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本就是来带走常青的,如今君歌顺水推舟,正是他所急需的。
常青的背后,正好牵扯着袁一的太监养子,也是他左膀右臂当中,在后宫内院里兴风作浪的,甚至连当朝皇后都要给三分薄面的宦官袁冰。
自御史台地牢出来的时候,韩玉识趣的放慢了脚步,渐渐消失在了君歌与苏辰的身后。
被常青的油嘴滑舌气得头晕眼花的君歌,光顾着抱怨了,完全没注意到。
“他竟然以为我们是什么都没有,就敢把他带来。”君歌咂嘴,“这几日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师父出的题目到现在我都没个答案,又遇到这种人。”
她歪嘴:“当时没直接出手揍他,我可真是太稳得住了。”
苏辰默默听着,不动声色的放缓了前进的脚步:“题目?”
君歌点头:“题目。”
黑瓦灰墙的御史台,在盛夏炙热阳光的洗礼中,升腾起足以扭曲视觉的热浪。
她呲牙咧嘴地扯着自己的领口,满脸写着“热”字。
苏辰瞧着那张通红的面颊,往一旁的屋檐下走去:“讲讲。”
跟在他身后的君歌,瞧着面上一丝汗水不见的苏辰,睨着他连个褶皱都不见的六扇门缁衣,一边用手扇风,一边感慨任何人之间的参差。
“也没什么,师父问我正义是什么颜色的。”她垂眸。
看似提问,实为试探。
“他问我,这大晋律令行使的正义是什么颜色的?我手里的权力,又是什么颜色?如果牺牲一个人,可以活下一百个人,但必须舍弃正义,又如果勇敢地践行正义,保住了那一个人,但再之后,会害死一百个人。我该如何选择。”
君歌望着苏辰的侧颜,看着那张常常没有表情,如面具一样嵌在脸上的面瘫模样,对他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并没有太大的期待。
在六扇门四个多月,苏辰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答了君歌。
陈千南一案,他没选择正义,他选择了放过陈家无辜的人。
刘乐思一案,他也没选择正义,他选择了对孙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这二皇子的爪牙。
乃至之前的于宜一案,他也一样没有选择他应该行使的正义,他掐灭了于宜背后关于李成梁空口定罪的冤案,能够翻案的火苗,救下了于宜,却埋葬了更多的真相。
可是,就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苏辰,此时此刻,却停住了脚步,转过身,认认真真的反问了她:“你觉得,若正义是白,邪恶是黑。”他勾唇,“那世间万物是不是非黑即白?非错即对?”
“婆媳吵架,口舌之争,害人精神崩溃,一命呜呼。只因为她不是下手的人,所以她做的就是正确的?”
“弱小者旁观施暴,没能伸出援手,害人重伤。只因他没有见义勇为,所以他做的就是错误的?”
“呵。”苏辰微微仰头,“君歌,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哪有那么多干干净净,合理又理想的案件?”
“正义是什么颜色?权利是什么颜色?活下来的人才有讨论的资格,入土的人,这辈子都没有资格知道它们是什么颜色。”
他睨着君歌怔愣的、诧异的神情,眸中流淌过一抹心疼。
却最终忍住了伸手的冲动,将最痛苦的成长,亲手呈现在她的面前。
苏辰上前两步,俯首帖耳,双唇擦着她的耳廓,轻轻地说出如刀一样锋利的语言:“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行使的正义,也不一定是纯白的模样。”
君歌心头咯噔一声。
她下意识的一把扯住了苏辰的领口,咬牙切齿:“说我可以,不许你这样说我父亲。”
苏辰睨着她,眼眸慢慢眯成月牙,口气轻蔑:“你怕了。”
她确实怕了。
怕苏辰说的是真的,怕追随了十年的正义的背影,怕一直寻找的真相,真会如镜花水月,从一开始就不是她想要的样子。
大晋战火连绵的了一百二十多年,在之后好不容易停战的四十多年里,皇族穷奢极欲,沉迷享受。
民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休养生息,反倒是穷困潦倒,生活困难。
君维安在这样的背景下,仍然告诉君歌,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向善的人,坚守正义的人。
可她此时此刻,在见了大晋官场三年的污浊之后,在亲眼看着苏辰以冤假错案才能救下更多人的性命之后,她突然怕了。
怕她一直以来追求的,都是一纸谎言。
苏辰抬手,一掌将她攥着衣领的手包裹在手心里。
“你不知道你到底在追求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在为谁效力。”他上前一步。
两人极近,近到君歌能清楚的听到苏辰的呼吸声。
“你还太嫩了。”苏辰小声道。
说完,才缓缓放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那只原本紧紧扯着苏辰衣领的手,无助颓然的松开。
她站在那里,目视着苏辰离开的背影,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去打量这个男人。
哪怕只是一个步伐坚定的背影,也令她发自心底的羡慕。
有些的人光,是家族赋予的,是功勋带来的。
而有些人的光,却是由内而外,仿佛连接着灵魂,是那样鲜活的,跳动的,令人移不开眼睛。
君歌抬手,揉着自己的面颊,低沉的喃喃自语:“叛臣。”
一个忠于自己,忠于天下,无愧于百姓的……
违背了君主,违背了律令,不符合体制的,当世的叛臣!
可她羡慕啊!
她不得不承认,那道光,令她移不开双目,令她嫉妒。
这样的勇气,这样的能力,为什么她就没有呢!
那一晚,君歌在重建了一半的寒风酒楼里,在掌柜诧异的注视中,一个人包圆了大半的库存。
酒楼掌柜瞧着她不同寻常的模样,拍着一旁小厮的肩膀:“快快快,去六扇门,跟人说一声……”他抿嘴,“我觉得今晚,君大人怕是要喝醉。”
可最终,掌柜的还是低估了君歌。
她一个人月下独酌了许久后,结了账,一点不见摇摆的,抬脚便跃上屋檐,踏着轻功,往苏府的方向去。
她想借着酒劲,面对面地问问苏辰。
问问他,为什么要做六扇门的门主,又为什么不行使三法司的权利,直接从源头上终结冤假错案。
她脚下飞快,跃过苏府高耸的院墙后,落地的一瞬间,正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没想到,堂堂青龙卫大阁领,也有这般忧心忡忡的时候。”
君歌一滞。
她身后,追了半晌没能追上的更杨和沈杭,都僵在了原地。
完了!
“青龙卫大阁领?”君歌黑着一张脸,冷冷地重复了一遍。
她活动了一下脖颈,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内,苏辰与周启两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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