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云中城,南郊。
看着王帐之内,喜形于色的各部头人,挛鞮稽粥的面容之上,只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云中城,并非是最近几十年才有的新城;
早在近百年前,草原还是东胡人的天下,中原也还处于各国彼此攻伐不休的战国之时,云中城,就已经成为了插入草原游牧民族心中的刺!
挛鞮稽粥清楚地记得,自己还骑在羊背上的年纪,父亲就曾告诉他:云中,是草原人心中永远的刺,和痛!
尤其是当年,那个叫李牧的赵人,以这座云中城为中心,向周遭数百里绵延出了‘云中郡’之后,云中在草原民族心中的地位,便再也没有下降过分毫。
只可惜,那时候的草原人,还很弱小;
一个连中原都没有统一的赵国,就能把整个草原摁在地上摩擦。
曾几何时,甚至还有个让人咬牙切齿的燕国,每当其南方领土被中原人夺走,就会向北开拓!
燕南失地百里,向北拓土千里;
燕南失地二百里,向北拓土数千里!
挛鞮稽粥记得:那个打不过中原人,就拿草原人出气的燕国人,叫秦开······
再后来,赵国灭亡了,燕国也灭亡了。
但草原人的日子,却并没有因为这两个中原国家的灭亡,而变得更好。
——因为灭亡赵国、燕国,以及所有中原国家的,是一个叫‘秦’的强大国家!
然后,这个叫‘秦’的国家,出了一个叫蒙恬的人。
再之后,便是草原民族,陷入了长达数十年的黑暗生活之中;那面黑龙旗,成为了每一个草原人,都不敢直视的恐怖存在。
直到今天;
直到此刻,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任由麾下数万精锐骑士,在云中城内肆意搜刮,自己则悠然坐在云中城南郊的王帐之内时,‘云中’这个神话,才终于被草原民族打破。
但挛鞮稽粥的野心,还不止于此······
“屠奢!”
“云中城的富裕,实在是让人大开眼界!”
正思虑间,一道粗狂的声线传入耳中,终是将挛鞮稽粥的思绪拉回眼前;
就见一名身材粗重,脸颊之上遍布疤痕,鼻子、嘴巴都挂着铜环的匈奴贵族,神情雀跃的走上前些。
“才一天的时间,我带来的一个万骑,就搜刮到了四千多汉人奴隶!”
“至于其他的财物,更是数都数不清,勇士们还在担心,该怎么带回草原呢!”
“有了这些收获,等屠奢回到单于庭,右贤王就算再不服气,也只能虔诚的跪在地上,亲吻屠奢的脚趾了?”
那贵族三言两语之间,硕大的王帐之内,便响起一阵爽朗的哄笑声;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上了从未曾有过的幸福笑容。
这,就是草原民族最真实的写照。
在战斗时,他们悍不畏死,争先恐后;
在部族中,他们能歌善舞,平易近人。
而在战争之后,获得足够的战利品时,他们的脸上,又会涌现出淳朴、憨厚的笑容。
至于方才那贵族的话中,也透露出了不少匈奴特有的制度。
比如那贵族喊挛鞮稽粥为‘屠奢’,便是匈奴人对左、右贤王的敬称,全称应该是:左屠奢、右屠奢。
这就像是在汉室,没人会叫刘盈‘皇帝’‘天子’一样:在匈奴,没人会叫挛鞮冒顿‘单于’,而是叫撑犁孤涂;
也没人叫挛鞮稽粥‘左贤王’,而是叫左屠奢,或者像刚才那个贵族一样,直接简称为:屠奢。
屠奢,在匈奴语中,指圣贤、贤者之意,基本和‘贤王’同义;
至于左屠奢、右屠奢的区别,就要讲到匈奴所具有的,完全不同于华夏民族的继承制度。
左贤王、右贤王二者,本身并没有地位高低之分,都是处于平等地位的单于大位继承人;
换而言之:匈奴人施行的,并非华夏民族习以为常的‘单储君’制,而是极具草原特色、极具丛林法则的‘双储君’制。
其中,左贤王,由现任单于最有能力的儿子出任;
右贤王,则由现任单于最出色的兄弟、叔伯出任。
而在这种‘双储君’传承制度下,单于大位的传承,几乎完全是以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作为最终判断标准。
——左贤王,是单于最‘有出息’的儿子,那怎么判断单于的儿子们当中,谁最有出息?
答案是:个人武力最强、部族势力最大,且在草原最有威望的那一个!
那在单于死去之后,左、右贤王两位储君,该由谁继承单于宝座呢?
答案还是一样:谁能打败对方,谁就有资格坐上单于宝座。
说白了,华夏民族奉行千百年的嫡长子继承制,又或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乃至于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类的传承法则,在草原都没有任何市场。
草原民族唯一信奉的,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原始丛林法则。
只要你足够强大,那就算你原本没有继承资格,那你也能得到许多人的效忠;
反之,只要你不够强大,那就算先单于死前,再三嘱咐‘我死之后由xx做单于’,草原民族也绝对不会买账。
这自然和草原游牧文明落后的体制有关,但最主要的,还是草原的恶劣环境使然。
——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得草原游牧民族,很难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到一个‘不够强大’的首领手中;
为了延续血脉传承,也为了保证自己的生存,草原民族只能遵从本能的召唤,选择一个最为强大的人,来作为自己的首领。
而在草原,‘强大’的定义,往往就是武力、势力,以及水准线以上的智慧。
很显然,在此刻的王帐之中,挛鞮稽粥的‘强大’,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肯定。
相较于那个同样出身‘挛鞮氏’的叔叔,挛鞮稽粥,又多出了草原民族很少会具备的智慧,和宽阔的视野······
“云中城,不可以继续再待下去了。”
低沉一语,嘈杂的王帐之内便顿时一静,片刻之后,所有头人都面色严峻的点下头。
对于在场的各部头人而言,这一场攻打云中的战斗,实在是过于轻松了些;
尤其是‘攻破云中’的战果,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想!
但即便如此,众人心里也都十分清楚:汉人的城池,绝对不是‘久留之地’。
就像在草原,肥美的草场,永远都由强大者拥有一样——汉人的城池,永远都是最不能触碰的刺猬!
此番,幕南各部在挛鞮稽粥的带领下,意外攻破的云中城,自然是让所有人的喜出望外;
但所有人都知道,汉人的大部队,就快要到了。
再不走,就很可能被赶来的一个个汉军步兵方阵,堵在云中城内。
当然,最主要的是:在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盛宴’之后,挛鞮稽粥在幕南各部头人心目当中的地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对于草原民族而言,‘有奶便是娘’,几乎就足以概括绝大多数生存法则;
而一个能带领部众抢掠汉人城池,甚至是像这次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云中城搜刮的一干二净的首领,完全可以在短期内,形成丝毫不亚于单于本人的威严!
“屠奢,下命令吧!”
“只要屠奢下令,我白羊部的两个万骑,立刻跟随屠奢撤出云中城!”
在最先开口的那名贵族站出身后,众人也争相站出身来,表达了‘只要屠奢下令,我们立刻就退’的态度。
而万骑,则是匈奴军队体制当中,又一个极具特色的编制单位。
万骑,顾名思义:由一万人组成的骑兵编制;
但实际上,在匈奴的军队体制之下,能达到满编万骑,即一万人为一个‘万骑’的,只有单于庭的部队!
到了左贤王挛鞮稽粥、右贤王挛鞮卓嘎等‘挛鞮氏’宗种,也就是匈奴本部军队,则只具备以八千人为一个‘万骑’的资格;
再往下,到白羊、楼烦这样原本不属于匈奴,后来主动投降,并甘愿成为匈奴人的部族,则是以六千人为一个‘万骑’。
最差的,则是那些本不属于匈奴本部,也没有主动投降,而是在战争后被降服的奴隶部落,以四千人为一个‘万骑’。
而此刻,聚集在挛鞮稽粥王帐中的各部头人,基本都是第三种情况,即本不属于匈奴本部,后来主动投降的外来部族;
所以这些部族的一个万骑,实际上只有六千人。
经过短短片刻的‘表态’,挛鞮稽粥此番南下云中的人员组成,也基本展现在了王帐之内。
——左贤王挛鞮稽粥,带了左贤王部两个万骑,各八千人,一共一万六千人;
白羊部两个万骑,各六千人,共一万二千人。
除此之外,还有楼烦部、折兰部、金山部各一个万骑,共一万八千人。
另外,还有六个奴隶部落的万骑,共两万四千人。
加在一起,此番南下,挛鞮稽粥带来了整整七万人!
而这七万人当中,除了那两万四千奴隶兵,其余的四万六千,全都是一人三马,弓马娴熟的精锐骑兵!
尤其是挛鞮稽粥本部的两个万骑,更是以全青铜器作为武器装备的精悍部队!
如此数量、质量的军队在手中,以几乎零伤亡的代价攻破云中,对于草原民族而言,本已经算的上是赚得盆满钵满;
无论换做任何人,到这一刻,都必然会见好就收,带着从云中城搜刮的战利品,尤其是那几万汉人奴隶,怀揣着对未来几年的美好憧憬,原路回到草原。
但很可惜,这次来的,不是旁人。
而是匈奴雄主,在草原拥有‘在世杀神’威名的冒顿单于,所指定的继承人;
在原本的历史上,拥有‘老上稽粥单于’之美名的左贤王:挛鞮稽粥······
“我听说,汉人的部队,并没有往云中而来;”
悠然道出一语,见帐内众人面色齐齐一愣,挛鞮稽粥淡漠的面庞之上,不由得挂上了一抹危险的笑容。
“汉人,都去了马邑。”
“这说明,汉人不敢来云中,只敢守在马邑。”
“汉人害怕我大匈奴的勇士,会继续南下······”
以一种莫名轻松地语调,道出这句才刚收到的情报,挛鞮稽粥望向众人的目光,也不由有些玩味起来。
“各位,都是在草原受人称赞的勇士;”
“尤其是白羊、折兰、楼烦三部,才刚被撑犁孤涂称赞为‘单于庭的三驾马车’,并且赐予了这三个部落许多的奴隶。”
“现在,我们攻破了云中,汉人却根本不敢生出抢回云中的念头,只能龟缩在马邑城,恐惧的看向北方。”
“难道我们,就要这么回到草原吗?”
“——难道我们这次南下,就是为了这些财物、奴隶,以及区区一座云中城吗?”
随着挛鞮稽粥低沉的语调,帐内众人的面色,都不由有些纠结起来。
为什么南下?
对于这些部族头儿而言,当然是抢夺财物、人口,然后以此强大部族了!
但云中城,可是短短几天前,才刚由挛鞮稽粥带着在场众人攻破的。
在这个时候,对挛鞮稽粥‘继续南下’的提议说不······
“屠奢的意志!”
众人正纠结之间,还是最开始开口的那个贵族,也就是白羊王站了出来,毅然决然的单膝跪倒在挛鞮稽粥的脚边;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其余众人也都跪倒在地,向眼前这位匈奴左贤王、挛鞮氏宗种,献上了自己所有的忠臣。
“屠奢的意志!!!”
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各部头人,挛鞮稽粥的脸上,却丝毫不见享受之色。
就见挛鞮稽粥思虑片刻,便缓缓从那张兽皮王座上起身,轻轻一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短短片刻之后,挛鞮稽粥那淡漠的面庞之上,便涌起一阵令人脊背发凉的冷酷。
“传令下去!”
“留白羊部的一个万骑,在云中周围三十里巡查,绝不能再进入云中城!”
“其余各部,立刻结束搜刮,开始收整军队!”
“明天日落之时,全军出发!”
“——目标!”
“——马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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