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心里苦。
那日他被柳氏女怂恿出了怒气,思来想去,还是借着书山时雨的名义向韦碧臣发难,趁韦碧臣名声被楚顾搅得大不如前,想挫挫韦碧臣的锐气,让韦碧臣知晓谁才是燕朝的主人。
因为涉及后宫私事,杨平还特地假借登高观景的名义,把韦碧臣请到了临近宫墙的望帝台,免得被太监宫女听了去。
但他哪里想得到,好好的丞相,会突然就疯了?
哪有人正说着话,突然就喊着“臣宁死不降楚”往台下跳的?
猝不及防地看着韦碧臣死在眼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从来没上过战场的杨平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所有人都以为是他把韦碧臣推下去的。
杨平躲在柳美人的殿里腻歪了两日,时不时跟中了邪一样大喊“不是我”“我没有”。
柳湄心里嫌弃他废物,但为了邀宠,时刻周全伺候着,让杨平在温柔乡里许诺不断,两人竟相处得如胶似漆。
到杨平不得不出去上朝那日,他耳朵一软,把柳美人也带上了。
一坐上龙椅,看着底下四大名阀互不相让,杨平就怀念起韦碧臣来。
韦碧臣虽然死了活该,可毕竟是让他舒舒服服过了这么多年。
杨平当太子的时候,上头有个暴君老子压着,动辄打骂。等把老子熬死了,又有四大名阀把控朝政,夹缝受气。杨平废物了一辈子,只有躲在韦碧臣身后的这些年活得舒舒服服。
都说韦碧臣狭天子搏出一席之地,但说到底,没有韦碧臣,杨平的日子更难过,其实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所以现在杨平重新过上了不好过的日子,立马就开始悔恨那日为何要去找韦碧臣发难。
这么一想,近日喜欢得朱砂痣一般的柳美人,霎时就成了蚊子血。至于温存间要立柳美人为后的随口誓言,更是顷刻间抛到了脑后。
杨平坐在龙椅上追思韦碧臣,并不妨碍四大名阀在下面打嘴仗。
严家在雍州战场损失惨重,又急于向楚顾示好,因此提出请杨平为燕朝百姓着想,主动降楚。
王家族中姑娘刚在后宫站稳了位置,自然不想放弃这大好机会,万一能生下皇嗣,他们就是正宗的皇亲国戚,因此立刻大骂严家陷陛下于不义,甚至向杨平卖好,主动请战。
柳家收到柳湄的指点,他们此刻最重要的就是顺着杨平的毛摸,哄着杨平为柳湄博取高位。杨平无能,想必是不想战也不想降,因此柳家一边骂严家没骨气,一边骂王家招惹祸事,好不威风。
柳家跳出来大骂严王,那两家自然要反驳,于是严家指责柳家祸国媚上,王家讥讽柳美人小轿进宫言行不检。
柳湄就坐在小屏风后,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是气得发抖,又怕杨平再次对自己生了嫌隙。
唯独谢家是出乎意料的安静。
吵闹到最后,大家都看着杨平,发觉陛下面色铁青,这才一个个住了嘴。
杨平虽然无能,可不是什么好脾气,从他对柳湄逞威风就看得出来,此人内里极为自私自利,无事的时候大可以满嘴风花雪月,一旦触及他的个人私利,让他过得不舒服,他立刻就要暴跳如雷。只是以前有韦碧臣给他挡在前头,他没必要也不敢对四大名阀发脾气。
数年一过,群臣都只记得他是躲在宫里的无能文人皇帝,没人真正关注他的品性。
除了谢家。
“谢老,”杨平看向谢家家主,“谢家倒是一直没言语?”
谢家家主向来精神矍铄,是个活成人精的老头,今日拄着木杖的手却微微颤抖,老态龙钟的模样。
谢家家主抖着身体地跪下来,未言先落泪,一脸慈祥地看着杨平,心疼道:“老臣听着众位同僚各说纷纭,只想着陛下在此危难之际,一肩挑起燕朝重责,是多么不容易。”
杨平没料到谢家家主竟然不是玩黄雀在后,还体恤他不容易。谢家家主一说他不容易,杨平就越发觉得自己不容易,被自己感动得不得了,激动应道:“谢老!”
“陛下!”
谢家家主和了一声,继续道:“可惜老臣已经老朽成这样,谢家后生又大多醉心学究,竟是不能为陛下分忧。陛下,老臣愿将谢家在外的财富兵马全数上交,只留谢家亲兵,与谢家上下一起驻守京师,为陛下守住国门。”
杨平心中登时冷笑,这老狗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畏惧楚顾风族,不惜交出族外势力,一心想躲回京师?
再说了,将谢家在外的财富兵马全数上交,上交给谁?他被架空了这么多年,难道现在能凭空找出几个自己人来接手?
“谢老廉洁为公,国之栋梁也。”杨平状似感动地叹道,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朕体恤严家在雍州战场痛失两位公子,谢家上交的这些财富兵马,就由严家接手吧。”
此话一出,严家是喜出望外,立刻跪谢道:“陛下仁德,陛下圣明!”
谢家家主装出一副肉痛的模样,“这、这”的支吾半天,满足了杨平自以为智慧的虚荣心,才颓丧着脸,答道:“老臣遵旨。”
一出手就让谢家吃了亏,杨平信心暴涨,接连颁出三道旨意。
他自认给了严家莫大的好处,于是任严家家主为丞相,取代韦碧臣。
王家请战太不识趣,但目前四大名阀中还是王家居首,因此杨平立王氏为后,拉拢王家。
柳家逞威风的表现让杨平不喜,但所说的话都合杨平心意,因此不痛不痒地给了些赏赐,并将柳美人升为了柳嫔。
杨平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他打压了谢家,拉拢了严家王家,赏了柳家,没让四大名阀占上风,还成功维持了他们互相针对的局面。
他甚至邀功地向屏风看了一眼,脑海中已经想象着柳氏女今夜为了感谢他,会怎样使出浑身解数。
他不知柳家不满意,王家不知足,严家早已投楚,而这一切都在谢家预料之中。
屏风后的柳湄更是将他恨到了骨子里。
柳湄始终不明白她在杨平眼中并不是什么北燕第一才女,更不是亲密时随口喊的爱妻爱妾,她首先是柳家女儿,然后是一个很热情的嫔妃,最后是他孩子的母亲。杨平可以娶很多女人,可以有很多孩子,杨平也不可能立一个风评被毁的柳氏女为后。
她不想承认杨平从来不曾爱过她,杨平从一开始就视她为主动投怀送抱的玩物,连半分尊重都不曾给过她,何谈爱意?
但就像柳湄自以为能勾得楚王为她神魂颠倒一般,她始终希望最终结局是杨平后悔欲绝,承认爱她爱得不可自拔。她所谓的报复——通过邀宠爬到高位,然后让杨平后悔。这依然是自视甚高的幻想,根本无法实现,甚至于可笑。
她也许可以肆意伤害一个对她抱有善意和尊重的人,却无法伤害一个从来不曾尊重过她,自私自利到极点的杨平。
柳湄此时的恨,不是因为她认清了自己的幻想,也不仅是因为王氏得到了后位,而是她满心的嫉恨让她意识到,她还爱着杨平。她想要后位,还是想成为他的王后。
柳湄把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她的骄傲和爱而不得反复煎熬着她的心,爱恨交织,怒火难消。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狄其野与顾烈冷眼相对了两日,顾烈终于把狄其野放出去攻打风族。
临行前,狄其野还是想讨个说法,他想不明白之前顾烈到底为什么就是不准他打过秦州边境。
狄其野认为,绝对不可能有什么战机是顾烈看得明白,而他看不明白的。他打仗比顾烈厉害多了。
他想不明白,就一定要问清楚。
到底秦州边境有什么特殊之处?
所以临行前,狄其野也不跟顾烈玩冷战了,跑帅帐里直截了当地问。
顾烈一副早就料定他会来问清楚的模样,好心解释:“我唬你的。”
“我需要时间观察风族内部的变数。”
“如果那时我说,‘慢慢打,不可追击’,你也肯定会找出各种借口,一口气追出去打了再说。”
“所以我明令你‘不准打过秦州边境’,你打得再快,也不能追出秦州边境,也就相当于慢慢打了。”
狄其野无言以对。
顾烈给他总结经验教训:“你自认比我会打仗,所以绕着‘秦州边境’想来想去,以为是了不得的军机,当然想不明白。这叫当局者迷。”
什么当局者迷,不就是学坏会骗人了,还越骗越顺手,狄其野一翻白眼,启程伐风。
狄其野率兵越过秦州,压入西州边境。
西州地处大陆最西端,山脉连绵,地广人稀。
这里比蜀州还民风慓悍,人口总数少,但部落众多,且西州各部落都极为记仇,对侵入者深恶痛绝,好打而不好治。
因此风族名义上占领西州已经一年多,其实并没有收服本土部落,反而被时不时的反击侵扰得烦不胜烦。
现在楚军赶着风族打过来,各部落立刻纠结起来痛打落水狗,风族腹背受敌,首领吾昆却铁了心不肯西逃,将风族骑兵化为五队,迂回循环,轮流和楚军交战,还想卷土重来。
大楚要征服天下,必然也要收服西州,狄其野很给西州各部落面子,只要部落民兵出现,他再手痒,都不会上去打扰他们报仇。
这日又碰上部落民兵出现,狄其野干脆驻军停战,坐视旁观。
打风族打得很没技术含量,狄其野一直分神思索该如何阻止主公干涉自己私事。但他前世今生都孑然一身,实在没有经验,他不可能不搭理顾烈,这就断绝了他唯一爱用并且好用的解决方案。
狄其野把虎_骑校督找来。
“阿虎,假如你认识一个人,他不是普通人,就好比下凡的”
“下凡的仙女?是织女?她洗澡我去偷衣服,然后她嫁给我当媳妇儿?故事里这么写的。”
“……你出去,把阿狼给我叫来。”
狼骑校督跟着虎_骑校督一起回来了。
“阿狼,假如你认识一个神通广大的人,他”
“神通广大?是神仙?他收徒教法术吗?穿墙算命活到两百九十九?”
“……你出去把阿豹叫来。”
豹骑校督也进来了。
“阿豹,假如”
“我听他们说了,神仙下凡什么的,将军,没想到你还爱看话本啊。神仙能知道我什么时候当上将军么?”
“都出去!把阿左阿右叫来。”
没多久,左都督和右都督勾肩搭背地进来了。
狄其野头痛,伸手去揉额角,忽然想起这是顾烈常做的动作。
“阿左,阿右,假如你认识一个人,不是仙女,不是神仙,就是非常厉害一个人,你可会插手他的私事?”
右都督敖一松不懂这个问题到底问的是什么,他疑惑道:“不论他厉不厉害,都没有乱管别人私事的道理吧?”
此言深得狄其野的心,他给了阿右一个赞许的眼神。
左都督姜通却不赞同:“关键在于,这个人和‘我’是什么关系。若是点头之交,自然不该多管闲事。可若是不错的朋友,即使他再厉害,假如他遇到什么难题或者麻烦,难道不去关心吗?”
他这么说,敖一松顺着一想,对狄其野道:“将军,姜通所言有理。”
关心朋友?
狄其野皱眉细思。
“将军,”姜通笑着抱怨,“这还是您第一次找我们闲话,结果说了两句就不理人了。”
狄其野抬眼看他,只见姜通口中抱怨,眼神却是关切。
敖一松顺着帮腔:“就是!将军,主公说您给我们找了个大师兄,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幸拜的师。但主公一言,驷马难追,改日哥几个把拜师礼给师父您补上?”
他不提还好,一提狄其野心里就有气,把人往外赶:“出去出去,烦着呢。”
姜通和敖一松对视一眼,嬉皮笑脸地回:“是,师父。”
喊完就跑。
狄其野气得敲虎符。
一个个都和主公学坏了。
墨绿虎符滚了几滚,在白纸上洇出绿光。
狄其野想起方才虎豹狼骑校督们说的话。假如遇到神仙,有人想娶仙女,有人想学术法,有人想问前程。
曾经,他以神仙自比,告诉那个人,他从数千年后天宫仙府一般的年代而来。
那人不问鬼神,不求长生,不曾对他威逼利诱——那人只问,你曾经历过什么?又是因何来到此生?
关心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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