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风知道我们的事
江曼和周克结婚以来,春节都在老人院度过。
大年三十的一早,江曼来敲她房门。
新年新气象,江曼今天没穿工作服,换了青色高领毛衣和妮子长裙,脚上是一双小牛皮高筒靴。
这身装扮使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愉悦的心情溢于言表。
李久路还睡着,面朝里,整张脸都埋在被子中。
江曼坐床边,轻轻拍她:“路路,起床了!”
久路咕哝一声,翻了个身。
江曼无奈地摇摇头,掀开床尾棉被,将她一只脚搭在大腿上,给她穿袜子。
她动作极尽宠爱,看着面前细细的脚腕,忽然失神。
“妈。”
江曼手一抖,看她的时候目光还有些茫然。
李久路犹豫片刻,把脚缩回来:“我自己穿就行。”
江曼微微愣怔,用几秒钟的时间缓和了下,换上笑脸:“叫你都不起,大过年的也睡懒觉。”
她把袜子扔给她,去衣柜里拿来前几天给久路买的新衣服,催促着她去洗漱,绑好头发后,母女俩站在镜子前。
久路穿一件红色冬款连衣裙,蕾丝领口,细长的缎带扎成蝴蝶结,袖口是层层叠叠的荷叶边,裙摆到大腿中部,下面即使穿着厚厚的打底裤,她一双腿仍然纤长笔直。
江曼看着镜中的女儿,满意的点头。
“妈。”
李久路也在镜中看她:“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江曼一愣,笑了笑,点一下头:“你呢?”
久路眼中平静:“我也是。”
母女俩身高几乎相同,江曼微弓身,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们都要好好生活。”
在房中磨蹭半个来小时,去老宅那边吃早饭,院里一半的老人被儿女接回家过年,剩下都是五保户和有特殊情况的。
久路一眼看见陈英菊,她平常跟马莲坐一起有说有笑,今天独自一人,不和别人讲话,显得无精打采。
她凑过去坐在她身边,一顿早饭时间,把陈英菊逗得眉开眼笑。
为了给老人们营造归属感,在这之前,江曼耗费好多功夫去采购,吃完早饭后,她带领几位值班的护工忙活起来,有人贴对联贴福字,有人挂彩灯和拉花,剩下的都去厨房帮忙准备年夜饭。
李久路被陈英菊拉回房间贴窗花,薄薄的红纸花样繁复,贴在窗户上很有年味儿。
她剪了很多,叫久路把剩下那些分给其他房间。
走廊的窗户也要贴。
陈英菊越来越喜欢这个安静的小姑娘,事情不多做一分也不少做一分,不像同龄孩子那样闹腾,有时默默待在她身边,不嫌老人麻烦,像是一种陪伴。
陈英菊站在走廊里:“往左点儿,往左……哎呦丫头,又歪啦!”
“外婆。”
陈英菊闻声转头,驰见一身休闲装束,正从门口那一头走过来。
他今天的穿着很特别,一件枣红色连帽棉外套,前襟敞开,里面是妥帖的黑色高领毛衣。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下面穿一条收腿运动裤,雪白运动鞋,大冬天的,脚踝就那样光裸地露在外面。
让人看着都打哆嗦。
陈英菊迎上去,笑逐颜开:“我小见来了啊!吃饭没有?”
“没呢,外婆。”
驰见弓身抱了抱她,讨她欢心:“起早给您买水果,没顾上呢。”
他手里大包小包,手指被带子勒得充了血。
陈英菊笑着埋怨,“又买这么多乱花钱,院里什么都有。”
“过年了。”
驰见笑着:“您怎么站这儿啊?”
“哦,我和小丫头贴窗花呐。”
她炫耀地说,回头向后指了指:“那笨丫头……哎,人呢?”
驰见抬眼看,窗边已经没有人。
他其实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她踩着小凳,窗外阳光洒满身,明净的走廊上,那一抹亮色驱走了他身体里的寒意。
她穿红色真的很好看。
李久路逃到109房间去,进门后心还砰砰跳不停。
姜怀生正摆弄他那台旧收音机,姜军昨晚要接他回家,儿媳妇和孙子都来请,但他死活就不走。
他被她吓了一大跳,假装嗔怪:“你这孩子,就不能稳当点儿。”
“对不起,姜爷爷。”
久路抿抿唇:“我过来贴窗花。”
姜怀生一努嘴儿:“桌上呢,贴吧。”
接着又低头倒腾收音机去了。
李久路走到桌子前,装模作样的涂胶水,她心根本没在这儿,不经意回想刚才他在走廊出现那一瞬间。
她不是自欺欺人,知道那一阵阵心悸代表什么,也不是躲他,她只是还没找到一种舒服的状态和他相处,也怕气氛尴尬。
“涂到桌上了。”
久路一抖。
真是怎么尴尬怎么来。
驰见以为她没听见,咬着香蕉:“你涂到桌上去了。”
“哦。”
她抽出纸巾抹干净,垂下眼,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气味。
久路没回头,但她知道两人离得应该挺近,温热的鼻息吹在颊边绒发上,她觉得耳朵很痒,也很热。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
“啊?”
驰见说:“我昨天在院里待一整天,江主任说你不在家。”
他身体错开一些,手掌撑着桌面,探头看她:“躲着我?”
久路抿住唇,视线一偏,看见桌上那只大手,他手背被冻成不均匀的红色,关节泛白。
“说话。”
驰见拿肩膀顶顶她。
“哦没有,我去游泳馆游泳……”
“游泳馆过年期间不休息?”
“……”
“真他妈能撒谎。”
驰见嘀咕了句,懒洋洋直起身体,手中的香蕉三两口吞进去:“贴玻璃上?”
“……”久路说:“对。”
“哪边儿?”
“两边都贴。”
驰见把她给挤开,接过窗花。
窗户前面有张桌子阻隔,如果她自己来需要站上去,可驰见腿长手长,前倾身体就能够的着。
他找准一个位置:“看看歪不歪。”
“好像不歪。”
“站远看。”
他扭头指挥。
他好像也没纠缠她躲着他的问题,气氛慢慢变融洽。
李久路向后退了两三步,不自觉放松下来,“再高一点儿。”
“这样?”
“太高了,稍微往下点儿。”
“这回行不行?”
“又低了。”
驰见“嘶”一声,不耐烦道:“到底高还是低?”
他以前说话那种口吻回来了,语气透出一点嫌弃、一点烦躁。
李久路暗自弯弯唇角,“可以了,位置刚刚好。”
姜怀生不知何时出去的,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那台旧收音机扔在床上,没调准频道,发出呲呲杂音。
久路走过去,往另外一张窗花上涂胶水,目光微偏,再次落到他的大手上。
她忍不住问道:“你手很冷吗?”
“怎么,想给我暖暖?”
久路白他一眼。
驰见笑笑,忽然摊开手掌,轻轻搁在她光洁的后颈上。
一股凉意袭来,那处的皮肤好像突然失去感知能力,不知是冰冷还是灼热。
愣两秒,李久路缩着肩膀往旁边躲,可他手臂太长了,她躲一下没躲开。
他欠揍的说:“这么一比较,还真是挺凉的。”
手心触感温暖嫩滑,窄窄一截,仿佛一只手就能圈过来,驰见下意识捏了捏,在她挣扎以前主动放开。
久路说:“你现在当玩笑,等岁数大了,关节疼得动不了就知道后悔了。”
“这口气挺像咱外婆。”
“谁跟你咱。”
久路顶完他就及时闭嘴,这几个字的语气充满斗嘴嫌疑。
驰见手臂盘在胸前,转个身,靠在桌边歪头看她。
久路避无可避,只好说话冲淡这种气氛:“刚才那位姜爷爷,他走路一瘸一拐你看见了吧,他膝盖不好,就是年轻的时候上战场,在雪地里趴了一夜给冻坏的。”
“真的吗?”
他好像并不担心,闲闲的问。
李久路看他一眼,扭回头不吭声。
“那我穿多点儿。”
驰见装乖扮巧,欺近道,“你以后记得经常提醒我。”
以后……
这个词忽然微妙了起来。
她蓦地想前几晚与姜怀生的对话。
——那时候啊,看着她,把两人的一辈子都规划完了。
驰见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
“没。”
她缓过神回来,把窗花递给他:“涂好了。”
驰见一整天都混在老人院,不远不近的跟在李久路屁股后,她做什么,他也跟着做什么。
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所以他那点小心思也不留痕迹。
吃过晚饭,护工把调好的几种馅料和面粉搬到活动室,老人们齐动手,欢天喜地的包起饺子来。
时针恰好指向八点,几位主持人盛装出现在电视屏幕里。
没参与劳动的老人坐在小桌旁,吃糖果嗑瓜子,外面偶尔响起炮竹声,升到半空的烟花骤然绽放,点亮半边天。
年味儿已经十分浓郁了。
驰见和李久路分别坐在陈英菊的两侧。
渐渐的,他发现外婆有些反常,明明一整天都很开心,这会儿窝在座椅里,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驰见剥开一颗糖果:“外婆,吃颗糖。”
他哄小孩儿一样柔声道:“您不开心?”
“没有啊。”
她把糖果含进嘴里。
驰见孩子气的“嘁”了声:“我要不了解您,真就不孝了。”
他逗她说:“说吧,有什么要求?”
陈英菊看看窗外,默默叹了声:“也不知道你马奶奶现在怎么样了,大过年的,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可怎么过。”
驰见和李久路对视一眼,他道:“就为这个?”
陈英菊说:“也不知道她晚上吃了没有。”
驰见说:“那还不简单,我去医院看一眼,正好把那几兜水果给她带去点儿。”
陈英菊眼睛亮了亮,却还担心:“天这么晚了,你自己出去不太安全吧。”
“那没事儿,让李久路跟我去一趟。”
“……”久路瞥了瞥他,随后对上陈英菊期待的眼睛,干巴巴说:“对,我和他去。
顺便先煮些饺子给马奶奶带过去。”
驰见冲她满意地勾勾唇角。
李久路转回头。
“还有……”
陈英菊不敢直视他,欲言又止。
“能不能给你舅舅打个电话,今年收成少,他要养活一家人,也不好过……”
驰见脸色冷下来。
她连忙又说:“你要是不想跟逢山说话,那帮外婆拨过去,我来和他讲好不好?”
窗外再次燃起烟火,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而这位被亲生儿子抛弃的母亲,讨好地看着驰见,眼中充满哀求意味。
李久路去和江曼请假,江曼本来不准,周克在一旁当说客,客观开导一通她才放行。
临走前她给久路限定时间,最晚十点必须回来。
驰见在院子里等半天,晚间气温降至最低,寒风刺骨,他这身装扮好看却冻人,不由盘紧手臂,缩成一个大虾米。
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落到脸上,一触即化。
原来天上飘起小雪。
李久路终于从台阶上走下来,江曼跟在身后:“你们不准乱走,看完病人马上回来。”
驰见保证:“放心,江主任。”
两人快走出大门江曼才回去,久路回头瞥了眼,暗暗松口气。
“你妈平时都管这么严?”
她点点头,早就习以为常。
驰见将衣服拉链拉到顶,看她一眼,阴阳怪气的哼哼两声。
李久路:“你想说什么?”
“你家的教育方式,是个物极必反的好案例。”
久路没听明白,等着他解释。
“现实版‘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就是因为你妈管太严,你才逃课、不学习、撒谎、刺青、喝酒、偷着谈恋爱。”
驰见离近一些,肩膀擦着她肩膀:“……还偷偷和人接了吻。”
久路脚步倏地停住,驰见冲出几步,回过头,对上一双含羞带怒的眼。
她唇抿成线,脸颊粉红,不知冻的还是被气的。
“你怎么停了……”
久路转身往回走。
“哎,哎,上哪儿去……”驰见两步追过去挡她前面,声音低软:“说翻脸就翻脸呢。”
“没有啊。”
久路说:“天太冷了,要不你自己去吧。”
她说着要往右边走,驰见跨一步给拦住,久路又转左,他欺身向前,拿手臂挡了她一下。
两人身体顶着劲儿碰撞几次,驰见歪头含笑,像逗小猫儿玩似的,手臂始终松松控制着她,嘴角那一抹弧度将气氛搞得暧昧不明。
久路停下,昂着头气咻咻看他,鼻间雾气变浓,胸口轻轻起伏着。
他们还站在老宅围墙外,头顶路灯发出陈旧的暖光,映衬着飘摇的白雪,落在她黑发上。
驰见手掌搭着她肩膀,忽然间,两人都不说话。
雪花顽皮,在天空中打着旋儿,轻飘飘停在久路鼻尖上,眨眼的功夫,就融化成一颗晶莹小水珠。
忽然间,没了炮竹声,雪夜很静,两人呼吸都显得小心谨慎,害怕用大了力,彼此的气息就会纠缠到一起。
驰见喉结翻滚,透过白雾,低垂的眉眼从她睫毛落到她唇上,他突然想起那个莽撞而仓促的吻,可无论怎样回味,都记不起当时的感觉和味道。
驰见深深吸气,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最后目光转向她鼻尖闪烁那点水光,抬起手来,轻轻给抹去。
他将这种旖旎气氛打破:“真生气了?”
她提着的一口气偷偷吐出来。
“没有。”
李久路其实真没有。
最近这段日子,她行为反常,但她一点儿都不想承认这是恃宠而骄,那时她还不懂得运用男人赋予女人的这项权利。
驰见害怕是他操之过急了,后退着看她:“这么小气?”
久路说:“没你大度。”
驰见看了她几秒,忽地一笑:“那咱们还去不去医院?”
她点头:“再不去饺子快凉了。”
驰见挑挑眉。
“走吗?”
“走。”
他说。
驰见没立即迈步,先将久路身后的帽子掀起来,扣在她头上。
视线拉平:“李久路,其实你一点都不乖……”他不轻不重的拽了拽带子,面无表情的哼笑:“都是装的。”
驰见直身,率先迈步向前。
今天日子特殊,两人走出很远才叫到一辆车。
医院在小泉镇的西面,中途经过那条污水河,司机着急回家把油门踩到底,此处地势空旷,怒号的风声不断拍打着玻璃。
街上行人车辆都少,平常一刻钟的路程,今天五分钟就到了。
进入住院部,向值班护士询问马莲在哪个病房,然后乘电梯一直到11层。
这一层是肿瘤科,住进来的都是些重症患者。
这里并没想象中那样冷清,几乎每个房间都有病人和家属,对他们而言,大年三十跟每个普通日子没什么区别,甚至更难熬一些。
李久路错后一步跟着驰见,四下打量一圈儿,悄悄问:“你见到马奶奶想说点儿什么?”
驰见说:“新年快乐。”
走廊上方挂着“保持肃静”的白色灯牌,护士来去匆匆却步伐轻快。
久路更小声:“没了?”
“没了。
你呢?”
“说点儿让她高兴的吧。”
“嗯。”
驰见迁就她的身高,侧低着头,把耳朵凑过去。
她想了想:“告诉她好好养病,大家都盼着她回去呢,尤其陈奶奶。
还有,不用担心活动室里那几只鸟,护工会帮忙好好照顾,她养的水仙和君子兰也开花了……”
驰见纵容地看她一眼,笑着问:“这么话唠?”
久路没理他的奚落,两人距离近了,她轻轻推他一下,抬起头:“刚才说在哪个房间?”
“1109。”
“……在这儿。”
他们脚步不自觉放轻,门上的小窗口能看见里面情形。
这是个普通四人间,布置简洁,空间还算宽敞。
驰见站在后面,越过她轻轻推开房门,里面除了马莲还有一个人。
两人不约而同停住脚步,对视了眼。
屋里传来一个男人低低的哀求声。
“妈您不想看见我也行,求求您,把饺子吃完,我马上走。”
病床上的人紧闭着双眼,胸口轻浅起伏。
久路没想到,几天不见马莲会瘦得脱了人形。
那男人仿佛完全沉浸在悲痛中,并没发现门口有人。
“这饺子是我亲手给您包的……您最爱的韭菜鸡蛋。”
他把饭盒放下,埋着头,身体不自觉前后晃动着:“我面皮擀不圆,总是擀出些奇奇怪怪的形状,您瞧,是不是很难看?”
面对着一个人,却变成自言自语。
“我有点想念您包的饺子了……记得上大学放假回来,您包饺子总是两种馅儿,一种韭菜鸡蛋,一种肉三鲜。
您爱吃素,我爱吃肉……您掌握的特别准,那些肉馅饺子里,肯定会有一只完整虾仁,没多过,也没少过。”
说完之后良久沉默,男人用力抹了把脸:
“其实……其实,您不是爱吃素,只是舍不得……”他的脸埋进手掌里:“妈……”
男人声音哽咽起来:“妈,我错了,是儿子不孝……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他身体向下滑去,“咚”一声,膝盖直挺挺跪在地上:“求您原谅我……”
这一声响天摇地动般沉重。
李久路紧握着拳头,掌心汗津津。
驰见抓着她手腕,力道很大。
“妈!”
病床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瞳仁颜色暗淡无光。
“妈,您肯看看我了?”
马莲费力的吞咽一下,望着天花板:“你小学在镇外,我推自行车过铁道给你送中饭……酸辣土豆丝、青椒炒茄丝……发面饼,你同桌那个男孩儿嘴很甜,说……最爱吃我烙的发面饼……”
男人赶紧道:“我记得,您一送就是五年。”
她说话已经很费力,语速极慢:“你叛逆期来得早,上初中学会打架、抽烟……我被老师叫去过十五次……赔了四次医药费,你被人打坏两次……劝退过……”
马莲痛苦的咳嗽了一通,胸口绞痛,嗓中腥涩,只感觉一股股液体争先恐后往上涌。
男人紧张的站起来,“您喝口水吧。”
她缓缓摇头:“还好高中够努力,给我争气……九五年你考上大学,我恨不得把全镇……全镇瞧不起咱娘俩……的请来……”
马莲上身突然挺起,呕出一口鲜血。
久路身体抖了下,下意识后退,被驰见抓住肩膀。
马莲状态不对,开始胡言乱语:“……七六年你出生,没钱去医院……邻居大娘帮接生……我抱着你,你爸没在家……你爸跟人跑了……”
“妈,妈您怎么了!”
“今天……过年了?”
男人已泣不成声,手里攥着染血的白毛巾,胡乱点头。
“你回家过年吧。”
她说完这句连起身的时间都没有,一股股鲜血从嘴角溢出,顺着脖子,流到雪白的被单上。
“妈——”
男人歇斯底里,自乱阵脚,忘记床头的呼叫器,跌跌撞撞着往门口跑:“医生,医生——”
他看见了门口站的陌生人,不管不顾:“快叫医生——”
久路蓦地回神,眼前一片模糊,身后没有人,驰见早已冲了出去。
马莲被送入急救室,值班大夫和几名护士快步走进去,十几分钟后,主治医生刘主任也赶到。
男人拉住他:“刘主任,请您一定救救我母亲。”
他声音是刻意冷静都压制不住的颤抖。
刘主任说:“你别急,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医生留下一句话步伐匆匆,铁门无情关闭。
这扇门仿佛隔着“存在”与“死亡”,让人绝望。
“手术中”的提示灯亮起,男人冲着铁门,“扑通”一声跪在地,毫无形象的低声痛哭……
李久路背过身去抹了把眼睛,去拉那男人没拉动。
驰见双眼通红,身体倚靠着墙壁没帮忙,他冷冷的看着他,面无表情,眼中半点动容和同情都没有。
他想起了陈英菊。
男人哭到最后,声音嘶哑。
“妈,如果您能好好活着,我不窝囊了,我接您回家……”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过去无法改变,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如果”啊。
非要等到人死了才懂得,没有失而复得,没有奇迹,更没有如果。
“子欲养而亲不在”,才是最大的悲哀。
时间慢慢流逝,手术室的灯始终亮着。
驰见中途接了个电话,他拿着手机去楼梯通道接听。
久路呆呆的坐在凳子上,眼中干涩。
她没想到来之前准备那些话会没有机会说出口,带来的饺子早冷了,花花绿绿的水果袋仍在角落,苹果散落一地。
又不知过多久,马莲暂时脱离危险,从手术室中被推了出来。
她陷入昏迷,直接进入重症监护室。
驰见和久路没过去听病情,默默离开。
从医院出去时,外面白茫茫一片。
两人的心情再也没有来时那样轻松,特殊的节日氛围,使胸口凝聚的压抑感更加浓重。
除了沉默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安静走着,她陷入自己的世界,所以没发现时间消逝。
驰见:“想什么呢?”
她抬头,不知何时,两人走到了河边。
“刚才江主任来电话,问我们为什么没回去。”
“几点了?”
她恍然惊觉,拨出腕表看了看,大惊失色。
还有十几分钟就跨年,不知不觉,已经在医院守了将近四小时。
久路要去路边拦车,驰见拉住她:“别急,我已经和江主任解释过了。”
“她没发火?”
“没有。”
驰见抬抬下巴:“去那边待会儿。”
这条路上冷冷清清,白雪覆盖着地面、河面,还有岸边的栏杆。
驰见朝铁栏上吹了口气儿,手肘撑上去,点了一支烟。
烟雾同呼出的白气混杂到一起,尼古丁的味道在夜色中更浓郁。
“驰见。”
久路也撑着栏杆,忽然问:“你说,人长大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了赚钱娶媳妇。”
一句不像玩笑的玩笑话,他很静的说完。
良久,久路说:“长大不好,要面对亲人离世。”
“这就是代价。”
他说完久久没见她动一下,她脑袋背对着他,帽子的毛绒几乎将她面部表情全部挡住,那瘦小的身体微微蜷缩,显得十分孤独无助。
这一晚或许勾起她的伤心事。
驰见看穿了她一直以来故意营造的假象,漠然、独立、冷傲、坚强……都是假的。
驰见喉咙梗塞,将烟含在唇上:“心情不好?”
“没有啊。”
她动了下,拼命眨着眼睛。
驰见直起身,手掌轻轻搭在她另一侧肩头上,试探般顿了会儿,然后从后面轻轻圈住了她。
他脱下皮手套,拉过久路的手,将她手指一根根送进去,动作很仔细。
“你不用觉得孤单,所有人都一样。”
他说。
“路再长,再难走,也要一步步走完。
而你只要一直往前,就会到你想去的地方。”
真的吗?
久路眼前出现一座岛屿,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海面和层层浪涛。
她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手指因为寒冷显得略微僵硬。
久路忽然止住他所有动作,轻而易举褪下那副皮手套。
驰见脊背一僵,下一秒,手被久路握住了。
她把手套重新套回他手上,随后摊开那大大的手掌,用自己拳头抵着他掌心,再一根一根将他手指合拢。
“下次记得要多穿。”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身后爆竹齐鸣,烟花争相绽放。
“好。”
他听见自己说。
驰见拢紧那双小手,手臂紧紧环抱住她,他心中甚至没有半点儿旖旎想法,只想单纯的,要给彼此温暖。
“李久路。”
“嗯?”
久路半昂起头。
他看着前方,安静道:“新年快乐。”
春节像一个季节分水岭,随着新一年的到来,天气也渐渐变暖和。
过完惬意的假期时光,李久路也开学了,她开始按部就班的上课下课,很快就迎来新学期第一次月考。
非常幸运,她这次数学成绩终于达到及格线,不光如此,甚至还超出几分,这要归功于寒假期间给她补课的孟老师。
她心思再怎么没放在学习上,但一对一教学,有些题目死记硬背也八九不离十,恰巧这次考试涵盖上学期的内容比较多,所以很多题型都不陌生。
她把试卷拿到江曼面前时,江曼喜上眉梢,瘸腿的数学成绩终于有起色,加上其他科目没有那么差,如果努努力,能搭上三本线也说不定。
这个小小的惊喜,使久路获得短暂喘息的机会,江曼管束没有之前严格,除去上课,她自己的时间多了那么一丁点儿。
三月底的时候,久路参加了一次驰见那个团体的小聚会,和大家算是正式认识了。
驰见没有刻意定义两人的关系,大家心照不宣。
另外几人都提早进入社会,还都是毛头小子的年纪,所以说话多少带些流气。
饭桌上,久路成为焦点。
胖子和万鹏两人大献殷勤,一口一个嫂子的叫,久路本来滴酒未沾,却两颊绯红,醉意熏然。
入春时节,夜晚一天比一天短。
吃完饭时间还早,天色将黑未黑,百花路的小吃摊刚刚摆放规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在“黑龙”门口各自散开,洪喻打了声招呼,带着戈悦去逛夜市了。
胖子走时还不忘抓起久路的手:“嫂子,我今天真高兴……真是高兴。
我有嫂子了……见哥可是个大好人!”
他喝嗨了,完全不知所云,拉着久路的手要往自己肥嫩的脸上贴。
可贴上了,怎么都觉得那触感不太对。
——粗糙的,冰冷的,还硬邦邦的。
胖子眼睛睁开一条缝,对成斗鸡眼。
他看了看眼前的手,是他嫂子的没有错,但中间还隔着一只大手,紧紧盖在他的肥脸上。
驰见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真醉了还是装醉呢?
欠修理了是不是?”
胖子两手高高举起,滑稽的扭着屁股,嘿嘿傻乐:“真醉呢见哥。”
驰见脸色一时没绷住,笑了下,一巴掌把他脸推远:“赶紧滚蛋,万鹏,给他送回去你再回。”
“好嘞,见哥。”
这两兄弟勾肩搭背,摇摇晃晃走远了。
驰见看着久路:“别当真,他们平时挺正常,喝多了就这德行,逗你玩儿呢。”
她拿手背贴了贴红彤彤的脸颊:“我知道。”
“怎么了?”
久路说:“脸有点儿烫。”
饭店门口灯火通明,不断有食客进进出出。
他把她拉远一些,站到光线不是很强烈的角落去。
驰见从未想过他喜欢上一个女孩会是什么样,也不知道洪喻或者别人是否也有这感觉,想为对方做点什么,怕她冷、怕她热、怕她吃不饱,总是关心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感觉自己智商都降低了。
他一面鄙视着自己,一面把手覆盖在她脸上:“这回舒服了吗?”
李久路的脸被他挤成了小猪脸,洁白的贝齿藏在软嫩的双唇间。
“好多了。”
由于身高差距,她整个脑袋快被他提起来:“天都不冷了,你手还是那么凉?”
“一年四季都这样。”
“哦。”
久路接不上什么话,脸被他捧着,眼睛除了看他也无处可看。
心中有种预感,这姿势马上会把气氛带尴尬。
她赶紧动了动:“谢谢,不烫了。”
他专注的目光一下子被打散,放开她,顶拳轻咳:“时间还早呢,要不去店里玩儿一会儿?”
久路看了看腕表:“我作业还没做。”
“去我那儿做。”
“这……”
“绝对不会打扰你。”
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被驰见拖走了。
其实认识这么久,李久路还没去过“文人天下”的二楼。
这房子当初是洪喻租的,装修风格也完全按照他喜好,二楼明显比一楼要用心,两间房相邻,正好将中间“几”字顶一分为二,小到墙角的工艺品,大到屋里的整面墙,都透着一股怀旧的朋克范儿,怎么说呢,有种无病呻吟的颓废感。
驰见一回来就去洗澡了,李久路把书包放在桌子上,静静打量他房间。
——地上铺着深色地毯,床不大,但坐上去很松软。
他这里没衣橱,对面一整墙的铁艺架子,他的衣服整整齐齐码在上面,颜色深的,颜色浅的,长款的,短款的,薄的,厚的,摆放非常整齐。
柜子上还有一堆她叫不出名字的水啫喱、膏啫喱……
久路撇撇嘴,不明白一个大男人那么臭美干什么。
她背着手,一转身,见驰见站在门和门框之间,懒懒靠着,正边擦头发边看她。
“找金子呢?”
久路放下两手,不自觉蹭了蹭大腿外侧:“你这么快就洗完了?”
“嗯。”
他走进来,带进一股潮湿的清香。
这房子的屋顶要比常规高度矮,不知是不是视觉偏差,总感觉他站在这样的空间里,尤其高大。
“你不写作业了?”
“……哦。”
她恍然应一声,来到桌前,把练习册摊开。
他说不打扰她,就真的很安静,连走路的声音都比平时轻。
李久路坐在桌前,背对着整间房,本来就不太好集中的注意力,被身后那人全部吸引去。
房间太静了。
——他应该还在擦头发,因为能听到细微的摩擦声。
这会儿坐到床上了吧,有被褥下陷的率响。
没声音了,在看手机吗?
好奇心驱使,李久路还是偷着回了一次头。
驰见正坐床边叠衣服,他低垂着眉眼,手上动作很轻。
这与以往他给她的感觉不同,昏黄的光线下,他侧脸轮廓有一种柔和安静的俊朗。
驰见突然转头:“看什么?”
久路一抖,被抓个正着。
“没。”
她迅速转回去。
又不知过多久,悉率的脚步声从右耳移到左耳,渐渐远离。
他打开房门,出去了。
李久路神经一松,重重靠回椅背,从袖口拨出腕表看了看时间,又把练习册前前后后乱翻了几页,无事可做。
等门的方向再次传来声音,李久路已经恢复到先前状态。
驰见走近,将一个碟子放在桌边。
竟是切好的水果。
苹果、橙子、葡萄粒,还有剥了皮的香蕉段。
久路莫名想起江曼,每次她在房间做功课,她都会弄些东西送上楼,并逼她吃完。
驰见屁股靠着桌沿,正往嘴里送香蕉:“先吃点儿水果。”
“你买的?”
她放下笔。
“不是,从楼下冰箱找的,可能戈悦买的。”
“你好像很喜欢吃香蕉。”
“方便,不用洗。”
一个人不擅长或疲于应付的事,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愿意去尝试。
他的话像一只小手,在她心尖上揪了下,久路目光上移,看向他。
他捏起一粒葡萄,递到她嘴边:“喏。”
久路未动。
驰见弓了弓身体,低声道:“手洗过了。
张嘴。”
他的气息突然笼罩过来,身上衣服有一股好闻的洗衣粉香味,明明是很普通的语气,但那低缓的声音旋在头顶,她听出诱哄的意味。
久路后脑直麻,轻轻含住:“谢谢,我自己来吧。”
两人安静的吃了会儿水果,驰见目光落在她的练习册上,旁边还有几页纸,他拿起来看了看,应该是从后面撕下的解题步骤和答案。
“你在抄作业?”
久路点点头。
“那你写它还有什么意义。”
他晃了晃手上的纸:“还不如我来帮你抄,你歇会儿呢。”
李久路干巴巴笑了下,夺过来,压在练习册下。
她想起一件事情,问驰见:“你这周末有时间吗?
我想去医院看下马奶奶。”
“是几号?”
久路掰着手指算了算:“24、25号。”
“那可能没时间,有活儿。”
“一整天都没空儿吗?”
“嗯,预约出去了。”
她哦一声,遗憾的点点头。
驰见说:“要不你也别去了,医院让人压抑,而且她那儿子太可恨,看了来气。”
久路未作表示,当然,也没有听他的。
周六,李久路临近中午才到医院,还是原来那间病房,不同的是,这次屋里的四张床位都住满了。
她没立即进去,站在门口偷偷往里瞧。
马莲的病床前有人,她儿子正坐床边给她擦洗,后面还站个女人,年轻靓丽的打扮,手腕上挎着正红色小巧皮包,面上带笑的说着什么,却频繁看表。
久路退出来,坐在对面长椅上耐心等待。
五分钟后,两人出来了,那女人完全换了副面孔,不苟言笑的走在前。
“你等等。”
男人说。
“你要我来,我来了,现在还想要我怎样?”
仿佛刻意积攒的好脾气瞬间崩盘。
她克制的低吼。
“你刚才那是什么态度?”
“我怎么了?
她一直昏睡,我来与没来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什么态度重要吗?”
“我妈会变成今天这样子,到底是谁造成的?”
“你早干嘛去了,现在反过来责备我?
当初所做的一切决定,我征求过你同意,你怪不着我。”
“那叫征求吗?
你那叫威胁,总拿离婚说事儿,还拿孩子当借口,我不顺着你能行吗?”
男人声音不自觉拔高,肃静的走廊里,争吵声惊心而突兀。
女人见他不让,声音尖利的吼道:“你也好意思,我跟你这些年得到过什么?
车没有,存款没有,只有间破房子,却比狗窝还要小,你看有多余的地方给她住吗?
我爸死的早,就剩一个老母亲,你叫我怎么忍心不管她?”
隔壁病房有人探出头来看热闹,护士从远处快步走来,友好的阻止。
两人站在走廊上,仇人般对视着。
片刻,男人低下头来,声音无力:“你那个是妈,我这个也是妈。”
“……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直要离婚吗。”
他顿了很长时间:“我同意。”
他说完往外走。
走廊里顷刻间静了下来,那女人难以置信的站在原地,隔很久,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突然尖叫:“赵子平,你王八蛋!”
女人啜泣着,狼狈的样子毫无形象可言。
这一回,她无论是哭是闹,已经没有了肯为她捧场的“好心观众”。
一场闹剧结束,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他们的故事只能作为其他人的休闲调剂,事不关己又无关紧要。
走廊恢复如初。
久路目送那女人的身影消失,侧头望向窗外,阳光明晃晃,枯枝从冬天的寒冷里缓过来,满世界都弥漫着积雪融化的味道。
她又坐了会儿才起身进屋。
意外的是,马莲不知何时从昏睡中醒来,睁着眼,直勾勾的望着天花板。
久路稍微愣了下,站片刻,拉过一把凳子坐在病床边。
她不明白,原本健康硬朗的一个人,怎么会被病魔折磨成这副样子。
马莲脸色黑黄,瘦成皮包骨,连呼吸都是有气无力。
“马奶奶?”
她轻声叫。
马莲没反应。
李久路后来没有再说一句话,因为几分钟以后,她闭上眼,再次昏睡了过去。
下午一点钟,她从医院出来,走着回去,到家已经半个小时以后。
天气暖了,院里老人们的活动场所从室内移到了外面。
久路一眼瞧见姜怀生,他站在角落的凉亭里,望着墙头那几根枯树枝出神,没有参加集体活动,背影挺孤单。
李久路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姜爷爷,您看什么呢?”
姜怀生背着手,缓慢回头:“我看看叶子长出来没有。”
“怎么会,还得过一阵儿呢。”
她迈上台阶,走到他身边,也抬起头来看树枝:“您怎么不和那群爷爷练太极?”
“没意思。”
她抿了下唇。
李久路能体会他的感受。
身边围绕的人再多,却全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心思不在一个频率,所以才会觉得孤独,做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
这种空虚感不是来自外界,而是发于内心。
她很想把驰见的那句话说给他——你不用觉得孤单,所有人都一样。
然而开口却是:“那您觉得什么有意思?”
姜怀生说:“什么都没意思。”
“要不我陪您下棋吧?
象棋还是围棋?
但我玩儿得都不好,您还要手下留情多让让我。”
“我两样都不会。”
他说。
“……”
久路语塞片刻,想到一个他可能会感兴趣的话题:“您什么时候有时间,能再做一次面块儿吗?
那次吃完,总是惦记着。”
姜怀生眼睛果然亮了亮:“真的好吃?”
“那当然。”
“好,爱吃就好。”
他想了想,朝他竖起一根手指,孩子气的小声说:“等哪天晚上,我们去厨房偷着做。”
久路笑着:“好。”
可没过几秒,他又长长叹了口气,再次望向高墙外。
“还差一碟岛上的煎咸鱼。”
“岛上?”
他说:“我老家。”
久路终于明白,他这是想家了。
他嘀咕着:“我得回去一趟,去看看。”
李久路想起姜怀生刚来那一晚,他儿子姜军怕他闹着回老家,才勉强同意他住进老人院。
久路隐约记得,他说两地之间相距大概八千里,的确不近。
她说:“您儿子不会同意的,太远了。”
姜怀生哼了声:“腿长在我身上,他管得了?
再说他不总来,我走他知道?”
“没有家属签字,江主任也不会答应。”
“我偷着跑。”
“……”
久路不知该说什么好。
停了停:“您老家在哪儿?”
姜怀生目光定在远处:“南令群岛。”
话音落,李久路脑中空了几秒,不由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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