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老爹这一问,刘盈纵是有心点头答应,也是不由愣在了原地。
——朕死后,能否确保刘如意性命无虞?
有了前世的经历,刘盈敢拍着胸脯说:当今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刘邦做出这样的保证!
没有任何一个人, 能在皇后······
不!
除了刘邦,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未来的太后吕雉手中,保下曾意图染指储位的刘如意!
——那可是吕雉!
——高后吕雉!!!
——是仅仅凭借一个皇后的身份,就力保刘盈储位不失的吕雉!!!!!!
吕雉要杀的人,谁能保住?
普天之下,只有刘邦一人,能凭借自己开国皇帝的无上威权, 从吕雉嘴中虎口拔牙!
但刘邦之后呢?
等刘邦驾鹤西行,即便身为天子,刘盈,也终不过是吕雉的儿子······
在摄政太后、亲生生母的滔天杀意前,彼时的刘盈,能做什么?
甚至就连刘盈方才说的‘把刘如意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也不过是在刘盈前世得到过验证的‘错误方案’······
“保如意太平······”
再三思虑过后,刘盈终还是打消了撒谎的念头,缓缓低下头。
“儿臣,不敢有此诺······”
“若母后执意除如意,儿臣,只敢言尽力而为······”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这句‘我不敢保证’, 刘盈终是如释重负的长舒了口气,便是身上压着的重担, 都感觉稍轻了些。
——作为儿子,即便是成为皇帝之后, 刘盈也根本不敢保证:自己能在涉政太后吕雉手中,保下刘如意的性命。
刘盈也非常清楚, 对于这一点,老爹心中,也必然有着明确的认知。
既然如此,那刘盈自也没有了打肿脸充胖子,谎称‘我能保证’的必要了。
与其在老爹面前,许下一个自己完不成的诺言,那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在老爹心中,落一个‘诚实’的印象。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未曾预料到的是:在听到刘盈说出这句‘不敢保证’之后,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
竟流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不等刘盈想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就见刘邦赶忙将上半身前倾了些,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些许迫切。
“为何?”
“如意,乃盈儿血脉手足,更来日,盈儿当继朕之位,列九五之尊。”
“如此, 盈儿亦不敢言‘确保如意性命’?”
听着老爹一番略带些许职责意味的话,刘盈只下意识挺直了身。
但等刘盈抬起头, 看到刘邦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期待,刘盈一时间,也顾不上想太多了。
满带着迟疑看了看老爹,又若有所思的打量一番周围,刘盈的面容之上,终还是涌上一抹决然。
便见刘盈抿紧嘴唇,满是负罪感的对刘邦沉沉一拱手。
“父皇有问,儿,不敢不答。”
“然儿若答父皇此问,恐当言及不仁、不孝、不义之言。”
“还望父皇,先赦儿‘妄言’之罪!”
“若不然,父皇此问,儿,万万不敢答之······”
看着刘盈一副下定决心要说,却又仍碍于什么而不敢说的模样,刘邦的心中,更是史无前例的涌上了一抹对刘盈的赞赏。
“嘿······”
“这才对······”
“整日以仁义良善之面示人,还怎言是我刘季之子?”
如是想着,刘邦的面容却是稍一沉,略带严肃的对刘盈微微一点头,算是默认了刘盈的请求。
得到许可,刘盈又深吸一口气,暗自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的答案,一字不落的摆在了老爹面前。
“禀父皇。”
“若是旁人,儿必当谨奉父皇之令,纵己身死,亦当保如意周全。”
“然若欲除如意者······”
话说一半,刘盈又一止话头,迟疑的看了看老爹,才再次一咬牙。
“然若欲除如意者氏吕,则儿臣,不敢应父皇之托,保如意性命周全······”
“尤此人欲除如意,又氏吕而女身,恕儿臣,万不敢应······”
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话,将这句极其敏感的话道出,刘盈便哐的一声叩首在地。
“诽议母族外戚,诚非儿臣本意。”
“儿,死罪······”
言罢,刘盈便缓缓闭上眼,任由额头贴在冰冷的木板子上,静静等候起了老爹的‘处置’。
刘盈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作为刘汉社稷的开国始祖,刘邦自然不可能听不出来。
——但凡是姓吕的想刘杀如意,儿子我就不敢保证护得住!
——尤其是在老娘吕雉面前,儿子根本束手无策!
而这样的话一旦传出去,那刘盈别说储君之位了,光是天下人一口一个唾沫,就能把刘盈淹死!
——你一个做儿子的,在老爹快死的时候说‘老娘以后可能欺负我’,这是个什么意思?
难不成,你还想让你爹,把你娘也带到地底下去?
很显然,在这个父母要儿子女,子女都应该第一时间说‘我自己来吧,别累着您二位’的时代,刘盈这样的表态,是绝对不为普世价值所接受的。
尤其是这样骇人听闻的话,出自国朝储君、未来统治天下万民的太子口中,更令人无法接受。
但即便如此,刘盈最终,也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毫无保留的摆在了老爹的面前。
至于原因,刘盈也并不完全清楚。
或许是老爹遣退了所有人,让刘盈有了‘畅所欲言’的底气;
又或许是今天,老爹出奇的温和,让刘盈稍有了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悟。
最重要的是,通过今日的谈话,刘盈隐隐感觉,自己应该让老爹知道:儿子我对吕氏,并不是完全不担心。
或者说,一股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在这一刻不断地提醒刘盈:应该让刘邦知道,吕氏外戚的隐患,并没有因为和刘盈之间的亲缘关系,而逃过太子的火眼金睛······
跪地匍匐在刘邦面前,久久没听到老爹的声音,刘盈一时之间,也不由有些心绪慌乱了起来。
而在刘盈身前,端坐于御榻边沿的刘邦,看向刘盈的目光却是愈发复杂了起来。
在听到刘盈这番话的第一时间,刘邦心中,只下意识生出了掌掴刘盈的冲动!
但很快,刘邦又惊奇的反应过来:自己先前期待的,好像就是这个答复,从刘盈口中道出?
意识到这一点,刘邦便又陷入了一阵自我审视当中。
——儿子展露出不孝顺母亲的架势,朕却因此感到高兴,这,真的对吗?
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去年年初,刘盈决定推行粮米官营政策时,送去邯郸的那封奏疏中提到的一句话,将刘邦从自我审视中拉了出来。
“一家哭,何如家家哭······”
“家家哭,又何如一路哭······”
“唉~”
“是啊······”
“身天子之贵,便当以天下之大义为重。”
“及宗族之小义,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如是想着,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便再次带上了那抹毫无保留的欣赏,和期待。
也是在这一刻,刘邦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过去总挂在嘴边的那句‘太子不类我’,究竟是多么的可笑。
刘如意和刘盈兄弟二人,究竟谁更像自己,刘邦说不太明白。
但刘邦知道:起码这么一句‘儿子很担心母族外戚’,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刘如意口中的。
在过去,刘邦也偏执的以为:恐怕只有刘长那混小子,能说出这样的混蛋话。
可现在,当这样一句混蛋至极的话,从太子刘盈口中道出时,刘邦的心中,却只剩下一阵无尽的安心······
——能担的起在关中修水渠的重任,却也能舍下身段白嫖劳动力;
——能为了平抑粮价以身犯险,不惜遇刺,临了却也不忘踩实粮商坟头上的土;
——能在社稷有事时站出来,亲自率军征讨叛贼,也丝毫不影响哭着穷,而伸手跟叔叔、哥哥要拨调粮食的钱。
更甚至此刻,明明以‘仁善’‘宽和’之面为天下人所熟知,却也能当着自己的面,撇下亲情,说出一句‘我很担心老娘他们一家子’······
回想起刘盈的这些‘事迹’,再想想自己干过的事,刘邦心中,终于有了清晰地认知。
“此子,类我······”
“朕之八子,独此子类我······”
“如意貌类我、长脾性类我;此子······”
“尽类我······”
在这一瞬间,刘邦只觉内心深处,一撮尘封已久的心结被解开,一阵心情舒畅。
——究竟选像我的,还是选善良的,又或是选合适的?
这个问题,可谓是让刘邦的整个晚年,都身处于一股极致的折磨当中。
但这一刻,当刘邦意识到‘像我的’‘善良的’‘合适的’,都是同一个人的时候,那始终压在心中的大石,只如泡沫般飞散。
剩下的,便只有对过去的懊悔,以及对未来的无尽期盼······
“起来说话。”
语调清冷的一声轻唤,终是让汗流浃背的刘盈迟疑着直起身,却见刘邦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绷着脸朝刘盈一点头。
“说说吕氏。”
“——待朕百年,吕氏于吾家,幸乎?患乎?”
“若为幸,幸从何来?”
“若为患,又患者何?”
看着老爹铁青的面庞,刘盈只一阵心烦意乱。
但当听到这接连数问,刘盈悸动的心,也终是缓缓平静了下来。
先前,连‘我觉得老娘不靠谱’都说出了口,此刻,刘盈更是全然没了负担,只在老爹面前侃侃而谈。
“待来日,吕氏于吾家,即为幸,亦为患!”
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刘盈便也索性不再去想其他,只将自己的真实看法尽数道出。
“幸者,乃吕氏视儿为进阶之梯,以求鸡犬升天。”
“又儿年幼,恐吾家有主少国疑之嫌。”
“故吕氏于吾家之幸,便乃而年幼不能掌政之时,以母族外戚之身,为儿之助力。”
“然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儿年幼,吕氏自可遍布朝堂,以为儿之羽翼臂膀;”
“然待日久,吕氏必当擅权自重,而谋不轨。”
“又······”
说到这里,刘盈只嘴角又一抽搐,终还是咬牙继续道:“又吕氏,得东宫太后坐镇,纵待儿年壮而亲政,吕氏于朝堂之上,亦当无往而不利。”
“东宫太后,自当无不轨之心,亦当无害儿之念。”
“然吕氏于儿,终不过母族外戚,虽可信而用之,却也不至肱骨心腹之地。”
“如此,待吕氏心生不轨,而东宫太后有所不查,又儿碍于东宫太后,及‘苛待元从’之污名而不敢相阻,吕氏,便当为吾家之患!”
“更有甚者,吕氏于东宫太后耳旁谗言蛊惑,以间天家母子之情,便当使吾家,立临宗庙颠覆、社稷易主之虞······”
将心中的想法尽数道出,不等刘盈抬起头,却闻刘邦下一问便接踵而至。
“既如此,朕当如何?”
“待日后,盈儿又当以何应之?”
“步步为营,以待将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刘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吕氏者,诸吕也;其依仗者,东宫太后也;”
“但东宫太后稍有所阻,吕氏,便当有所收敛。”
“故儿于吕氏,不可操之过急。”
“——当虚与委蛇,以安诸吕;一日三朝,以亲东宫;因势导利,化吕氏为己用;另缓存羽翼,以待将来。”
“若事顺,则诸吕得富不得贵,又或各自为政,以为吾家之忠臣;”
“若不顺,亦得元勋功侯以为制衡,以待新君年壮······”
言罢,刘盈便满是郑重的一拱手,旋即看向鼻尖的汗珠,彻底化作一樽雕塑。
而在刘盈面前,刘邦却是目光复杂的盯着刘盈看了许久,嘴角上才终于涌现出一抹微不可闻的笑意。
“嗯······”
“那再说说。”
“——朕,为何要杀樊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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