱的意思。
姜扬摇了摇扇子,装模作样叹道:“颜兄有意分担愁绪,大家都是担忧主公,我也没有隐瞒的道理。”
颜法古给他戴高帽:“姜兄为主公殚精竭虑,真乃我军楷模。”
两个人你夸我我夸你,互相吹捧,其乐融融地走到颜法古的算命窝,姜扬才切入正题,把主公不愿意搞终身大事的事跟颜法古说了说。
颜法古哼哼两声:“贫道说什么来着?你上回非拿狄小哥来堵我的嘴,要是老老实实让贫道算算,说不定主公已经美人在抱了。”
事急从权,姜扬也不去打击他,发愁道:“这天底下的男人,包括你我,大多于此道上天然好奇,就算最守礼的男人,也不会到这个年纪了还一点都不寻思。主公也不似是不通人事,怎会如此排斥?”
颜法古倒是没姜扬那么着急,宽慰道:“贫道不是家臣,对主公过往不如你熟悉,可主公毕竟是重孝在身,自小背负灭族之仇,他不愿分心,日夜为楚军打算,怎么也不是坏事。”
“也不对,若为大楚计,主公更该收一二美人,留下子嗣,延续楚顾香火。”
姜扬把心底的疑惑都掏了出来:“主公向来讲道理,尤其是在大楚兴亡上,只要有三分理,主公都肯听人劝诫。”
“当年主公还是十七_八岁,我满腹疑虑,被派往主公身边,正遇着主公养父教他凫水。”
“主公似是天生惧水,主公养父为人严正,将大楚兴亡与他分析利害,主公听完就跳下去,而且无师自通,游得很不错。若不是主公养父逼着他学,哪还有今日精于水战的主公?”
“你想想,连天生惧水都能立时克服,怎么让他找个姑娘就这么难?”
主公过往私事,颜法古这种后来加入楚军的将领是很难有机会听闻的。
因此颜法古听了,稀奇地看着姜扬:“姜扬,您们姜家自家孩子,也这么苛待吗?天生惧水还骂着逼着学?这好歹是没出事……什么为人严正,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欺负孩子吧?”
姜扬大大皱眉,反驳道:“主公养父在夷族之祸中拼死救出主公,带着主公流离逃亡数年,妻儿都为大楚丧生,是我大楚当之无愧的英雄。他一个大男人,也许教导主公不那么温柔,可毕竟主公背负灭族之仇,也着实不可溺爱,否则如何培养成材?”
他的话是义正言辞,却越说越不得劲,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颜法古当年四处算命骗钱练出一双火眼金睛,哪里会看不出有异,当即凑上去问道:“怎么?你想起什么了?贫道话先撂在这,你自己想想,主公那个性子,是贪玩不学的性子么?这么个好孩子您们还逼着他,作孽哦,你看看,把人框得连人欲都没了。”
姜扬被颜法古的挑得心烦气躁,推开他:“你不是要算命?你算算主公子嗣,若是不在这两年,我逼他做什么。”
颜法古张口瞪眼,“我不要命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都是为主公着想,你算算怎么了,反正又不准。”姜扬把羽扇往桌上一拍,催促颜法古。
颜法古抓起签筒一晃,被姜扬激起了斗志:“得,反正有您给贫道兜着。”
于是颜法古大开大合地算起来,抽抽这个,拜拜那个,晃晃签筒,转转命盘,最后一总结,默不吭声了。
“怎么?”姜扬以为他故弄玄虚。
颜法古低眉搭眼,蔫蔫地抱着签筒:“这,天要下雨,贫道该收摊了,这卦不收您钱。”
“说!”
“大家兄弟一场,给我留条命吧!”
姜扬见他这模样,急了:“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你倒是说啊!”
颜法古思路清晰:“我不说,大家都不知道,这样更好。”
“颜法古!”
“命中无嗣!”
这四个字一说出来,姜扬呆了。
颜法古自己也呆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痛地想,这大好头颅,可不能因为胡乱算命给砍了呀。
天边惊雷一闪。
下雨了。
姜扬也不撑伞,不知在想什么,就这么走进了雨里。
那年姜扬也才二十二,但说是才二十二,也有二十二了。
虽然因是楚王家臣而逃难他乡,可毕竟姜家底蕴浓厚,人才颇多,尤其是姜扬这种逃难前就已经念完书准备考功名的小神童。
燕朝腐坏,皇帝暴戾,高层坏了底下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有钱能使鬼推磨,姜家就是如此更名改姓,慢慢找到了立身之地。
姜扬这个年纪的男子,都已成家立业,一肩挑起家庭重担,成为顶梁柱。但姜扬却在这个年纪,被派去照顾逃难在外的楚王孙。
对此,姜扬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的。在姜扬看来,自己的能力足以在外积累势力,而不是去看顾个毛头小子,就算那个毛头小子名义上是他未来的主子。
可家族有令,姜扬不能不从。
刚一见面,姜扬就料定此子是个人物。
十七岁的小子,正是顽皮叛逆的时候,狗都嫌,若是性子强一些的,不知能生出多少操心事。姜扬的堂弟就是个顽皮的,姜扬冷眼旁观着,他堂弟不是在跪祠堂,就是在去跪祠堂的路上。可见这不是个好惹的年纪。
顾烈却全然不是这样。
姜扬能看出他是真怕水,就算顾烈极力掩饰,可身体的僵硬是骗不过练武之人的。
当养父严厉教导时,顾烈眼中没有少年人那股子面对大人的倔强恨意,他的眼睛极其冷静,证明他在惧怕之中,还把教导听进去了。
怕水,却还能勇敢入河,而且片刻便能游得有模有样,更是证明天资聪慧。
外加顾烈身高腿长,相貌英武,一看就是不凡之人。姜扬看得心潮澎拜,跑去岸边等候,对出水的顾烈一礼:“家臣姜扬,参见少主。”
这就是君臣初见。
当时姜扬自己也年纪不大,还没有为人父,自然注意不到一个十七岁的小子如此表现有多么不同寻常。
如今想来,尤其是被颜法古的话挑着,姜扬才开始怀疑,主公养父是不是过于严厉了些。
这么一想,他就想起一件事。
也是姜扬刚到顾烈身边不久,姜扬负担起了教导顾烈兵书的重责,每日都为少主一点就通欣喜不已。
某日午后急雨,村里人忙着收晒在谷场上的稻谷,顾烈和姜扬赶去帮忙,帮忙着收完,发觉谷场角落有一只眼睛刚睁开的小黑猫。
有农夫说是村口郑大户家丢的,郑家母猫生了三只小猫,就这只是黑的。黑猫不吉利么,也怪不得郑大户家,他家老的小的都在生病,可怜哩,都怪这黑猫晦气。
他们在村中定居,不可不尊重村俗。
过几日后姜扬才发觉,顾烈悄悄把那只黑猫养了起来,自己吃什么就省下一些喂猫。
那黑猫也挺乖觉,没事就藏在顾烈给他铺了稻草的树洞里,等顾烈给它送饭,才喵喵地跑出来,蹲在顾烈腿上,踩着顾烈的掌心,吃得饿虎下山一般。
那情景,怪可爱的。
姜扬觉得有趣,原来少主也有少年心性的时候。他回去把此事跟少主养父顺口提了一句。
几日后,姜扬再没见着顾烈去喂猫,还以为顾烈是新鲜过去不想养了,便问那猫呢?
姜扬记得少主抬头看着自己,又低下头去。
“养父说,养宠是贵妇小姐打发时间才做的事,我背负灭族之仇,不可为畜类耗费精力,坏了心志。”
“这,养父果真严正。那猫呢?以后如何是好,可需我去外村寻个人家托付?”
“……没了。”
“没了?”
“它跑了。”
姜扬在操心顾烈,颜法古在操心自己的小命,顾烈在想狄其野。
他忽然记起,狄其野前世此时受过伤。
不是重伤,而是武将难免会受的伤,但因为狄其野没在意,伤口久久没好,回荆州后躺了一个多月。
顾烈也不知该如何,若是写信去提醒一二吧,似乎太过小心了,他狄其野是个将军,又不是要人捧在掌心护着的公主。
若是不写信吧,那狄其野算不算因他受伤的?
帘外雨潺潺。
顾烈认命地铺开纸笔,寻思半天,写了八个字:切莫轻敌,小心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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