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湄躺在床上发梦。
自昨日被杨平赶出大殿,柳湄就一直昏昏沉沉的,杨平当她是悔悟说错话故作可怜,依然恼怒她言语张狂,他只去王后宫中,根本不来殿里。
柳湄心虚于自己也服用了罂_粟蜜饯,虽觉身子不对,却不敢声张,害怕被御医瞧出端倪。好在她的肚子一直很乖,没什么动静,只是头脑发昏而已,也就强行忍着。
她打发心腹去向柳家传消息,躺在床上,却越发昏昏沉沉,白日发起梦来。
柳湄梦见一座巍峨壮丽的宫阙,比燕朝皇宫要漂亮许多倍,雄伟许多倍,不像是人间该有的宫殿,一定是仙境仙宫。
那里鲜花四季,高大的城墙由青金色巨石砌成,每当朝阳与夕阳照在城墙上,就隐隐会有淡淡的金光。
她所居住的金殿更是满目玲琅,挂着的是重重绫罗绸缦,摆设是天下十州的异宝珍奇。衣裙倩丽的侍女们为伺候她无声忙碌,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只要她一皱眉头,这些侍女就会仓惶跪地,为王后的不开心请罪。
王后心情不快的消息传出去,各色珍奇异宝又如流水一般赏赐下来,足够将整个金殿都换上新饰。
到夜里,漂亮的宫灯香蜡不知其数,将整个金殿照得白昼一般。
终于从忙碌政务中找出空闲的帝王踏月而来,有礼地问:“寡人听侍女禀报,说王后心情不快?”
梦中的她淡然回应:“并没有什么。”
帝王又传令给了赏赐,说是政务繁忙,起身就走。
所有人行礼目送。
柳湄凝望着人间仙境中的日子,在梦里不由笑出声来,还隐隐觉得熟悉自在。
这难道昭示着未来,北燕打败南蛮荆楚后,自己与杨平夫唱妇随,重振北燕的美好生活?
柳湄痴痴地笑着,更舍不得从梦中醒来。
她细细凝神看去,想要看清杨平的样子,他是不是比现在要快活?他终于能够发挥他的才智沉心理政,是不是不再是那么暴躁易怒,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温柔模样?
柳湄拼命睁开眼。
她惊叫出声。
她看见的,竟然是顾烈的脸。
侍女忽然听柳湄惊叫醒来,吓得满心惶惶,生怕受罚。她只是殿内伺候的寻常侍女,柳嫔将心腹派出去了,才轮到她为柳嫔守觉。
侍女本是害怕被柳嫔责打,可她听到柳嫔梦中呼出一个名字,顿时脸色苍白,跪在地上。
柳湄惊醒,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她怎会梦见那个蛮楚杀神?
她忽然记起心腹不在,眼神一凛,急忙坐起来,目光阴狠地看向贵妃塌下跪着的侍女,问:“你听见什么了?”
侍女心知一旦答错便是小命不保,于是尽力假装平静,镇定回答:“主子许是做了噩梦,婢子听主子惊呼一声,便醒了。”
柳湄不屑地扫她一眼,心里认定这小小侍女也不敢说谎。
“上来,”柳湄神思不属道,“给本宫捶腿,仔细着。”
柳嫔先在梦中呼出楚王顾烈的名字,如今又僭越自称本宫,把侍女吓得心惊肉跳,战战兢兢上去给她捶腿。
而柳湄依然回想着那豪奢仙境一般的梦,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自称犯了禁。
前方就是柘鹈城。
攻打柘鹈城是谢浮沉的建议,陆翼并不十分乐意。
陆翼本想与接手敖戈大军的祝家将领争夺富饶的禹奚城,打下禹奚城,他与手下们能够抢到实打实的钱财珍宝。柘鹈城有什么?
这个谢浮沉还故作神秘,不肯痛快说明为何要打柘鹈城,只说到时自会与将军分说明白。
若不是谢浮沉一路来的建议都十分有利,陆翼早就宰了他。虽然陆翼心中不喜,但毕竟他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陆翼还是依言往柘鹈城行军。
柘鹈城就在前方,此时,谢浮沉才故作高深的对陆翼解释:
“将军,你想把狄其野的军功压住,最要紧的不是与他比攻下多少座城池,也不是抢得了多少珠宝,而是一定要抢在狄其野之前,攻入燕都!”
“到时,将军若行大志,可为。”
“若不为,那么您的忠心,楚王也看的清楚明白。攻下燕都的是您,将燕朝皇帝臣子一网打尽的是您,迎楚王入燕都的也是您,那时候,还有哪一个功臣能与您相提并论?”
谢浮沉所言不差。
只要攻下燕都,到时陆翼是想向顾烈邀功,或干脆自登大宝,都大有可为。
陆翼听他这么一说,仔细想来,面露喜意。
然而陆翼不知道,谢浮沉已经与左都督私下联合。
谢浮沉告诉左都督陆翼有杀他灭口之心,若想活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与他合作。
谢浮沉承诺保住左都督的命,阻止陆翼派他去送死。
等左都督和他帮陆翼打入燕都,进了燕朝皇宫后,左都督将联合众将,为陆翼披上黄袍。一旦黄袍加身,陆翼再无退路,到时还怕陆翼不反?
那时,左都督与他谢浮沉就是拥立之功,自然能够保住一条性命。至少比眼下活得久。
谢浮沉说得头头是道,左都督心一横,就上了贼船。
其实谢浮沉能够说服左都督,足见陆翼的阴险反复已是手下人人皆知。
陆翼并不知道谢浮沉的算计,细想之后,认为如何压制狄其野军功的难题豁然开朗,也顾不得心疼错失禹奚城财富,看似豪爽地大笑出声,对谢浮沉夸赞道:“谢先生谋略深远,真乃经世大才。”
谢浮沉自谦笑笑,心中却是一派自满。
他们二人看向前方的柘鹈城,志在必得。
柘鹈城是谢家兵马守卫,陆翼已经屠了谢家守卫的不少城池,自然不再将谢家兵马放在眼里。而谢浮沉就是冲着谢家兵马来的,从骨子里轻视仇视谢家的一切。
而这两人不知道的是,谢家已经得知了谢浮沉就是谢黎安的消息,也知道陆翼屠城是受了谢黎安挑唆。
他们更不知道的是,杨平为了顺利出逃,终于给了老将玄明前往雍州前线抗敌的许可,前日,玄明已经快马赶到柘鹈城中。
也就是说,眼前的柘鹈城已经不是他们以为的那座柘鹈城了。
守卫柘鹈城的,是一心向谢黎安与陆翼报复血海深仇的谢家兵马。而指挥他们的,是当今世上也许唯一能与狄其野匹敌的老将玄明。
骄兵必败,哀兵必胜。
自古皆然。
老将玄明一心为了守卫北燕赶赴前线,好不容易得了杨平许可,老怀大慰,对着杨平痛骂了一番狼子野心的南蛮荆楚,忠肝义胆地承诺自己必定死守雍州,就急匆匆往雍州前线赶去。
他前脚刚走,杨平就带着四大名阀众臣,包袱款款,往雷州北方边境狂奔。
说是狂奔,也走不快,毕竟有那么多家产要带,而且后宫唯二带出来的柳嫔和王后都怀着孕,怎么可能走快。
谢家是不想走,但杨平和其他三家都怕谢家走漏风声,硬是把半推半就的谢家押上了车。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出都城没三个时辰,天一亮,楚军密探就将消息连着杨平那三封信一起散布给了朝中小臣:皇上带着四大名阀连夜跑了!他们去投刺伊尔族了!
密探将消息整理传来。
姜扬为了报先前被韦碧臣肆意辱骂之仇,不等请示顾烈,就将痛斥杨平勾结外族的榜文张贴出去,洋洋洒洒一大篇,骂了个爽。
他甚至还给小顾昭布置了一篇命题文章,让小顾昭将北燕君臣献土卖国这事,从仁义礼智信五个方面驳斥得一无是处,也一起张贴了出去。
顾烈看着密信中随附的两篇檄文,笑骂:“胡闹!”
狄其野探头看看,满意道:“骂得好。”
然后还教训顾烈:“你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杨平能被韦碧臣这个死人算计,证明他既是蠢货又是废物。”
其实狄其野这么义正言辞,真要说起来,韦碧臣那崎岖蜿蜒的算计,狄其野之前还是被牧廉点化才明白的。
韦碧臣临死前,因为认贼为师的事被楚顾宣扬开来,大大打击了他死得人人称颂的理想,面对的是几乎已经没法翻盘的败局。
就算他以死设计了杨平,也无法恢复他原来‘苦心孤诣扶持北燕’那种传遍天下的贤名。
所以韦碧臣才留了遗计。
韦碧臣在死前,用不同寻常的字体写了封信给刺伊尔族,代表杨平表达了卖国求生的意思。
但凡杨平有些死守国门的骨气,都不会中了韦碧臣的遗计。然而杨平多年躲在韦碧臣身后,这世上最了解杨平的就是韦碧臣。
杨平如韦碧臣死前预料的那般献上北燕三州求生,就直直落入了韦碧臣的设计。
韦碧臣已经洗不白了。他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让北燕还活着的这些人,不论是杨平、四大名阀还是朝廷众臣,让他们都变成献地求生的卖国贼,一黑到底,才能让他这个灰色人物在对比之下显白。
而且韦碧臣已死,不论杨平做出什么决定,都扯不到他身上。
北燕君臣都是卖国求生之人,那唯一一个冤死殉国的众臣,就是韦碧臣。
杨平一跑,自动成就了韦碧臣的忠名。
若没有牧廉点拨,狄其野要想把其中弯弯绕绕想明白,必得琢磨更久。韦牧二人毕竟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弟。
狄其野再度感慨:“有这脑子干点什么不行,非得寻死?”
顾烈在这一点上和他一点分歧没有,看着狄其野,点头道:“你说得很对。”
狄其野不知为何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嘲讽。
可又不明白为什么。
顾烈低头,又拿起顾昭的文章来,严肃道:“姜扬就罢了,昭儿年幼,不必做这种无用文章。”
狄其野摇头笑道:“顾昭和姜扬都是为你出头,心疼你一直被韦碧臣骂才写的文章。要我说,骂得正好,什么叫无用?”
他说得直白,令顾烈有些不好意思。
顾烈轻咳一声,问狄其野:“接下来,如何行军?”
杨平带着四大名阀逃往北方边境,那么离北方边境最近的他们,应该尽快赶到边境阻拦。
狄其野一挑眉道:“主公,我们改道冶庚,本将军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闪电战。”
他们原本的行军方向是往雷州而行,最北端的几个城池都被狄其野无视了,如今既然要阻拦杨平,那就得向着翼州最北端的冶庚城进发。
顾烈望着自信潇洒的狄其野,没有异议,任他调动起兵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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