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前所未有的‘庆典’,加上大汉英烈陵园的建立,马邑一战带来的喜悦氛围,不由被蒙上了一层沉重的薄纱;
但这股沉重,却并没有让马邑大胜的喜悦被冲散,反而是让这场胜利,显得愈发难能可贵。
实际上,在这场别出心裁的‘庆典’,以及大汉英烈陵园建立之前,汉室对军中将士,尤其是阵亡将士的抚恤力度,也从来不小。
按照太祖高皇帝刘邦亲自定下的规矩,当有士兵‘死王事’,也就是为国捐躯时,按照规定,需要由比阵亡将士高出两级的直系长官,一手负责其丧葬事宜的。
比如寻常士卒阵亡,负责的是什长,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十人长’;
伍长,也就是伍佰,即通俗意义上的‘五人长’战殁,负责的则是屯长,也就是‘五十人长’。
若是什长战死,更是需要曲侯,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百夫长’,亲自负责此人的丧葬事宜。
再往上,即屯长一级及往上,就起码需要校尉一级亲自出面了。
而这里的‘负责丧葬事宜’,则包括但不限于:自掏腰包,给阵亡者购买灵柩、棺木,收敛阵亡者遗体,并亲自将遗体送回其家中。
遗体送回之后,还要帮助烈士家人操办丧事,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承担一切必要的费用。
除此之外,朝堂的抚恤另算。
对于封建时代的军队而言,这样的抚恤待遇,其实已经算得上相当不错了。
——起码比后世,那些明明已经战死多年,却依旧‘存活’在兵丁册中,被军官喝兵血强了不少。
但与这本就不俗的阵亡将士抚恤待遇相比,此次马邑一战之后,当今刘盈所推出的一系列抚恤标准,却是让整个朝野上下,都惊掉了下巴······
什么‘阵亡者默认拥有三颗首级的军功’‘神主牌供奉英烈陵园’,这都且先不提;
单就是那块‘英烈之属’的牌匾,就足以让无数人瞠目结舌,又根本不知该如何反驳。
再加上其他种种,朝野内外,便也随即出现一股不大和谐的声音。
只不过,相较于这个出现在朝野之上的,不太和谐的声音,刘盈还是更在意民间百姓,对自己这番举措的看法。
毕竟刘盈这个天子,不是公卿百官的天子;
刘汉社稷,也不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兵法云:赏不逾时、罚不后事;”
“有功将士之赏赐,皆当从速而行!”
未央宫,宣室殿。
面色严肃地做下这样一声吩咐,待丞相王陵、御史大夫陈平、内史张苍、少府阳城延齐齐躬身领命,刘盈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后,话题便自然而然的进入了今日这场小会的核心议题。
——封赏。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严肃之色,也逐渐被一抹轻松、愉悦所取代。
毕竟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刘盈继承皇位一来,第一次大规模敕封功侯。
虽说如今朝中,也还有不少开国元勋,在为才刚二十出头的青年天子发光发热,但再怎么说,这些开国元勋,毕竟都不是‘刘盈的臣子’。
这样说,或许有些令人不解;
——开国元勋,是汉室的臣子,而刘盈,又是汉室的天子;
汉室的臣子,怎么会不是‘天子的臣子’呢?
实际上,类似这样的状况,在如今这个时代,依旧屡见不鲜。
原因很简单:如今,还是汉室建立初期;
距离秦,以及比秦更早的战国时期,并没有过去太多年。
如今的汉室天下,也还是在很多方面,保留了极为浓厚的战国遗风。
而这个关于‘开国元勋不是刘盈的臣子’的情况,便是战国遗风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个按理。
因为在春秋之时,有许多名垂青史的名臣、贤士,明明出生于此国,却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最终效忠于他国。
在某些时候,甚至还曾发生过‘甲国出身的名臣,帮乙国强大起来之后,倒过头攻打甲国’的极端案例。
对于这样的情况,在最开始,必然是遭到了天下人众口一词的唾骂。
至于托马的内容,也不过是卖国贼、叛国者之类。
但随着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主人公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到了春秋-战国之交,天下人对类似事务的看法,便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曾经的‘叛国者’‘卖国贼’们,也在宽松的舆论环境下,凭借一句‘各为其主’,勉强沾上了道德制高点,不用再因为没有为母国效力,而遭受到天下人的唾骂。
但对于这样的群体,也就是出身他国,并从他国前来本国效命的能人异士,当时的列国却并不总会完全信任;
这个群体,也更多地被称之为:客卿,而非臣子。
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就出现了。
——先王找来了一个客卿,在朝中掌权多年,等先王薨故,新王继承王位,该怎么办?
继续任用?
恐怕新王很难信任这个‘客卿’;
但直接驱逐,乃至杀害,更是会被天下人所不耻。
而作为客卿,这些出走他国,为他国出谋划策的能人异士们,其实也有着同样的顾虑。
——我为你爹鞠躬尽瘁,你却让我死而后已?
便是在这样的默契,和共同目标、一制需求之下,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逐渐在当时的列国之间散播开来。
——客卿,不是一国之臣,而是一人之臣。
说的具体一些,就是客卿这个群体,并不是整个国家的‘朋友’,而是君王一个人的‘朋友’。
君王在,那这个‘朋友’在君王身边出谋划策,也没人能挑出什么毛病。
等君王死去,失去‘朋友’的客卿心灰意冷,出走他国,又或是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更没人会指责新君忘恩负义、刻薄寡恩。
新君也有话说的;
——我也想留他,可他是我爹的朋友啊!
——我爹没了,他又只愿意和我爹做朋友,不愿意和我做朋友,我能怎么办???
有了这样的默契,客卿这个群体和政权更迭之后的新君,才总算是解决了核心矛盾。
而这样的默契也是由上而下,在孟尝君这样的‘英豪’们的推动下,逐渐被天下人所接受。
到如今的汉室,虽然朝中百官公卿口口声声说‘我是汉臣’‘我是汉开国元勋’,但实际上,大多数人心里想的,恐怕还是‘我是先帝刘邦的臣子’‘我是先帝刘邦的门客’。
至于效忠刘盈,则只是这些人出于对先主刘邦的尊重、感激。
说的再难听点:与其说这些开国元勋,是在‘效忠刘邦的继承人刘盈’,倒不如说,这些人是以老朋友的身份,‘照顾’刘邦的傻儿子刘盈。
虽然在朝堂之上、在具体治理国家的过程中,这样的想法并不会造成什么麻烦,但作为天子,刘盈心里显然会有些不舒服。
——哪家的皇帝,不希望自己能拥有效忠自己,尤其是只效忠自己的忠臣?
又有哪家的掌权者,不希望身边有几个肱骨心腹、手足嫡系?
对于先太祖高皇帝刘邦而言,所有安然存活到刘邦驾崩的开国元勋,便基本都是刘邦的‘私臣’;
而对于刘盈而言,接下来这一批新兴军功贵族,才是刘盈真正意义上‘私臣’,绝对意义上的‘心腹嫡系’。
这样一来,刘盈对这次敕封有功将帅的事如此上心,也就是显而易见的事了。
对于刘盈心中的想法,几位公卿重臣,显然也是心里有数。
虽然会下意识感到心里不是滋味儿,但想到那些毛头小子,还远远不足以对自己造成威胁,几人也只得强迫自己,以更淡然的心态来面对。
心态调整好了,自然就要讨论具体的人选,和封赏规格了。
对于这一点,几人都没有代俎越庖,而是将话语权交到了刘盈手中。
——看看天子怎么说,咱们在看情况,该劝劝,该答应答应。
看出众人的态度,刘盈自也毫不客气,开口便为此次大规模封赏,定下了大致章程。
“信武侯靳歙,官居太尉之高,全掌此次马邑一战,力挫胡蛮,斩首、俘虏胡蛮近十万!”
“如此泼天大功,却仍使信武侯国仅得三千余户食邑,恐天下人皆当以为:朕刻薄寡恩?”
一声隐晦的表态,见众人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刘盈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自有汉以来,吾汉家战于胡蛮,莫言‘大胜’,便是胜,亦少之又少;”
“信武侯靳歙,乃吾汉家战于北蛮匈奴,得此大捷之首人!”
“单念及此、念及日后再战,勿使将士心寒,信武侯靳歙,便当溢封至万户!!”
刘盈话说的如此直白,几人显然也不能再装傻,只能面单担忧的抬起头;
彼此稍一对视,便由丞相王陵出身,拐弯抹角的‘提醒’道:“陛下;”
“千百年以降,臣下,尤武将‘功高震主’之时,可从不曾绝于史册啊······”
“经此一战,信武侯于吾汉家行伍之列,可谓威望大盛!”
“便言边远之地,有知太尉靳歙,而不知陛下者,亦未可知?”
“——若陛下再溢封信武侯国至万户,臣恐······”
满是忌惮的一声提醒,却只引得刘盈轻笑着摇了摇头:“丞相勿忧。”
“此战过后,信武侯便当卸甲,待教储君。”
“再有战事,亦绝无信武侯再将兵出。”
毫不忌讳的答复,只惹得王陵一时语塞,几度欲言又止,终还是只得拱手领命。
刘盈的话,说的很明白了。
——这一仗打完,靳歙,就再也不会掌兵了;
至于‘待教储君’,听上去是挺敏感,但刘盈自己都才二十出头,册立储君的事,少说也得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之后。
既然靳歙已经确定要淡出军队,从此不再执掌兵权,那以‘万户侯’酬其功,也不算多么匪夷所思的事。
毕竟这一战,汉家的胜利,确实是前所未有,且很可能‘后无来者’。
只是这样一来······
“主帅靳歙,溢封至万户······”
“如此说来,只此一战,陛下便欲封彻侯不下十人?”
意识到刘盈的这个意图,几人也是不由自主的抬起头,彼此稍一对视。
待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出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无奈,众人也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天子刘盈,明显是想培养班底,为日后,在朝中、军中安插羽翼做准备。
作为臣下,几人纵是高举公卿之列,也断然没有反对的立场······
想明白了,几人索性也不再纠结,和刘盈稍微沟通一番,便迅速定下了大致章程。
——主帅靳歙溢封至万户,那副帅郦寄,自然也要溢封;
只不过,郦寄作为曲周侯世子,在老爹郦商还尚在世的情况下,却颇有些不好处理了。
最终,在刘盈的力主推动下,几人也最终答应了刘盈的方案:溢封曲周侯国三千户,总数达到八千一百户;
再加上靳歙‘必将淡出军方’的前提,未来郦寄只要以主帅的身份出征,并取得胜利,曲周侯家族朝‘万户侯’的进化,也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儿子立功,老子溢封’,乍一听有问题,但仔细一想,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反正曲周侯国再怎么溢封,最后也还是要传到郦寄手里。
除了主帅靳歙、副帅郦寄,剩下的高级将官,自然也要敕封。
羽林校尉全旭、虎贲校尉李敢当,均封为彻候,食邑一千五白户;
还有靳歙所率领的关中军,也有三名校尉级别的青年将领,被各自封为彻候,食邑五百户。
再有,便是一个足以供长安城内的小说家们,用上三五十年的究极励志题材。
——虎贲校尉甲刀卒何未央,一举完成了从一级爵位:公士,到二十级爵位:彻候的大跳!
一下就从最低级的爵位,蹿升到了如今汉家,异姓可以达到的最高爵位!
至于这位新兴贵族的彻侯食邑,更是达到了对常人、寻常兵卒而言,骇人听闻的二千五百户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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