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颜法古的话来说,陆翼这个人,就没有时运。
色厉内荏,瞻前顾后,好不容易定下决心准备起兵,大肆封锁消息,悄无声息地动兵马备战,一场足以影响大楚运势的风雨正在酝酿。
在这节骨眼上,顾烈养父出事了,还没了个蜀州监察御史。
这事还得从养父大人的第十三房小妾说起。
此女二八年华,小家碧玉,在芙蓉城中也颇有些美貌的名声。早和自家表哥芳心暗许,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大人也乐意亲上加亲,正在准备议亲的时候,媒婆甩着花帕子,带着养父大人亡妻的画像上门了。
亲上加亲,怎么比得上荣华富贵呢。
姑娘闹着不肯吃饭不肯上花轿,没用,父兄可指望着用女儿换条阳关大道,喂了酒,一顶轿子就送进了府。
数日一过,整个府里人的知道,这十三姨娘好大的脾气,见了天的顶撞老爷,被赏过多少嘴巴子都不改。
对这表哥来说,真是晴天霹雳,表妹一朝嫁作他人妇,还是个花甲老汉,恨得落下了男儿泪,又听说表妹在府中饱受老汉欺凌,心一横,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诗书礼仪,专程在混混堆里观察了三日,扮作长工,混进了府。
居然还真叫两个人远远见了一面。
苦命鸳鸯相见,何等凄凉。
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未想到还有转机,陛下默许了蜀州监察御史来,责令养父大人不许再娶,养父大人心里再恨,面上也只能唯唯诺诺,还承诺给陛下上一道请罪折子。
此时不喊冤更待何时?十三姨娘冲到监察御史面前跪下了。
蜀州监察御史一听,这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喊什么冤?而且就算陛下默许了斥责,这毕竟还是陛下养父,天底下一等一的贵人,既不占理又得罪人,反而觉得是这女子出格,自然就没管。
十三姨娘这回在监察御史面前落了老爷的面子,其下场可想而知。
要不是她长得和养父亡妻实在是像,可能连命都没了。
于是蜀州监察御史听闻风族有异动,出了芙蓉城正要往风族聚居之地赶,莫名其妙被一个气得两眼发红的年轻公子揪着扭打在一块,还双双掉下了河。
会凫水的表哥上了岸,监察御史沉了底。
噫吁嚱!
所以这一任蜀州监察御史的死,还真不是蜀州知州的阴谋,纯粹是没学过凫水,大意了。
十三姨太收到表哥传来的消息,知道表哥背了条人命准备自首投官,想着今生再无缘见面,心如死灰,干脆打算一死明志,在养父面前装了几日温柔小意,趁其沉睡,用府里花匠修枝的利剪,剪下了命_根。
这也不知是活生生痛死的,还是大出血死的。
养父一死,十三姨太哪有活路。
她表哥从乱葬岗找到了看不出人形的尸首,拖到自家祖坟,痛饮了两坛烈酒,留下封自陈不孝的遗书,将烈酒浇了两人满身,点了火。
用情至深,世所罕见。
这对苦命鸳鸯死了,搅出来的烂摊子,可就坑惨了陆翼。
原本想封锁消息无声备战,这下子陛下养父没了,消息只要出去,怎么可能不惊动上面?
蜀州知州钟敦披星戴月赶到的芙蓉城,对着养父难言体面的尸首哭得和孝子一般,他是钟家人,再怕被陛下问责,也不可能被说动一起造反,而钟敦只要出了芙蓉城,那折子不出两天就要进京了。
陆翼别无他法,于是带兵将芙蓉城包了重围,尽力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陆翼到底是低估了顾烈对蜀州的关注度,也想不到顾烈根本是重生而来,芙蓉城的消息不过断了两日,顾烈就直接派了兵。
所以,颜法古赶到蜀州和锦衣近卫一接上头,把来龙去脉理了顺,当即铁口神算,断定陆翼这个人没有时运,老天爷就是不喜他。
“天意如此,”颜法古装神弄鬼道,高深莫测地策马前行,“贫道早就算出此番平叛必是大胜而归。传令,跟本将军速速赶路,早打完早回京。”
他舍不得钦天监的望星台啊!
无双咴了一声,给好友助阵。
左右都督不知该说什么,干咳一声,传令下去,跟随看似不靠谱的将军急行军赶路。
倒确实是一场大胜。
颜法古本就是楚军将领出色的一员,只是被神棍的面纱拖累了风评,明明可以靠军功吃饭,偏偏要沉迷算命。
虽然这假道士面上时常是嬉皮笑脸,打仗时还是挺正经的。
真到了与陆翼兵戎相见的时候,颜法古心里,是无言话凄凉。
也曾经是楚军同袍,也曾经是兄弟相称,如今一个是平叛将军,一个是造反罪人。
当年联手诳狄小哥打雀牌,如今想起那日的嬉笑怒骂,真是恍若隔世,谁能想到,同桌人有朝一日,竟会走到这个地步。
糊涂啊!
颜法古心中哀叹,同时冷静布下了杀局。
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翼数万兵马,被颜法古尽数剿灭于蜀州境内,陆翼到底是不敢自刎,被颜法古的手下绑了,交与锦衣近卫,直送京城。
颜法古没有同他叙旧,也没有与他道别。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颜法古将杯中酒泼了一地,聊作祭奠。
“将军,”左都督来喊人,“陛下有旨。”
颜法古整整衣冠,又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他留在蜀州处理后事,陛下此时下旨,必然是让他扶着养父棺椁回京去的。
终于可以回钦天监了。
结果圣旨念完,颜法古傻了。
人在蜀州坐,官从天上来。
顾烈仗着他远在蜀州不能赖地撒泼,以扶棺必得有个身份的名义,把颜法古塞到了工部去当左侍郎。
“侍郎大人,”锦衣近卫恭敬一礼,“咱们收拾收拾上路吧。”
颜法古用拂尘掩了面:“……上路,好,上路。”
悠闲的好日子过到头了。
怎么定国侯就能时常闲在未央宫,陛下真是偏心。颜法古咂摸了两口,只得换上了工部侍郎的官袍。
一入官门深似海,从此算命不得闲。
养父殒命,顾烈自然要戴孝。
狄其野对养父可没好感,他打量着顾烈一身白衣,忍笑道:“都说‘女要俏一身孝’,原来男子戴孝,看着也不差。我见犹怜。”
用的什么破词,顾烈无奈地扫了他一眼。
孝期规矩多,但养父毕竟多了个“养”字,不是亲父,也不必太过拘泥,何况如今棺椁还没进京。
但顾昭这十一岁的生辰,却是不能大张旗鼓地过了。
顾昭是乞儿出身,不记得出生年岁,顾烈有心给顾昭选一个好日子,顾烈自己和狄其野的生日都在冬日,就给顾昭定在了七月初七,正是七夕好时节。
于是七夕当日,顾烈带上顾昭与狄其野去了京郊山涧夏游。
风族在蜀州叛乱中受创甚巨,跟着陆翼作反的被严惩,没跟着陆翼作反的,顾烈也赏赐了许多东西安抚,顺理成章地将剩余的风族族人全数迁入了城中,与非风族的大楚子民混居。
芙冉的死因,当时报的是重疾,但其实是部分风族族人不满芙冉拒绝与陆翼联手,给芙冉下了毒。芙冉的儿子容燧亲眼见证母亲的衰亡,将母亲的临终嘱咐铭记于心。
叛乱一平,颜法古原想按照顾烈的意思,扶容燧坐上风族首领之位,但容燧跪地磕头,说母亲死前让为陛下效力,不许再留蜀州。
颜法古不甚唏嘘,让容燧跟着锦衣近卫先行进京,凭陛下裁夺。
顾烈对容燧很是了解。这孩子今年也不过十六,性子内向稳重,沉默寡言,长于武艺,待人善良。不然顾烈也不会属意他继任风族首领之位。
但既然芙冉临终遗托,顾烈想了想,就让容燧做了顾昭的伴读。
这日夏游,顾昭有心让这个沉默的伴读散散心,也带了容燧出来。
顾昭自己是乞儿出身,容燧更是生活在蜀州山水中,他俩自理能力都不比幼时跟着养父颠沛流离的顾烈差太多。
唯独狄其野对自然过分新鲜,他认识的植物太少了。
顾烈瞧着狄其野跟着顾昭和容燧采蘑菇,时不时往竹筐里丢个毒蘑菇,两个孩子很无奈地给他捡出来,顾烈看着看着,眉梢眼角俱是温柔。
午后回宫,御厨烧了一桌蘑菇宴,摆在了御花园。
御厨特意给小王子煮了碗一根长寿面,长长的一根面条,象征着长寿,吃时不许咬断,否则不吉利。
御厨还把几颗漏网之鱼的毒蘑菇捡了出来,用盘子呈上来给主子们看个明白。
顾昭认认真真吃着那根面,顾烈一看,笑话狄其野:“看看,都是你摘的。”
狄其野假装没听见。
非常有大人的样子。
顾昭在心里感叹,父王和将军还是当年那样,一点都没变。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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