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廉这模样让姜延心里一酸,急忙上前一步,也没敢靠得太近,站定了解释说:“我近日太忙。”
言下之意,他不是故意不来的。
牧廉摇了摇头,看着姜延的眼睛,轻声说了三个字。
“你说谎。”
姜延下意识撇开了视线。
这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牧廉的眼神了。
以前,因为牧廉所有感情都只能通过眼睛来表达,所以看上去总是炙烈而天真的,像小孩子。
就算他再生气,也是种孩子式的暴烈,不一定不残忍,他毕竟是被野心家教坏过的野孩子。
可现在,牧廉的眼睛像是散开了蒙昧的雾,更为明亮,却冷静得像是暮秋清冷无云的碧空,是洗练后的直白,叫人更不敢看。
又看到姜延这样的表现,牧廉的眼神黯淡下去,可姜延没有看他,无法察觉。
那些牧廉不愿理他的日子,姜延当然不是不难受的,所以,即使被牧廉戳破了谎言,姜延也指出:“只许你躲着我,视我于无物,不准我考虑几天吗?”
“是我先躲着你的吗?”牧廉定定地看着姜延,“姜延,真的是我先躲着你的吗?不是你不敢看我,不敢碰我,也不知道怎么和我说话吗?”
姜延无言以对。
“你用看鬼一样的眼神打量我,我要怎么看你?”
“我的脸会动了!我怎么看你?你要我对着一个根本不想看我的人哭吗?”
说完就后悔了的牧廉大睁着眼睛,唯恐自己掉眼泪,他并不想在姜延面前自找难堪,可覆水难收,他挺直着背,僵直地站在姜延面前。
也许人生的奇诡就在这里,他遇到姜延时,若不是他全然不懂得在感情中自保,因为凭着直觉感受到了姜延的善意,所以也无所谓什么尊严,只是拼尽热情想要和姜延在一起。
那时他们过得很快乐。
可现在,他成了一个健全的人,一个在乎尊严、懂得羞耻并且知道自保的人。
所以,他和姜延站在这里,头一次爆发了争执。
姜延开口说了个“我”字,就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但牧廉其实心里很明白。
师父说了,要把话说清楚,坦诚才是勇敢的做法,他要承担起这十三年的责任,他就必须是一个勇敢的人。
牧廉没有选择继续僵持下去,他非常直白地问:“你今夜来,是因为你想清楚了,能够接受现在这个我才来的。还是只是因为我留了话,没有想清楚就来了?”
“如果你没有想清楚,那就请回吧。”
姜延愕然抬首,看到的是牧廉平静的样子。
面对他的愕然,牧廉平静地反问:“怎么?在这里站一晚上有用吗?”
说完,牧廉没有迟疑,甚至像是急于赶客似的,匆匆向大门走去,一个接一个推开大门厚重的门栓。
牧廉咬着牙,用手抓住门环,要将大门扯开。
“对不起,”姜延颤抖着手,从背后抱着他,“我没有要成亲,这我绝对没有想过。也没有,不接受你。我只是需要一点时日。再给我几天,我会想明白的。”
说完,姜延又说了一声对不起,自己拉开门,走了出去。
牧廉阖上定国侯府的朱漆大门,一个接一个,重新将几道门栓推回去,把门关好。
牧廉慢慢走到厢房,站在门口看了半晌。
里面不止是他一个人生活的痕迹,还有姜延的衣衫杂物。
他关上了门。
牧廉悄悄走到了主人院子。
他保证明天一早就让人把床单被褥都换了,保证亲手把师父的手帕洗干净。
就今晚,让他在这里睡一晚上吧。
明早,他还要去上朝啊。
牧廉盖着师父的被子,睡着师父的枕头,像是挤在狼窝里的流浪狗,紧闭着眼,强迫自己慢慢睡着了。
狄其野发觉牧廉和姜延并没有和好,有些惊讶,回到未央宫,还和顾烈有感而发,说感情这事真是奇怪。
顾烈比他知道得更早,虽然没有监视牧廉到那个地步,但谁让牧廉那夜进了狄其野在定国侯府的卧房,府中下人不可能不向上禀报。
听了狄其野的感叹,顾烈故作惊讶,笑话他:“定国侯对感情还有研究呢?”
狄其野扫他一眼,但对着顾烈温柔的眉眼,又勾起了唇,问:“当时,你听我说我是从异世而来,为什么不觉得害怕?为什么没有将我视为威胁?”
对于未知的事物,人会感到害怕,会下意识排斥,都是正常反应。
顾烈低声笑起来,学狄其野的用词回答:“因为你太奇怪。所以异世而来这件奇怪的事,都显得不奇怪了。”
分不清顾烈是拿自己开玩笑还是当真这么觉得,狄其野呵呵一笑,就当自己没问过。
顾烈捉住狄其野的手,牵他到廊下看星野四垂:“明日是好天气。”
狄其野没那个情调,古人衣服一层一层,夏末又闷热,往嘴里丢了颗莓果,很直白地说:“我宁可下雨。”
“秋老虎一过,你就要怕冷了,”顾烈故意拆他的台。
狄其野才不会因为时代的落后感到羞愧,理直气壮地乱说,说得有板有眼的:“人就是因为怕冷又怕热,才能生存繁衍数千年。你不懂。”
然后,他还跟说真的一样强调:“我不是‘怕’冷,我是注意保暖,真冷了我也不会轻易生病,所以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不要信口雌黄,败坏我的名声。”
顾烈把头靠在怀中人的肩膀上,听得直笑,最后还被狄其野拔高到败坏名声的高度,可不得了。狄其野自己说完也笑了。
“既然定国侯说我败坏你的名声,那我可不能担了虚名,”顾烈像是大猫吃肉般舔了舔怀中人的侧颈,“总得做些有伤风化的事才好。”
沐浴后松松系着的软带被拆下来,单衣从肩头轻轻扯落。
“既然闷热,就脱了吧。”
次日,顾烈在政事堂例行自省,
他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思及前世,将此生朝政与前世要务对比,尽量做得比前世更好。
顾烈这三年连生日都不肯过,群臣也跟着顾烈苦哈哈地埋头做事,没个放松。
他想起前世此时,自己在姜扬的劝说下,在京郊兰园办了赏花饮宴。
既是犒赏朝中众臣,也是给去年高中的新科翰林们、国子监的监生才子们,一个开阔眼界、展示才华的机会。
顾烈记得在赏花饮宴上,有人作诗称赞韦碧臣的风骨,被近卫拖了出去,回宫马车上,狄其野还点评韦碧臣是大奸似忠。
回宫马车,是了,那时狄其野已经被自己禁足在宫里,一直到楚初五年的秋天,才把狄其野放出宫去。
前世他都知道带狄其野出去散散心,怎么今生还忘了。
于是姜扬折子还没呈上去,顾烈要办赏花饮宴的旨意就颁了下来,点了在礼部做事的祝北河筹备安排。
姜扬乐乐呵呵地跟颜法古嘚瑟,说自己和陛下还挺心有灵犀。
把颜法古听得直叹气,怎么陛下和自己就没有心有灵犀,什么时候他想去钦天监,陛下能不看折子就给批了?
实在是怕了颜法古的算命技术,姜扬装作沉吟了半晌,才无比慈祥地说:“做你的春秋大梦。”
饱受打击的颜法古怏怏地往工部去了。
筹备赏花饮宴,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陛下面前露脸的差事,祝北河自然是尽心尽力,姜扬和祝北河也是能帮则帮,确保既不奢侈铺张,又能够宾主尽欢。
姜延父亲本以为这下子能够让不孝的大儿子回心转意,结果没想到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对着上门请罪的姜延,他伸手就是两个巴掌,骂了半天,还是气不过,直接把茶碗往姜延身上一砸,让他滚出姜家再也不要回来。
姜延跪在地上,额头被茶碗划了道血口,伏身一拜,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前些日子父亲的热情,确实让他升起了回归姜家的希望,但若是这种回家需要用娶妻生子来实现,他做不到,也不能做。
姜延走在路上,额头的血口使得他十分引人注意。
此时正是百姓回家吃夜饭的时候,过往路人形色匆匆,但看到姜延,都好奇地看着。
他们不知这个长相邪帅的小哥到底惹了什么事,小声议论起来,都觉得该不会是他胡乱勾引良家女儿,被姑娘的父兄打了一顿?
有些人消息灵通,立刻反驳说这是锦衣近卫指挥使大人,就是那个断袖,听说他把重病的右御史大人抛弃了,没想到右御史大人病能好。
百姓们唏嘘不已,啧啧,说到底还是个负心汉呐。
莫名其妙变成负心汉的姜延并不知道京城百姓头脑中丰富的故事情节,他注意到路人猎奇的目光,只是想着,原来牧廉先前,一直在这样的目光下生活吗?
感同身受和亲身经历,并不能等同。
姜延边想着,边向着定国侯府的方向走去。
他不自觉地越走越快,他已经迟到了许多天,所以不能再耽搁下去。
定国侯府的门并不难进,虽然老管家见了他,脸色并不好看,也许是看他额头的血口可怜,到底没拦着他。
牧廉在后园坐着,今日难得黄昏时就理完了事,趁天还亮着,他拿着把大剪刀,在对着一大块棉布剪来剪去,不知在做什么。
棉布上多出一个人形的影子,牧廉抬起头,眯着眼看到逆着光的姜延。
牧廉手一顿,垂眸看着棉布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姜延在他坐的石凳边蹲下,柔声道:“我来迟了。”
“你……想好了?”牧廉盯着棉布上用石灰画出的白线,努力延着线剪得直直的,没有去看姜延。
“想好了。”
牧廉放开剪刀,低头去看姜延,瞬时一愣:“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牧廉皱眉猜测:“你又去姜府了?你为什”
讲到这里,牧廉忽然想起姜延之前是想要回姜家的,于是话说了一半,闭嘴不说了。他哪有资格问。
于是牧廉沉默了片刻,又问:“你真的想好了?”
“我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牧廉了,”牧廉刻意地强调,“他会为了你不顾名声任意妄为,我不会。他会为了你当朝给你父亲难堪,我不会。”
他已经不会不要自尊地去爱姜延了,他懂得考虑自己,懂得维持体面,他不是那个傻子,他不后悔与姜延之间的一切,但他已经不可能再做回一个傻子了。
姜延握住他的手:“我不是因为你不懂得自保的爱,喜欢上你的。我是因为你濒死的时候还能猜中陛下对风族的算计,喜欢上你的。”
“是,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自己的爱人对自己言听计从,没有哪个男人不得意于爱人为了自己什么都愿意去做。”
“我也并不是例外。”
“可那不是我倾心于你的初衷,更不是我爱你的根本缘由。”
“你在太医院的改变,让我觉得陌生,让我,有些胆怯。牧廉,虽然我的脸长成这样,但我在情场并不是如鱼得水,恰恰相反,我在遇见你之前,屡屡碰壁,被人捉弄了很多回。”
“我在最灰心丧气的时候,遇见了你。而你竟然敢随意将真心送到我手上,让我受宠若惊。”
姜延仔仔细细看着牧廉的脸,这一回,没有半分逃避。
“你看,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聪明狡猾,爱上你,是因为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你竟然也真的喜欢我。”
“我不该让你等了这么久,才想明白。原谅我好吗?”
他靠近牧廉,抬头将牧廉的神色都收入眼睛里。
直到眼泪掉在姜延额头的血口上,牧廉才懊恼地意识到自己又哭了。
牧廉从怀里掏出师父给的手帕,他原本想洗干净还回去,但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按照师父过分好洁的程度,他擦过涕泪的手帕,师父是绝对不会再要了,于是就洗干净留了下来。
牧廉轻轻按住姜延的伤口,问:“痛吗?”
姜延故作委屈,一张邪气的脸硬是装成奶狗似的:“痛。”
“那就好,”牧廉出乎姜延意料地说,“你要记住。”
“因为我也痛。”
牧廉拍拍自己的心口,假装潇洒道:“再来一回,我就不要你了。”
再痛,痛到睡不着,也不要了。
就算是条流浪狗,也不会一直守在被遗弃的地方不肯走,何况,这条流浪狗不是没有地方可去的。
姜延看着牧廉悲伤的神情,紧紧搂住他的腰,再次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找他。
“好。”姜延承诺一般说,“绝对,没有下回了。”
老管家装腔作势地一声咳嗽,打算了鸳鸯重聚,板着张脸把装着药粉药膏的木篮往桌上一放,又板着脸背着手走了出去,
牧廉有些不好意思,推开姜延,让姜延在石凳上坐着,站起来给姜延上药。
姜延看着桌上的棉布,问:“这是在做什么?”
“手帕,”牧廉也回头看看那张大棉布,有些挫败地说,“想做来还师父。”
但是那些剪下来的方布块,怎么看怎么简陋,到底要怎么变成素净好看的手帕?
姜延看了看剪得四四方方的棉布,小心指出:“你会锁边吗?”
“锁边是什么?”
“不如去外面买吧,”姜延诚恳建议,“我们顺便在酒楼吃夜饭。”
牧廉看着姜延想了想,最终点了头。
于是指挥使大人和右御史大人,这对闻名京城的断袖,又双双出现在了京城百姓面前。
但从头到尾都没牵着手。
尽管断袖这事有伤风俗,可谁让两个人都长得怪好看,京城百姓眼高于顶,看着两个人恩爱了两三年,最后竟然看习惯了,这俩月不见他俩一起出门,还有些想念。
结合先前姜府来来去去的媒婆,和传得若有似无的婚讯,京城百姓们经过缜密的分析认为,这是指挥使大人先负心薄幸,想来一出浪子回头,结果事到临头,还是放不下右御史大人,现在后悔了,想回来吃回头草,右御史大人还没松口答应,但眼看着是已经心软了。
渣,真是太渣了。
在百姓们诡异的视线下过了好几天,姜延某日回定国侯府,对牧廉玩笑感叹:“你我都在脸上吃过大亏。”
牧廉想想,弯了眼睛笑道:“甚好,没人敢惦记你。”
姜延故意露了个邪气四溢的笑容,勾右御史大人来亲他。
右御史大人到底是没能抵抗住美_色。
难得回府住的狄其野捂着眼睛,生怕牧廉不害羞似的,带笑高声道:“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看见。”
赏花饮宴定在九月底。
顾烈刚决定办这个宴会时,狄其野分心关注着徒弟情海生波,回过神来,九月底已经到了。
大楚帝王与定国侯共乘一车,向京郊驶去。
王子顾昭的马车紧随其后。
狄其野隔着帘幔望向马车外,街道都看不太清,帝王舆驾,帘幔是不可能揭开的,低声抱怨:“干嘛要我同乘。”
顾烈还对着文书,头都不抬:“就是知道你要掀帘子,才让你同乘。”
万一遇刺了怎么办?哪家姑娘看上了,死活非狄其野不嫁怎么办?关乎安全,不是小事情。
狄其野才注意他在做什么,利落地把他手里的文书一抽:“就差这么一时半刻?这么看东西废眼睛,小心瞎掉,我可不是吓唬你。”
顾烈笑笑,说知道了,不看文书,那看定国侯吧?
狄其野挑眉:“侯爷我好看,你随便看,保证不伤眼睛。”
到兰园,众臣早已等候接驾。
陛下和定国侯先后下了马车,看样子,心情都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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