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的目光落到了桌案旁的那柄长剑上,他突然有一种拿起长剑的冲动。但是很快,他便为自己生出了这种念头而感到惊恐和自责。
面前这个人,从自己登基之时起便一直是自己的依靠。西山狩猎,他从花豹口中救出了自己。独石城之战,他从数万鞑子的进攻之中救出了自己。外廷逼宫,他力挽狂澜稳定局面。逆藩起兵,乱民揭竿之时,还是他四处灭火,为自己平息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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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大明的中兴,他自己筹措银两,倾家荡产打造舰队出海,在海外征战两年,击溃强大的佛郎机人,打通贸易通道,令南洋诸国归心。
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做过一件对不住自己的事情,自己也没感受到任何来自他的威胁。他虽然声望高隆,功勋卓著。但在自己面前,他从未有任何的倨傲和不敬。
在自己心目之中,其实早已经将他视为最大的依靠。甚至觉得,就算犯了什么错,舅舅也能替自己摆平。
自己居然生出了想要杀的心思,这太可怕了。怎么能生出这种可怕的念头?难道自己当真是一个昏君?当真是容不得人说自己的坏话?难道他说的没错,只是自己不自知?
朱厚照闭目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坐下,轻声道:“舅舅,你是朕最敬重的人,朕怎会杀你。朕适才的话是气话。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朕今晚亲自来见你,便是想和舅舅推心置腹的好好谈一谈的,绝不是想来和舅舅争吵,亦或是兴师问罪的。舅舅,请你坐下,我们心平气和的谈一谈好不好?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你对朕有什么不满,大可畅所欲言,朕不对的地方,朕可以改。”
张延龄沉声道:“臣岂敢言皇上之过,岂敢对皇上不满。”
朱厚照叹了口气道:“舅舅,朕知道,这一次的事情,是朕不对。朕不该听了他们的话,没有等舅舅回来商议,便同意他们出兵收复河套的计划。朕……太急于做出一些事情来,改变天下人对朕的看法。朕是想做个好皇上罢了。舅舅你该理解朕的心思的。”
张延龄沉声道:“皇上,人可以犯错,但不能不长记性,不能永远都在犯错,而希望别人理解。皇上犯错有改过的机会,因为你是皇上。可是别人呢?那些深陷于东胜城中的大明将士呢?谁来为他们的命运负责?皇上身为一国之君,每一个决定都将干系到千万人的生死。二十万大军即将全军覆灭,那是二十万条性命,就因为皇上的轻率而葬送。这二十万将士的身后,是上百万他们的父母妻儿,是上千万的亲朋故旧。白白葬送他们的后果,便是这大明天下又多了千万百姓对朝廷的不满。皇上还能心安理得吗?皇上要求得的不是臣的理解,臣是否理解不重要,那数以百万数以千万的百姓的看法,才是最重要的。皇上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朱厚照紧皱眉头,低头不语。
“记得上一次皇上来臣家中,也是在这书房之中。皇上信誓旦旦,说要励精图治,说要痛改前非。然而,皇上除了下了一道罪己诏之外,臣没有看到皇上的任何改变。臣说的不是皇上的私人生活。酒色宴饮乃是小节,臣从未觉得这些事有什么大不了。臣说的是大义大节,臣说的是皇上能否在大事上把握住自己,不要凭着自己的喜好做事,而导致严重的后果。大明中兴,需要实干,需要谋划,需要耐心。绝不是嘴巴上说,行动上抱着侥幸心理,心血来潮,想到哪里便做到哪里。别人说什么话,便头脑发热,立刻拍板。也不想想实际的情形如何。这不是中兴大明,这是将大明拉入深渊之中,是在毁了大明基业,是要出大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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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低着头,心中羞愤交加。
“还记得臣上次跟你说的,冯家人的事情么?冯四海将军的遗孀以及冯老夫人之所以愿意将冯四海的儿子冯刚送入军中,继承父志,便是因为大明亿万百姓对大明尚未丧失信心,民心尚在。但是,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将他们的丈夫儿子送入军中,保卫大明。却不是被人随意拿去牺牲的。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着热血和忠诚的大明男儿,百姓子弟。因为一个仓促的头脑发热的想法,便葬送了他们的性命。皇上,你难道不觉得愧对那些对朝廷抱有希望和信心的天下百姓么?皇上难道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么?”
朱厚照身上全是汗,脑门上也全是汗。心中羞愧,手足无措,显得无地自容。
“臣本来对大明中兴之事抱有极大的信心和热情。可是……臣发现自己错了。这本不是臣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而是要上下同欲,君臣齐心,目标一致才能做到的事。臣一个人根本无力为之。既然如此,臣又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人生苦短,臣不如好好的享受一番,何必去操心劳神,冲锋陷阵?这大明的江山,说到底是皇上的,是你朱家的江山,皇上自己都不珍惜,不努力,臣又何必干着急?臣做的越多,说的越多,反而会招致嫉恨和猜疑,反而会被人误解甚至痛恨。所以臣决定从此不再过问任何事情。皇上,从今往后,您想怎么做便怎么做,爱如何便如何,臣若是多说半句,便是臣犯贱。过几日,我安排好了一些事情,便上奏皇上请辞官职爵位,带着全家去南京居住。从今往后,不再出现在皇上的面前。”张延龄继续说道。
朱厚照连忙叫道:“舅舅,你何必如此?朕……朕知道错了。舅舅对朕是真心实意的辅助,朕已经悔悟了,舅舅你便不能再给朕一次机会么?舅舅胸怀大志,就算不为了朕,也该为了天下百姓。舅舅辛辛苦苦打通海贸通道,布局贸易格局,呕心沥血制定的那么多政策,便就这么放弃了么?朕对舅舅的蓝图可是全力支持,力排众议的。舅舅便因为朕这次的糊涂,便甩手不顾吗?那可不是你的作风啊。舅舅若如此,岂非让许多敬重舅舅的人也感到失望么?”
张延龄叹息道:“臣当然不想放弃,臣这么多年来,确实花费了巨大的精力。臣掏空家底,变卖田产,甚至从晚意的嫁妆之中拿银子来做这件事。别的勋戚之家,光是宅邸别苑便不知多少处,田产奴仆无数。臣却将田产庄园变卖,上缴给朝廷。臣一家的开销用度,现在都靠着如意郡主的嫁妆和侧室谈氏经营的医馆和药坊支撑。这些事情,臣可没有说半句假话吧,皇上自己也看得到。”
朱厚照缓缓点头,这些他都是知道的,确实,张延龄拿出了巨万家产用在了造战船,造火器,开拓大明海贸的事情上。他确实付出了太多。
“舅舅,委屈您了。朕……朕都知道这些。”朱厚照轻声道。
“臣并不觉得委屈,因为臣本无意同他人攀比排场。臣觉得,能做大事,为大明中兴尽一份力量,为天下百姓做一些事情,这比吃喝享乐要有意义的多。能让大明重新强盛起来,让百姓不再受苦,成为天下乐土,成为任何人不敢欺辱的国度,那是一件大功业。臣一度认为,这件事能够做成,所以臣不惜一切。但现在,臣不得不放弃,因为臣已经看不到成功的希望了。此次河套大败,我大明元气大伤。从此鞑子气焰愈盛,边镇将再无安宁。野心膨胀的鞑子甚至会生出南下之心。这还罢了。经此大败,军民士气受到打击,民心丧失是肯定的。心气一旦不再,做任何事便难了。臣也不想折腾了,既然人人安于现状,人人不去想未来,臣何必去折腾。将来如果鞑子打进来,天下百姓挺着天灵盖去硬挨人家的狼牙棒便是了。”张延龄低着头叹息道。
朱厚照缓缓起身,来到张延龄面前,轻声道:“舅舅,既然你知道后果如此严重,怎能忍心不管不顾?朕要如何做,你才能相信朕是真的悔过了?要朕对天发誓么?”
张延龄摇头道:“不必了。臣决心已下,不再回头。此次英国公出征,当能救回一些被困兵马。之后,朝廷再增补边镇兵马,全力防御便是了。鞑子倒也不至于亡了我大明。臣去不去无关紧要。臣唯希望,皇上今后能够慎重行事。遇事三思。”
朱厚照怔怔的看着张延龄,眼中忽然掉下泪来。
“舅舅,不论君臣之义,你是朕的亲舅舅啊。娘舅一家亲,我父皇去世之后,舅父便是父,你怎能狠心如此?朕已经亲自来见你,表达悔过之意,你为何还是如此?你若不辅佐朕,朕还有何人可依?你要朕向你磕头请罪么?那好,朕便给你磕头赔罪。”
朱厚照后退一步,撩起袍子作势便要跪下。张延龄连忙上前拉住,大声道:“皇上这是要折杀臣么?臣岂敢受你跪拜?皇上岂非是要陷臣于不忠不义?”
朱厚照叫道:“舅舅,若此次之事不能挽回,朕岂非愧对列祖列宗,岂非也是对历代先皇的不孝不义?对天下百姓的不仁不义?”
张延龄怔怔的看着朱厚照的脸,朱厚照脸上两道泪痕宛然。他还能哭出来,说明还有救。朱厚照其实并非是个糊涂昏聩之人,他只是太过于激进自负,反而适得其反。张延龄这一次也并非是真的要甩手不理,归隐田园。自己只是要驯服这匹野马,让他感到危机感。自己付出那么大的精力,怎可能半途而废。
到了此时,也不能逼得太紧。否则便弄巧成拙了。
“好吧。皇上,臣可以替皇上去摆平眼前这场危急,甚至臣可以向皇上保证,臣要是领军出征,便不仅是救援被困大军这么简单,臣要将河套收复,要将鞑靼人赶到漠北去,一劳永逸的解决他们对我大明的威胁。”张延龄沉声道。
“真的么?你……真能做到?”朱厚照惊讶道。
“臣何时对皇上食言过?但是,臣有几个条件,皇上需得答应臣。否则,皇上就算杀了臣,臣也不愿。”张延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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