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场景,是狄其野再熟悉不过的未央宫,而且,是在他与顾烈共同理政的小书房。
但其中的摆设器具,却又与狄其野熟悉的小书房并不相同。最明显的,地上没有防寒的绒毡,也没有狄其野惯坐的椅子。那些狄其野在京城街上随手买的小物事,还有狄其野为顾烈放松眼睛从兰园要来的兰草,就更没有了。
作为帝王起居处,这里简直朴素到了冷清的地步。
也许是受到了熟悉环境突然变得陌生的影响,狄其野看着小书房内的自己和顾烈,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
小书房里端坐着的两个人之间,也是一种难掩生疏的氛围。
狄其野能感受到,顾烈的心情其实并不差。
可坐在下首的那个自己,心情就没那么顾烈好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其野还在疑惑,梦中的顾烈开口了,他带着些许揶揄,问:“怎么,定国侯这次没给寡人带土产风物?”
梦中的自己翻了个白眼:“臣半路被近卫抓回来,没来得及。”
顾烈看出他的不满,沉下脸来,隐含警告道:“定国侯也该玩够了!去年蜀州叛将一事,至今都有折子参你,你也不知避嫌,又跑到蜀州去,你不务正业,寡人还要给你收拾烂摊子!从明日起,定国侯务必日日上朝。”
梦中的自己刻意反问:“务正业?陛下,臣不务正业,都被参到如今,要是务起正业来,这朝堂上下,可一个人都别想睡安稳。”
顾烈不再掩饰威慑之意:“狄其野,你别不识抬举。”
被威慑的人却笑了起来:“陛下,臣是定国侯,您还要抬举我,莫非要给臣封王?”
顾烈双眼眯起,敲打道:“定国侯这是要挟寡人?”
被敲打的人语气平静,这种平静却近乎挑衅:“您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您说是要挟,那自然就是要挟。”
顾烈伸手按上额角,根本掩饰不了他的愤怒:“狄其野,你是不是以为”
他只说了一半,没有把话说完。
梦中自己的视线从顾烈用力按在额角的指节上轻轻滑过,垂眸敛目,轻声接口:“以为什么?以为您不敢杀了我?岂敢呢陛下。”
狄其野感受到顾烈的满腔失望和不满,又看到自己愤怒而无奈的模样,不禁疑惑。
顾烈登记前,狄其野曾经设想过,一个致力朝政的明君和一个功高盖主的将军,会是如何相处。
怎么想,都逃不过互相猜忌。要么剑拔弩张,要么暗流涌动,即使能够维持一时的君臣和合,到最后必然是面目全非,相看两厌。
眼前的顾烈和自己,差不多就是狄其野曾设想过的模样。
如果不是顾烈从一开始就展现出的超出时代的包容,如果不是顾烈的包容让自己坦言对日后相处的担忧,和那之后顾烈完全超出预料的反应,他们现在也许就像这梦中一样。
可是,让狄其野疑惑的是,梦中的他们,除了明君功臣必然会有的互相猜忌,还有一种,狄其野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的伤感。
不过是互相猜忌的君臣,为什么会伤感呢?
梦中二人,无言沉默了很久。
久到狄其野以为自己就要这么醒来的时候,才又听到顾烈说:“天色已晚,定国侯留下用膳吧。”
“就不打搅陛下与王后了,”梦中的自己迅速起身行礼,“臣告退。”
王后!
狄其野来不及对梦中的顾烈已经成婚的情况有什么想法,他立刻察觉到了大楚帝王的愤怒,也许是短时间内第二次被拒的缘故。
顾烈冷声道:“寡人的金口玉言,在定国侯这里,似乎是空话一句啊。”
梦中的自己僵立着,似乎不想说话。
顾烈的表情越来越冷。
梦中的自己终于落下单膝,领命道:“臣遵旨。”
顾烈从桌案后起身,慢步走到自己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随后绕过自己,率先向外走去。
狄其野看着自己从地上站起来,那一瞬间,那个自己的眼神近乎空茫,眉头紧皱,但又迅速恢复了近乎倨傲的冷淡,不紧不慢地出去了。
……
狄其野希望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境就这么结束,别再继续下去。
从幼时的顾烈到君臣对峙,这些场景带着某种荒诞的真实感,让狄其野无法将它们当作梦境看待,明明是在睡梦中,却似乎令他的精神无比疲倦。
然而,梦境毕竟是不受控制的。
狄其野回过神,发现梦中场景已换成了奉天殿。
顾烈端坐于龙椅之上,唯独自己一个人站在殿前,众臣议论纷纷,狄其野凝神一听,他们竟然是在说,自己与风族首领吾昆私下见面,参自己通敌叛国。
吾昆不是早就死了?狄其野看向群臣,希望从他们身上寻找时间线索,但细细看来,狄其野发觉,梦中的朝堂构成,与现实亦是不同。
颜法古、牧廉和数位大臣没有出现在朝堂上,在位的另有其人。曾经在楚王宫游园见过的柳家人,堂而皇之地站在奉天殿,似乎还有谢家人的身影。
狄其野更加疑惑,若说谢家是清流,顾烈留着他们,也算是物尽其用,柳家何德何能出现在大楚朝堂之上?
正想着,却见有人出列道:“陛下,定国侯无话可说,就已是叛国明证。他已经不止一次离开京城,焉知不是为风族传递消息?陛下,臣以为,定国侯此事非同小可,必须严惩!”
那人话音刚落,立刻数人附和道:“柳国丈所言极是。”
国丈?顾烈娶的是柳家人?
狄其野霎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此时,顾烈开口道:“此时证据不足,定国侯为大楚打下半壁江山”
“陛下!”顾烈还未说完,就有大臣出列道,“虽然定国侯已将吾昆所赠之物销毁,可人证尚存,他身为大楚侯爵,私下与屠我蜀州三城的敌首相会,怎可就此姑息?”
“这,”顾烈语塞。
姜扬出列道:“陛下,臣以为,此事翻过,不是姑息,而是不冤忠臣。若开国功臣因人言获罪,天下人要如何看待陛下?”
姜扬此言一出,将事情扯到顾烈身上,群臣倒是安静下来。
然而祝北河出列反驳道:“丞相此言差矣,开国功臣并非免罪牌,如今有人证无物证,只能说无法定罪,却也无法洗清定国侯叛国的嫌疑。”
他这么一说,群臣纷纷言是。
狄其野看明白了,这梦里的自己,比起现实中,更是众矢之的。
但仔细一想,这样其实才是更正常的发展,倒是姜扬的维护,令狄其野有些意外。
狄其野察觉到一直心情平静的顾烈发起愁来,于是向龙椅看去。狄其野惊讶地发觉,顾烈的两鬓,竟然已经斑白了。
这究竟是哪一年?
正想着,孤零零站在殿前的那个自己,忽然笑出了声。
这一声笑,就好比入油锅的水滴,炸出了群臣阵阵声讨,怒骂他藐视朝堂。
狄其野又看向殿前的自己。
狄其野心头一跳。
他太清楚他自己的个性,所以,绝对不会错认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中,分明是决绝之意。
为什么?他不可能因为在朝堂上受众人冷眼就心生寒意,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楚帝王终于不耐烦了,直接下令道:“定国侯即日起禁足未央宫,由寡人亲自监守!除非另有证物,此事就此押过,不可再议!”
禁足未央宫?
狄其野来不及深思,梦中场景再度转换,令狄其野烦不胜烦。
他只想醒来。
这一回,还是在奉天殿,只是换了几位大臣。
顾烈还是高坐龙椅,自己则位列武将之首,与现实中很是相似。
顾烈虽然是标志性的面无表情,狄其野却感受到他的疲倦,和若有似无的不满。
群臣正在热火朝天的议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赞成撤去一个人殿试第一的成绩。
此人名叫兰延之,之所以要撤去他的状元成绩,不是因为他舞弊,不是因为他贿赂考官,而是因为,他的祖父是商贾。
这让狄其野立刻想到了顾烈刚推行的允许商贾及商贾之子入场科考的政令。
这个政令,奉天殿讨论了好几个早朝,加上了许多限制条件,诸如“考前两年及考后永世不得经商”“商贾出身的庶吉士不可官任原籍”等等,才得通过。以顾烈对朝堂的把控程度,出现这种状况,足以说明朝堂上的反对阻力有多大。
顾烈此举,用意是声东击西,借此抬高商人身份,鼓励民商,在重农后,进一步发展经济。
狄其野猜测,梦中这个顾烈,也许会借这个兰延之的身份,做出同样的举动。
可是,梦境中的这个大楚朝堂,顾烈不仅要面对楚顾家臣、外来武将等功臣势力,还有想必在儒生中颇具影响力的谢家清流,和与谢家清流勾连的柳家外戚。
所以,狄其野并不意外地看到,当梦境中的顾烈提出以兰延之为先例,允许商贾之子参与科举时,群臣立刻激烈反对,甚至连姜扬都不甚赞同。
而梦境中那个自己,半闭着眼站在那一动不动,跟睡着了似的。
顾烈被群臣的花式反驳闹得焦头烂额,在百忙之中,狄其野发觉顾烈扫了自己一眼,然后立刻感受到顾烈瞬间怒上心头,莫名有些想笑。
顾烈问:“定国侯以为如何?”
那个自己凉薄地笑了笑:“臣没有看法。”
顾烈忍怒道:“定国侯有话不妨直说。”
“陛下,”那个自己直接一撩王袍,往地下一跪,“那请陛下先恕臣不敬之罪。”
狄其野感受到顾烈心中发冷。
“你说,”顾烈咬牙道。
那个自己看似恭敬地先对顾烈一拜,老实不客气道:“那我就说了。”
“臣听杜大人说,商贾乃是敛聚民财之蟊贼,故而行贱,他不屑与商贾同朝为官。”
“若缴纳重税的商贾是民贼,那么,臣以为,朝廷为夺民财之贼窟,陛下是天下贼首!”
顾烈暴怒:“放肆!”
跪在地上的人不争不辩,还是跪在那里,眉目冷然。那种冷,不是冷静,更像是带了隐隐约约的恨。
不应该啊,在这个时代,他会恨谁?
姜扬出列道:“陛下,定国侯的话,虽不中听,可对臣颇有启发。商贾亦是大楚百姓,更是缴纳重税,有利民生,若是强将商贾低人一头,确实不妥。”
……
人声人面都渐渐模糊远去。
狄其野终于醒来。
他睁开眼,帐布没有透入一丝外光,帅帐中依然是一灯如豆,灯油还没烧完一层,他梦到这么多事,做梦做得精疲力竭,现实中连一个时辰都没过。
梦境中的种种,太过真实。
当本心的愤怒褪去,狄其野仔细想来,尽管对养父极尽厌恶,可那个人确实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顾烈,那个人种种错待顾烈的方式,除了命运被牵连剧变的隐恨,也许算是这个时代对待孩童的缩影。
与其厌恶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狄其野更想知道,顾烈到底是好到了什么地步,竟然能在如此糟糕的错待中,成长为初遇就令他心折的主公。
狄其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顾烈的面无表情和不肯享乐,这些并不是他的心病。
它们是顾烈幼时的伤,在成长过程中从未被好好呵护,所以在伤口自行愈合后,还是留下了难消的重重疤痕。
梦境中的顾烈是有王后的,现实中的顾烈,在清涧中就对狄其野宣告了打算孑然一生的决定。
而现实中顾烈对狄其野的信任和包容,在梦境中难得一见,更不要说对狄其野死亡噩梦的过分在意。
他们在一起之前,顾烈对自己无法爱人的坚信,他们在一起之后,顾烈强烈的占_有欲和患得患失,这些才是顾烈真正的心病。
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那个与顾烈关系最亲密的人。
梦境内外的差别,是因什么而起?
这些梦,真的只是梦吗?
到底是谁,揭开了顾烈的伤口,害顾烈伤得更重?
狄其野打开枕边的木盒,将顾烈的画拿出来,看了很久。
他内心隐有预感。
他不会喜欢问题的答案。
打云草原自从风族回蜀后,就没有势力看管,零星的两三个游牧民族都人数极少,形不成统治势力。
西域无强敌,前世,顾烈直到楚初五年才有空闲处理打云草原,在那之前,是由雍州的安锡道兼管。
此生设立西北都护府管辖,顾烈斟酌人选,选定了左大都督左朗。
左朗别无二话,接旨准备离京赴任,临行前来顾烈面前听训,最后也只是感叹:“可惜不能与将军告别。”
他刚出政事堂,牧廉进来回禀御史台手正在查的数件要案,顾烈听完,问了几处疑点,牧廉一一解答,对案情一如既往地了如指掌。
右御史这个位置也难选人,牧廉如今做人灵光,做事也没变得不灵光,顾烈算是满意了。
正事说完,牧廉忧伤地问:“陛下,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打完仗就回来了。”顾烈自己都想人想得紧,哪有闲情来安慰他。
牧廉蔫蔫地走了。
夜里,顾烈到了东宫,和顾昭一起用了晚膳,将顾昭近来的功课寻例出了几道策问,都答得极好,顾烈颇为满意,赏了顾昭一套进贡的文房四宝。
顾昭心中开心得不得了,面上却是极方正地谢过了父王。
临走前,顾昭拉着顾烈的衣袖,问:“父王,定国侯何时能回来?”
“打完仗就回来了。”顾烈安慰道。
顾昭有些惆怅,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顾烈从东宫回到未央宫,沐浴更衣后一个人进了寝殿。
坐在空荡荡的龙床上,顾烈忍不住点了点布老虎的额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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