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仙仪的眼中,倒映着群星所汇聚的星空。
星河高悬,光芒万丈。
她站定在原地,遥望那片星空,以及星空下的熔炉。熔炉的起源之力,一次又一次宣泄着,要击溃一切向其靠近的存在。她也是其中之一。
陆衣禤在她旁边。
吕仙仪语气轻巧,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感,
“天狩殿下,我几乎没想过,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这么多事情。”
陆衣禤倒是并不觉得奇怪。她在过去亿万斯年的岁月里,早已见过许多次大变化,
“以前,也有一些学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最近的一次,是神话历战争时期。对此,我给他们的回答是,一束烟花的制备过程是繁杂的,需要很多到工艺,也需要不少人共同参与制作。但,烟花的绽放却是刹那的事情。”
吕仙仪说,
“那个刹那,是绚丽的。”
陆衣禤微微一笑,
“难道你觉得眼前的景色不绚丽吗?”
吕仙仪眼中都装着星空与熔炉。她点头,
“是的,是绚丽的。但也很悲惨,不是吗?”
“悲惨啊……”陆衣禤神情依旧不变,“悲惨才是常态。”
吕仙仪向前走去,脚下的本质之路颤颤巍巍,随时都可能崩塌,
“天武祖宗给我留下了一些话。”
陆衣禤摇头,
“不用告诉我。你不说,我也知道她会给你留什么话。”
吕仙仪稍稍转头看着她,
“你跟天武祖宗,是什么关系?”
陆衣禤目光闪过片刻追忆,
“也没什么……不过是儿时的玩伴而已。”
“难怪她那么纵容你。”
“纵容……”陆衣禤摇头说,“她一点都不纵容我,相反,她一直都很严格地束缚着我。也许在你看来,我能毫无礼仪地对她撒泼,她也不会生气。但实际上,那是她认为亏欠我,才会不在意。”
“束缚?亏欠?”吕仙仪感到疑惑。她明明觉得安娴对吕仙仪很好才是。
陆衣禤笑了笑,
“你觉得的束缚是什么?限制人身自由,严格管控行为吗?”
吕仙仪沉默了一下,
“我只能想到这个。我对束缚的理解并不深刻。”
陆衣禤说,
“你本该对此感到深刻的。”
“什么?”吕仙仪很难理解。
陆衣禤越过她,向前面走了一些。前方的不远处,又有一位神明承受不住起源的力量,崩解于虚空中了,散布的“本质”汇入脚下的本质之路,成为“垫脚石”。
“朋友对你的依赖,父母对你的期许,师长对你的教诲,部下对你的劝谏……你自己的追求,都可能是一种束缚。身体的压力,会让你感到难受,精神的压力,同样,也不会让你好过。”
“天武祖宗给你精神压力了吗?”
陆衣禤说,
“她用罪恶的方式,给了我精神压力。”
“什么?!”
陆衣禤话语比较重,但语气却始终轻巧,
“作为相互依靠的同行者,她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愿望,却还要我不弃不离地守望着她。你觉得,这是一种束缚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吕仙仪不好去随便评价。
陆衣禤说,
“成仙之前,我们共同约定好,不接受本格,不位列仙班,做一对逍遥自在的天仙,漫游诸天万界。但她却私自接受了仙界意志授予的本格,甚至还约定好什么守护的职责。然而,我却并不知道这件事,一直以为她还是她。成仙后,我迫不及待地想跟她一起去冒险,但她却以想在仙界留个家为由,拖住了我。我也并没有多想,于是和她一起建立了烨煌城。”
她吸了吸气,
“那之后我说,可以去冒险了吧?但她却又说放心不下如此多的天仙,想担起一些责任。我那时就觉得奇怪了,毕竟,不位列仙班,成为天仙,难道不就是愿求一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吗?担什么责任啊。但我还是相信她,于是帮助她建立起了天仙之间的议事体系。之后的许多时间里,我多次说要出去冒险,但她总是能找到各种借口推辞。”
她看向吕仙仪,笑了笑,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有点良心的人都会让我一个人去冒险吧,不耽搁我。但是你猜她怎么着?她一边不跟我一起去冒险,一边又各种暗示希望我留下来帮助她。我能怎么办呢?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总不能扔下她不管吧。待到天仙界完善了,有时间出去冒险了,结果神话历战争爆发,又走不掉。
“神话历战争期间,她为了守护仙界,崩毁了神格,开始复苏之路,我又不得不代替她料理天仙界的事情。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其实早就背叛了我。就这么着,直到今天……我也从来没离开过仙界。”
从陆衣禤所讲述的内容看,的确是安娴做得不地道。吕仙仪觉得怪怪的,
“天武祖宗真的这么……过分吗?”
陆衣禤却又为安娴辩解了起来,
“倒也不是吧。安娴,其实以前是个很不独立的人。虽然本事很大,但胆子很小。没成仙前,我跟她一起修行的时候,我闭关,她就要跟着一起闭关,而她不得不闭关的时候,也非得拉着我一起闭关。有种怕我不在她身边的感觉……总之就是很依赖我。这可能是性格上的问题……成仙后,因为多了一个守护者的身份,她整个人就变了,变得十分强硬果决。可能是一直以来都依赖我,所以,有我在的话,她才会更加安心吧。”
“依存性人格吗?”
“大概?”
吕仙仪笑了笑,
“其实呢,我觉得能有一个伴随一生的挚友,是很幸运的事情。”
陆衣禤努努嘴,
“你觉得安娴那种行为,是挚友该做的吗?”
“那天狩殿下其实很不满天武祖宗咯。”
“当然。”
“那你还一直陪伴她?不去追随自己的冒险之旅?”
陆衣禤顿了顿,
“可她离不开我。”
“你又没离开过她,怎么知道离不开?”
“……”
吕仙仪说,
“所以啊,她希望你留下来,你也希望留在她身边。这是双向的。”
“可归根到底,是她最先背叛。我们即便都希望跟随对方,但如果她不私自接受仙界意志的第二本格,我们就能不离开对方的同时,还可以漫游诸天万界。这才是双全之法!但她……唉。如今又……”陆衣禤眉头垂帘。
吕仙仪问,
“那你还怪她吗?”
“人都没了,怪又有什么用?”陆衣禤说这话时,风轻云澹,看上去并不在意安娴已经离开的事实。
吕仙仪没多说什么。她不想去安慰陆衣禤,也没法安慰。这种事,只能成为心里头甜得发苦,吃不了,扔不得的蜜饯。也许,只有其腐烂了,融化了,才能让人有片刻呼吸的时间。
她转而问,
“天狩殿下说我本该懂得这种束缚,是什么意思呢?”
陆衣禤看了她一眼,
“乔巡对你而言,是一种束缚。”
吕仙仪愣了愣。她没想到天狩殿下毫不掩抑,直接就说起了她心中最深的痛楚,
“为……为什么?”
“我始终觉得,爱一个人是没错的。即便爱而不得,但爱本不该是一种束缚。那是有限给予有限生命难得的好东西。虽然说出来有些过分,但自从乔巡出现后,我就时刻关注着你的精神状态与意识活动。在我看来,你的自我情感,远远被对他的情感所掩盖了。你就像‘爱’的木偶一样,受其支配,毫无灵魂。”陆衣禤注视着她,“吕仙仪,你就是一具空壳。”
陆衣禤的话,的确很过分。但吕仙仪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去反驳的话,她低下头,难过地说,
“可我选择跟天武祖宗回归仙界,本来就是想……好好成长,做自己……”
“很遗憾,你没有成功。仙仪……这也不怪你,毕竟像安娴那种人,也栽在自我情感的决断上了。坊间流言说她讨厌男人,才让天武一脉自交诞子,但那其实只是因为她想保证天武血脉的纯正,以确保在她死后,有人继续担当她的位置,守护仙界。”陆衣禤继续说,“令人唏嘘的是,坊间的流言,就是她自己散布的。”
“啊……为什么?”吕仙仪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因为她就是那么幼稚啊!”陆衣禤说,“没有别的高深缘由。就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男性仙侣了,所以就随便编了这么个借口!”
吕仙仪愣住了,嘴唇跳了跳,然后有些害羞地说,
“我还以为天武祖宗是喜欢女人的。”
陆衣禤端起下巴说,
“说不定真的喜欢我呢,要不然干嘛拖着我不放手。”
“……”
陆衣禤说,
“算了,不扯这个,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还是你的事比较重要。在我看来,你对乔巡的情感远大于对自己的情感。这是非常不对的。最起码,两者要相当才是。懂得成全自己,才能成全别人。这已经严重影响了你的自我成长,必须改变!一日不改正,你就永远无法正视他,无法如愿了却这桩情感。”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吕仙仪有些委屈,“我就只是喜欢他而已。我没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错与对在这种事上没有意义。你需要的是一个真正改变自己的机会,一个能站在无限高的高位上,俯瞰一切,认识真实的自己与他的机会。你从来不知道他是谁,他意味着什么……这份神秘,毫无疑问,会是情感中的累赘。唯有解决这个问题,才能让你对他的渴求,回归到正常范围。”
“说得好夸张……”
“一点都不夸张!”陆衣禤像极了严格的导师,“要不然你觉得为什么那么多人深陷情感的苦恼,拖累一生吗?情感,本就是人最艰难的人生历练。那些至高神们,哪一个能把自己的情感料理得清楚呢?而所谓的无情之道,无非就是料理不干净,一了百了,直接斩断的逃避行为。”
“好像很有理的样子……”
陆衣禤严肃地说,
“这可是一个活了几十亿年的人,毕生的感悟啊!不要毫不在意的样子。”
“……”吕仙仪说,“可我一个不到一百岁的小孩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陆衣禤望向熔炉,
“此刻,我什么都确定不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座熔炉,一定是最高的地方。一定是可以见证一切的地方……所以,去吧。”
“天狩殿下呢?”
陆衣禤轻笑,
“我会陪着你走到最远。”
“我一直想问,天狩殿下为什么那么关心我……明明,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后辈。”
“不要总是问为什么。没有多少为什么。天底下就是有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
吕仙仪惊吓地往后退了退。
陆衣禤哈哈大笑,
“你还真是脑子里全装着‘爱情’了。一听到情,就不由自主往那方面想了?”
吕仙仪尴尬一笑,
“要怪就怪天狩殿下在我眼里是个不正经的人。”
“嗯嗯嗯。”陆衣禤不再跟这个后辈多争执什么。
她望着前方,轻声说,
“走吧。”
“嗯。”
二人同行,朝着起源熔炉的方向前进。
她们所在的本质之路,算是比较稳定的,一路上有不少来自各个神话世界的至高神支撑着。
但再如何稳定,也终究是有限的。
当起源熔炉发出“最后通牒”时,她们脚下的本质之路,也难以支撑,不可避免地开始崩塌。一个又一个至高神,在起源的力量下,崩解成混沌碎片,在漫漫无序的虚空之中,化作毫无意义的虚空的一部分。
天上的星星们也变得暗澹了,随时都可能彻底陷入黑暗。
看着那崩塌即将蔓延至脚下,陆衣禤目光平静,
“仙仪,我说过,我会陪你走到最远的。”
吕仙仪还来不及问个清楚,手便忽然被陆衣禤牵起来,随后,她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每踏出一步,她的身体上就多一道裂纹。
“天狩殿下!”
看到如此,吕仙仪立马想挣脱她的手。
但不论她如何发力,都无法抗拒陆衣禤的动作。
陆衣禤轻声说:
“仙仪,安娴这一生给我最大的束缚,那便是让我彻底离不开她了。失去了她,我也就失去了我自己……仙仪,一定要记得我们这个反面桉例,一定不要踏入前车之鉴……”
她的声音,是这崩塌的本质之路上唯一的声音。
她身上的裂纹,是带着吕仙仪走过的每一步。
直至万籁俱静,周遭陷入死寂,陆衣禤的身影轰然消失,一切都定格住了。
但,好似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带着吕仙仪前进。
她无法知道那是谁,也许是心里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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