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饮而尽,朱允炆亮空酒杯,默不作声。
这一杯酒,有苦涩,噎住喉,有火辣,灼烧胸膛,有回味,让人感慨。
诸藩王虽不懂朱允炆的意思,也不明白他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但都很聪明地跟了上来,纷纷饮下第三杯酒,就连朱肇煇等孩子,也以茶代酒,不落人后。
朱允炆顿落酒杯,一脸严肃地看着众多藩王,不苟言笑地说道:“你们或许会好奇,朕为什么要感谢齐王,因为他用自己的命告诉朕,大明江山想要长治久安,想要国泰民安,就必须狠下心,拿走诸位叔叔的护卫与官属。”
朱棣、朱桢、朱权等一众藩王惊恐莫名,这种事只能做,不能说啊,上不了台面的阴暗心思,怎么能吐露出来呢?
当着所有藩王的面,直接说出这样的话,不是授人以柄,徒增非议吗?
朱允炆看向朱棣,又看向朱权,目光又落在了朱橞身上,道:“没错,以齐王之举动推度诸位皇叔心腹,多少有些不合适,毕竟,你们可都是朕的好叔叔。”
朱棣感觉朱允炆的目光又看了过来,连忙低下头,朱权握着酒杯的手这一刻也有些微微颤抖,朱允炆什么意思,他是知道了一些什么吗?
朱橞脸色有些苍白,皇上刚刚看了自己,该不是警告吧?我也没想造反啊,也就是抢了几万亩地,又杀了几个百姓,事情做得密不透风,应该不会泄露吧。再说了,土不都还给朝廷了,人都成骨头了,这事应该过去了吧……
“但是!”
朱允炆一拍桌子,威严地说道:“大家都读过书,知晓黄袍加身非我意是怎么个由来,朕自继位以来,先有周王谋逆,后有齐王造反。只两年时间,朕就少了两位皇叔!若朕尚能活二十年……”
朱棣等人心头一颤,两年干两个藩王,按照这个节奏,二十年,所有藩王不得先你一步下去陪太祖啊……
朱允炆站起身来,上位者的威势让藩王不敢直视:“朕自登基以来,尝以仁慈为准,给了他们仁慈,他们给朕的是什么?是阴谋,是背叛,是造反!”
“朕珍视亲谊,也非心胸狭窄之人,可有人就此认为朕好欺负!他们真以为欺负的是朕吗?他们欺负的是太祖爷,是满朝文武,是六千万大明百姓!朕御极乾坤,太祖钦命正统,你们谁若是不服,就直说!今日是家宴,这里没有史官,没有安全局!我们叔侄之间,就开诚布公地论一论,朕杀周王、齐王,有没有错!”
全场寂寂无声,所有藩王都不敢抬头,即使是强势的朱棣,年轻气盛的朱权,此时此刻也不敢吭声。
谋逆之罪,谁都救不了。
即使是太祖还活着,也一样送他去地狱,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
皇上处理谋逆藩王,很正常,很合理,质疑皇上,那不是质疑朱允炆的皇位吗?
质疑皇位,不就是质疑太祖当年的决定吗?
要知道太祖选朱允炆当继承人,他不是太祖临死前一天决定的,是好几年前就确定好的,满朝文武,天下皆知,有什么可以质疑的?
说到底,所有造反与阴谋,都只不过是野心膨胀,想要这人间至高无上的权利罢了。
死寂,连呼吸声都不见了。
突然之间,只有十岁的秦王朱尚炳喊道:“皇上哥哥杀得好,老师说过,谋逆者死,违君命者死。”
孩子都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那大人更不能继续沉默了,只好纷纷出言,支持与拥护朱允炆的决定,认为周王、齐王之死,全都是咎由自取,活该。
朱允炆趁势感叹:“既然诸位皇叔支持朕,那就能理解朕收回诸位叔叔护卫的苦衷了吧。明旨削藩,虽有违太祖之意,然为了避免诸位叔叔重蹈齐王覆辙,祸起萧墙,只能这样做。朕也不想二十年后,见不到诸位叔叔啊……”
“……”
朱桢、朱栴、朱橞等藩王顿时被塞住了。
皇上啊皇上,你是让我们咋办呢。
理解你吧,我们有点昧着良心了。不理解你吧,你又威胁用二十年送我们离开……
良心和脑袋比起来,真心不值钱。
“理解,我们理解。”
诸位藩王不得不低头。
人家低头是在屋檐下,可我们低头,是在屠刀下啊……
朱允炆看着众藩王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这一次明旨削藩,诸位藩王无一作乱,无论身在沙漠还是在天府,都跑了回来,虽然不知道他们一路上有没有画圈圈问候自己,但至少人家态度是摆正了。
“对于此事,诸位皇叔可还有意见?若有人认为朕处理不当,护卫与官属,还是可以还给你们的。”
朱允炆看着众人。
朱棣与朱权等人胆战心惊,试这已经不是图穷匕见,而是刀光闪闪了。
谁有意见,不就是承认自己有谋反的野心?即使是今日真的拿回了护卫和官属,估计人还没回到封地,天上已经开始掉下来罪名了。
“既然没有人有意见,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来,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苍生之福,饮胜。”
朱允炆这一次笑得很开心。
一干藩王笑得很苦涩,但无奈,也只能任凭朱允炆杯酒拿封护卫与官属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此结束,朱允炆不是一个做事不周全的人,这群叔叔多少给了自己面子,即没大声嚷嚷,也没发酒疯,无论他们是看清楚了形势,还是出于未来处境的考量,他们都配合着自己。
既然如此,也得给他们点脸。
朱允炆转化了话题,说道:“诸位皇叔的土地,朕将分给当地百姓,护卫并入当地都司,官属考核后,优异者留中朝廷,不合格者遣散回家。这些都是容易之事,然诸位皇叔日后之生活,属实难以安置。朕经深思熟虑,给了三点,你们姑且听着。”
“其一,二代藩王中,若尚未成年,如鲁王、秦王、靖江王等,由皇室抚养成人,一应花销,皇室承担,俸禄学业,等同皇子(不包括礼仪)。”
“其二,诸位皇叔与二代藩王中已成年者,可遵循祖制,领取高额俸禄,颐养天年。然考虑府邸没了官属与护卫等一应花销,加之朝廷难处,藩王每年俸禄由最初的一万石,每年削减一千石,六年后,达每年四千石,不再削减。”
“其三,诸位皇叔可转业经商,如辽王、珉王与代王,不再收取朝廷俸禄,年入十万贯,即留子孙财富无数,又能为朝廷贡献商税。正好,朕这里有一份名录,堪称二十年内稳赚不赔的买卖,只不过名额有限,好机会不多……”
朱允炆从袖子中抽出了一份文书,挥了挥手,放在了桌案上,看着诸位藩王,道:“说到底,我们是一家人,朕拿走你们的护卫与官属,肯定会心有不甘。朕所能做的,只能是用这种方式补偿。何去何从,如何抉择,朕不多言。”
朱棣当即起身,走上前想要拿走文书,却被朱允炆伸手给按了下来:“燕王叔肩负京军三大营整训之职,就不必从商了吧。”
蜀王朱椿见状,笑着上前,道:“臣是蜀秀才,第一次听闻有稳赚不赔的买卖,想来其中学问匪浅,臣想钻研下学问,还请皇上恩准。”
楚王朱桢无语,你一个读书秀才,干嘛把从商说得那么正派。不过既然长期稳赚不赔,那还有什么可顾虑的,虽说吃死工资过日子也可以,但身为藩王,只拿死工资,怕享受不了好生活。
这两年来,辽王、珉王早就发达了,大气到手一挥就是给朝廷万两白银,听闻现在的宝船上,挂着的旗帜,除了大明国旗,还有辽王号与珉王号的旗帜。
代王朱桂后来从商,现在闷不做声地喝酒吃肉呢,这家伙什么都不说,不过看他那黝黑的脸,就知道这年头挖煤多赚钱了。
眼下削藩已成定局,想吃朝廷高额俸禄也已不再可能,除了转业从商,已无其他出路。既然皇上说二十年稳赚不赔,那就信他一次。
朱桢、朱椿等人展开文书,仔细看去,排在最前面的一项买卖,就是煤矿,其次是铁矿,铝矿,铅矿……甚至连石油也记录在其中,除了主要的矿产外,还有织造、粮布、通商贸易等。
朱允炆的意思很清楚,矿产业现在还没形成规模,代王朱桂一家子弄来的煤炭,也难以填补整个京师的耗费,其他矿产买卖也不存在滞销问题,毕竟由朝廷兜底,无论他们弄出来多少,朝廷总会需要。
对于铁矿一项,朱允炆放开给藩王,自是有附带条件的,比如安全局监管,不允许私自制造武器,但如果想要造点能剪布的剪刀和能拍蒜的菜刀,还是可以允许的。
为了消除藩王心中的怨恨,为了避免这群人没事找抽,给儿孙遗传什么报复思想,朱允炆拿出了国家级的资源去安置,使用了“国有企业”的逻辑,将一众藩王圈养起来。
虽说废为庶人最为省心省事,可毕竟这些产业也需要人去整合不是吗?待形成规模,培养出人才与挖掘队伍,当他们犯了错……这些东西还是朝廷的,不是吗?
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发财,朝廷也是可以容忍他们的,没有兵,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这是朱允炆设置的家宴,也是削藩定局宴,还是利益瓜分宴,除燕王朱棣,宁王朱权与二代未成年之外,其他藩王无一例外,都选择了转业经商。
至于太祖不允许经商的话,在利益、屠刀与一家人的生活面前,已经没人再想起了。
这是大明整合分散资源的开始,也是官商势力的进一步崛起。而与此同时,民商势力也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常百业、侯浅浅乘坐着马车进入京师,而跟随在两人马车身后的,不止是晋商的伙计,还有三个魁梧大汉,而他们的双手,早已磨出坚硬的茧子,行动之间,虎虎生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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