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殿上风向突变,剑锋忽然诡谲的直指向苏默,这是包括英国公在内的大部分人都始料未及的。
但是也有许多一直冷静旁观的人,此时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仔细回想一下,这一年多以来,许多事朔本追源,似乎都隐隐的围绕着这个忽然崛起的小人物展开,这就不得不叫人深思了。
这其中,内阁三位大学士如此,六部几位大佬如此,弘治皇帝陛下亦是如此。
这小子得是多能闹腾,才能凭借着微末之身,搅动了整个朝局,甚至是连远在北方的草原都跟着舞动?
弘治帝心中慨叹着,抬手微微揉了揉眉头。近一两年来,他的精神愈发不济,稍稍过多耗神,就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之感。这也是为什么与当政之初比起来,他开始有些怠政并生出了问道之心的原因。
还有就是眼下这帮朝臣了,看似一个个忠君爱国的模样,朝野上下也都莫不以中兴良臣以称。然则其中真正用心以事的有几个?大多数人的心思还是用在那些争权夺利、相互倾轧的勾当上。
弘治帝甚至觉得,若不是几大派系也都希望维持一份平衡,怕是他这个皇帝都有被丢到一边的可能。偏偏要治理诺大一个天下,还真是离不开这些人尖子,这让他愈发的憋闷苦恼。
外面都在说他是中兴之君,都在传扬什么明君良臣,嘿,却不知如果真的看过这些所谓良臣的真面目后,又将有何感想?便如眼下这般,为了打击异己,连一个小小的少年都不肯放过,千方百计的攀扯上位自己谋利。对此,弘治帝又是愤怒又是悲哀。
是的,弘治帝心中明镜儿似的。下面跪着的那个满嘴喊冤的家伙,还有刚才那个蹦出来弹劾的家伙,以及很多一直看似中立,始终不出声的,实则个个都在打着自己的盘算。说到底为了什么?还不就是利益二字吗。
苏默出使蒙古回来,提出结盟开边之策,其中广为流传的,便是一宗涉及至少上百万计的大买卖,这就是利!还是一份可以让所有人都疯狂的暴利。
可是苏默只是拉上了皇家和少数几家合伙人,其他人都只能干看着却吃不到,这如何能让他们甘心?甚至,连合伙人当中,除了他这个皇帝之外,怕也是没人真正知道,这个巨大的利益当中,究竟是如何运作,又是要运作什么。
这就使得更多的人愈发着急了,他们迫切的希望弄清楚其中的关窍。只有真正先搞明白了这项生意的情况,他们才能从中挑出漏洞,然后便可针对性的使出手段,从中插上一足。
与这些人而言,什么国家利益,什么民族大义都是狗屁。唯有利益,才是他们最高的追求。只要能保证他们的利益,至于是谁坐这个天下,又会死上多少人,都基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偏偏这种人杀不盛杀,怎么也根除不尽。从唐宋之前的门阀、世家,再到大明此时的文官集团,甚至那些所谓的清流名士,无不在这个桎梏之内。
而且,往往越是优秀的人才,背后大抵都与这些集团有着或明或暗的连结。这就形成了一个如同打不破的循环,国家要治理好,需要依靠这些人才。人才做出了成绩就需要给予相应的地位和权利,而有了地位和权利,这些人才便会为身后的集团代言,或者干脆又转为新兴的利益集团……
当然,也不是没有列外。可例外的毕竟只是少数,便出现那么几个,最终要么是被迫低头,也加入某个阵营之中;要么,就是莫名其妙的半途而狙,黯然离去。这其中的玄妙,天下又有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既然如此,以苏默那臭小子的闹腾劲儿,怕不早就入了某些人的眼中了吧。而以那臭小子的脾气,连李东阳的公子都毫不犹豫的硬怼,可想而知,绝不是个肯低头本分的。再加上那小子手里此刻掌握的巨大利益……
那么,眼下这一出出、一幕幕,其中之意便用脚趾头都能想的明白了……
呼——
他长长的吐出口浊气,强行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抬起头来,森然的目光缓缓的扫过殿中诸人,冰寒冷冽。
这些人怕还不明白吧,他们只当苏默也只是个普通的新秀而已,还想着靠这些阴谲把戏弄鬼。殊不知,此刻的苏默又岂止是身负与蒙古交联一事那么简单?那小子,可还是关乎着朕的身家性命呢。不,还不止!便是太康的性命也是因他的出手而最终得救,再加上…...
哼,可以说,苏小子现在的价值,差不多可以等同于整个大明皇室一脉了。这么重要的人,朕岂能再任由你们给废了?!
整个殿上,所有人在迎上弘治帝的目光后,都是不由的心下一凛,恍惚中似是感觉到了某种冥冥中的无形威压,不自觉的都屏气凝息起来,大气也不敢发一声。便是刚才还在干嚎叫冤的马升,也瑟瑟的微微抖着,趴伏在地,气儿都不敢喘大声了。
“传朕旨意,着牟斌即刻派锦衣卫出关,务必于最短时间内,将火筛部以及亦思马因部的动向摸清,立即回报,不得有误!调大同总兵、平江伯陈锐即刻回京述职……”
说到这儿,他话语一顿,目光落到趴伏在地上的马升身上,略微闪了闪,眼中划过一道深深的厌恶之色。哼了一声,继续道:
“即刻起,削去马升副总兵一职,交由兵部核查。若有劣迹,数罪并论,以儆效尤!大同边务职事,由兵部重新择选能者以任,交由吏部并内阁审核,最后给朕过目允准后履新上任。钦哉!”
弘治帝低沉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着,众朝臣心中惊凛,纷纷躬身抱拳,齐声应道:“臣等遵旨。”
趴伏在地上的马升早已瘫坐一团,两眼中全是绝望之色,连话都说不出半句来。随后在两个大汉将军的拖曳下,很快便被拖了出去。
众朝臣不由的又是一阵的凛然,显而易见,弘治帝难得的一次真心动怒了。天子之怒,又岂是寻常可能承受的?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傻得跳出来,成为天子发怒的靶子。
队伍中,张彩微微蹙眉,眼神阴晴不定。弘治帝对于苏默的宠溺,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中。看来,在对付苏默这事儿上,自己还当好好斟酌一番才是。他可不想为了傅瀚那个窝囊废的事儿,最终把自己陷了进去。
“陛下,关于大同边事职选,臣有一议,还请陛下思之。”便在此时,班中忽有一人趋前奏道。众人看去,都不由一惊,原来正是内阁次辅李东阳。
弘治帝微一挑眉,哦了一声,点头道:“卿家有何提议,但讲无妨。”
李东阳再拜道:“我大明立国百年已降,最大的边患莫过于北方。昔日草原各部各自为战,内耗不绝,故而我大明亦分段而防,各负其责便可。然则时至今时,整个塞外,唯余达延与亦思马因两部而已。而我大明再要分而防之,便形成了各自为战、缺乏统筹之患。是以,臣以为,可设三边总制之职,使整个北地防务结为一体。由此,再有如今日这般突发变故,便可由总制督帅当机决断,不复此次这般被动延误。须知军情如火,便多争得一分时机,或可就能决定一场战役之胜负,不可不察。”
弘治帝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抹赞赏。略一沉吟,问道:“卿家所言有理。那卿家可有良才,为朕荐之?”
李东阳微微一笑,大袖一摆,笑道:“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臣举荐原陕西巡抚、总督马政事杨一清杨大人。杨大人数年以来,皆身在第一线,最是了解边防军情。又兼熟知兵事,赤胆忠心,可当大任。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此言一出,满朝上下一静,随即轰的一声嗡然起来,纷纷相互低声议论着。
内阁其余两位,刘健和谢迁对望一眼,同时上前一步,躬身道:“臣,附议!”
这两人一开声,众人立即都是一静,随即便是纷纷上前,一片附议之声不绝。
当朝三位大佬同时通过,这时候还不跟上岂不是傻鸟了?
弘治帝目光微微一扫,眸子里有光泽隐晦的一闪而过。但随即微微颔首,转向杨一清笑道:“杨卿深得众望,可愿为朕分忧?”
杨一清黝黑的脸庞上微微泛起红潮,昂然上前一步,郑重的深深一揖到底,慨然道:“但得陛下信之,臣肝脑涂地,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弘治帝脸现欣慰之色,连道三个好字。当即令内阁具书条陈,交由司礼监批红,而后用印发往吏部。
众朝臣纷纷上前恭贺,杨一清自是谦逊不已。对于之前关乎苏默之事,却是再无一人提及,便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事儿也似。
弘治帝脸上微笑,心中却是暗暗冷然。微微侧首,对着站在丹墀一侧的杜甫使个眼色。
杜甫会意,上前几步高声唱道:“众臣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既然最紧要的事儿暂时告一段落了,今日朝会自也到了落幕之时。这般唱和,亦不过是章法使然。弘治帝目光略微一转,便要起身离座。
“臣,有本。”忽的,一个声音响起,顿时让殿上霎时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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