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中的长春宫没有点火炉,寒风不知从哪里吹进来,吹的帘子发出咯咯拉拉的声音。
正殿中空荡荡的透着阴冷,博古架上也空空的,只有正墙的供案下摆着一张八仙过海的方桌,方桌两边是两张红木雕八仙的圈椅,对面两边各摆了两张红木的扶手椅,椅子上坐着一位女子,梳着圆髻,面上带着绡纱,朦朦胧胧的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双眼睛乌黑明亮仿若会说话,不惹世间尘垢的清澈分明。
女子的皮肤很白,穿着一件豆灰色粗布短卦,身形消瘦,但个子很高,姜黄色粗布长裙下两条腿修长的并在一处,纤细的手指绞在一起,显得她既紧张又不安。
那双眼睛惊恐的打量着长春宫的摆设,似乎有些熟悉,却又觉得陌生。
听说她以前就住在这里,这里离养心殿很近,圣上步行过来绕过两个抄手游廊就到了。
可是她一点都不记得,无论怎么去想,她都无法将自己和这间曾经繁华似锦的宫殿联系在一起。
她心里转过,忽然目光一顿,就看到明亮的殿外远远的两个身影走了过来,前面的是个躬身垂目的内侍,身材比寻常内侍似乎高壮一些,她只扫了一眼,视线立刻就被内侍身后的那道清瘦的身影吸引过去。
小姑娘年纪约莫再十五六岁的样子,梳着垂柳髻,戴着一支赤金的璎珞,一双凤眸如水如冰清清冷冷却又透着一丝妩媚,她倏地站了起来,原就绞在一起的手指,越加的握的紧了起来!
小姑娘越走越近,她看的也越来越清楚,在进来的门口,走在前面的内侍就做了个手势,出声道:“宋太太请,娘娘就在里面!”
走在后头的小姑娘就笑盈盈的道:“有劳公公!”目光却机警的朝四处一撇,随即落到她身上来。
四目一碰。
女子激动的往前迈了一步,唇角嗫喏……
小姑娘随着内侍走了进来,站在正殿里,似乎并不认识她,但风眸中却并未露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和探索,清清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又转头去问内侍:“公公,妾身鲜少进宫,还劳烦公公点解。”
内侍目光晦暗的看了眼小姑娘,就指着女子道:“这位是宫中的倪贵妃,不过她一直住在乾西,鲜少露面,宋太太不认识也在常理!”
幼清几不可闻的身形一怔,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了下去,朝倪贵妃行礼:“妾身参见娘娘。”
倪贵妃直愣愣的看着幼清!
幼清处着半蹲的姿势,垂着眼帘一动不动,鼻尖却怎么也忍不住的酸涩起来,她费了许多功夫,才让自己面色了一些,起了身。
“宋太太略坐。皇后娘娘稍后即到。”内侍说着,便脚步极轻的退在一边守着,连气息都淡了下去。
倪贵妃盯着幼清的脸,眼泪夺眶而出……
这就是幼清,她想了十五年,念了十五年,梦了十五年,她的女儿,方幼清!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她,看见她,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亭亭玉立的站在她面前!
“妮儿……”倪贵妃的声音很轻,宛若呢喃,却包含了十五年的思念和疼爱,“妮儿。”她快走了两步,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她,以确定此刻的真实。
幼清眉头一拧,目光宛若寒冰的朝倪贵妃看去,极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敷衍的道:“娘娘,请坐!”这话不该她说,可是她脑子里实在想不出别的话来,打破此刻气氛。
倪贵妃浑身一怔,脚步戛然而止。
此刻,一墙之隔的偏殿中,常公公朝侍立在圣上身边的内侍打了嘘声的手势。
里里外外落针可闻。
圣上头一回未请宋弈落座,宋弈拢着手站在一边,目光微凝,面上更是沉寂如水,少见的端肃!
圣上端坐着,脸色阴冷,目光冷冷的泛着戒备和寒光,望着宋弈冷笑着指了指外面,低声道:“仔细听听!”
宋弈没有说话。
“你成亲了是不是。”倪贵妃望着幼清,“九歌,对你好不好?”
幼清蹙眉,打量着倪贵妃,她一直奇怪为什么她在宫中进进出出,没有人觉得她像谁呢,父亲说她很像母亲的……可是此刻,即便是隔着一层面纱,她也能感觉到,她不像倪贵妃,就这一双眼睛,她也知道不像。
她的眼睛是凤眼,眼角微挑无论笑活哭时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妩媚,而倪贵妃的眼睛虽也是凤眸,却很大,且亮且透宛若星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比起倪贵妃来,她反而觉得自己老成了许多。
“娘娘是听十一殿下说的吗。”幼清笑着道,“夫君对我很好,多谢娘娘关心。”
倪贵妃愕然,猛然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她看到幼清朝她眯了眯眼睛,眸底皆是警告和森冷,她心头一凉揪住了自己的衣襟,终于想到了一件事。
她在乾西住了十五年,从来没有人去看望过她,她也不曾踏出半步。
为什么皇后今天会突然让她出来,还在这长春宫等呢。
还有幼清,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倪贵妃想到了什么,一瞬间脸色惨白,惊愕的看着幼清,面上的绡纱颤巍巍的仿佛下一刻就能跌落下来。
“不可能……”倪贵妃摇着头,回头,侧目,转身,四处去看,这里面除了她和幼清之外,没有别人了,她又转头过来看着幼清,幼清凝眉视线落在垂着帘子的暗门上,过了这道暗门,就是偏殿!
倪贵妃噗通一声坐了下来,手指冰凉,颤抖不已。
她看着幼清眼眸通红,眼泪蓄在眼眶里,打湿了绡纱,余下的则被她用尽了全力压住,却在一低头的空隙,落在姜黄色粗布裙子上。
幼清站着未动,神色坦然,但心里却在飞快的转着。
两个人不再交谈,倪贵妃的情绪似乎也稳定了下去,长春宫内再次安静下来。
有人几不可闻的咳嗽了一声,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端了托盘进来,托盘上摆着两盅茶,候在门口引幼清过来的内侍接在了手里,笑着端到倪贵妃面前,道:“娘娘,请用茶!”
倪贵妃没说话。
内侍又端着茶到离幼清不远的茶几上,放好,手里抓着托盘,笑眯眯的和幼清道:“宋太太,请用茶!”
幼清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内侍忽然将抓着的托盘一丢,手腕一翻袍袖一动,手里赫然就多出了一柄寒光粼粼的匕首,那光在幼清眼前一闪,她惊的后退了一步,就见内侍举手寸许长的匕首就朝她胸前刺了过来。
幼清啊了一声,想要去抓桌上的茶盅,人也朝一边闪了过去。
就在这时,不过电光火石间,就看见倪贵妃自椅子上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提着裙子就朝她这边跑了过来:“妮儿,小心!”就往幼清这边跑过来。
其实内侍的手法并不熟练,刺了一次落空之后,倪贵妃扑了过来,一把将幼清抱住,护在她身上。
“不要。”幼清抬手制止倪贵妃,她自己则一转身避开,那把刀擦着幼清的手臂划了一道浅浅的血口子,倪贵妃顿时红了眼睛,掉头就朝那人冲过去,那人或许真的不熟练,本能的刀就扎进倪贵妃的后背。
倪贵妃身形一怔,幼清听到了皮肉裂开的声音,她脑子里嗡的一下炸开。
这是对方的手段,故意让内侍来杀她,好让倪贵妃母爱流露护着她……而这一番互动,就是她和倪贵妃关系的最强力证明。
尽管这么想,尽管她很清醒,无数个尽管,可此时此刻亲眼见到倪贵妃为护着自己而受伤,她还是心里揪了起来……对于她们母女相见,她做过许多的假设,却从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场景。
“娘娘。”幼清忙走过去一把将倪贵妃抱住,滑倒的跪坐在地上,倪贵妃额头上满是汗珠,那柄匕首已经被拔了出去,留下一个血糊糊的洞口,将石灰色的粗布短卦打湿,透着浓重的血腥味。
“娘娘。”幼清朝外头一吼,目眦欲裂,“快来人。”她话落,视线就落在依旧拿着匕首站在她面前的内侍身上,他此刻并没有打算再动,脸上挂着的是嘲讽的笑意,见幼清看他,他将匕首在袖子上擦了擦,有恃无恐的退在了一边。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什么都没有做一样。
幼清很清楚他的目的,可是不管对方是什么目的,那把刀是真的,倪贵妃的伤是真的,她扶着倪贵妃,当即就喊道:“快来人,有刺客。”
“妮儿。”倪贵妃伤的并不重,只是血流不断,她抓着幼清的手,摇头道,捂着幼清的手臂,“我没事,你的伤怎么样。”
幼清说的咬牙切齿,低声道:“我的伤无妨,娘娘无须担心。”她说着目色冷凝。
倪贵妃一怔。
“贱人!”忽然,偏殿的帘子被人啪的一下直接拽了下来,随即就看到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的圣上怒气冲冲的走了出来,双眸猩红的盯着倪贵妃,上来对着倪贵妃的后背,就是一脚,“可真是母女情深啊!”
倪贵妃本来就受着伤,后背上的血还没有来得及止住,如今被圣上这么一脚,她当即眼前一黑,重重的趴在幼清身上。
幼清抱着她,牙齿咬的咯吱响,她抬起头,就看到宋弈亦从偏殿里走了出来,脚步很沉,目光紧紧的黏在她身上,幼清浮着的心忽然就沉了下来,她转目看着圣上,道:“圣上,方才有刺客,贵妃娘娘受伤了,还请您传御医。”
“娘娘?!”圣上瞪大了眼睛,指着倪贵妃,“她也配称为贵妃。朕真是后悔,十五年前就该将你杀了!”话落,袍袖一挥,就喝道,“来人,将这个人拖出去杀了,不,千刀万剐!”
“妾身不懂,妾身和娘娘在殿中,突然有刺客刺杀,妾身和娘娘自卫自保,何以就成了圣上眼中的什么母女情深了,妾身不明白!”幼清跪在地上,一脸的倔强,“难道站在哪里不动,任由人杀才是对的吗。”
圣上眯了眯眼睛!
倪贵妃自晕眩中清醒了过来,她像是来了无穷之力,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眼睛落在圣上的脸上随即就愣了愣,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但也不过一瞬间,她知道,若她真的被吊死,下一个要死的就是幼清和方明晖。
“圣上!”倪贵妃跪在圣上面前,不顾后背上半指深余的刀伤,“宋太太说的对,妾身见刺客现身,本能的就想着自保,又见宋太太被对方追,想要护她一护而已,您一定是误会了。”
圣上负手站在倪贵妃面前,目光有些恶狠狠的,大周开朝百年还没有哪个妃子能从冷宫里逃出去逍遥,她不但出去了,还成亲生子给他戴了这么高的绿帽子,而他就跟个蠢货一样,天天看着她的“女婿”在自己面前进进出出。
圣上一想到就觉得恶心,断定道:“误会?不是你女儿你方才何以给她挡刀?你当朕瞎了不成,贱人!”
“此人意图不轨,妾身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宋太太被刺。”倪贵妃不停的发着抖,因为疼痛也因为害怕和紧张,“救她,是妾身的本能!和圣上说的什么母女……妾身根本不明白。”
“出去逍遥了几年,见了世面,果然能言善道了。”圣上这些年住在西苑,已经很久没有和后宫中的妃子说过这样多的话,他此刻看着倪贵妃,便想起来当年在长春宫的境况,倪贵妃性子很温柔,唱歌很好听,还有她的舞姿堪称一绝……
就是因为如此,当年在长春宫出了那种事,他都没有舍得杀她,却没有想到她恩将仇报!
他哼了一声,道:“救人?朕倒是不知道你何时有这样的侠肝义胆,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这般维护!”圣上说着扫了眼倪贵妃,又去看幼清。
“确实是第一次见面。”倪贵妃满面真诚,点着头道,“若臣妾有半句假话,就遭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圣上嗤笑一声,忽然转头过来望着宋弈,冷冷的道:“宋九歌,你说,她们可是母女?”
宋弈上前一步,抱拳道:“微臣并不知情,但微臣曾听岳父说过,岳母早在十几年前便过世了。”又看着倪贵妃,“不知圣上说倪贵妃是微臣的岳母,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你也骗朕!”圣上点着头,眼睛通红,“你们合起伙来骗朕。好,好!”他说着,忽然一拍桌子,道,“常安,去将皇后还有承煜请来!”
宋弈听着目光一怔,幼清亦是眯了眯眼睛……
赵承煜竟然回来了?
幼清恍然大悟,难怪圣上突然来这一招,假借皇后的名义去将她请到宫里来,原来是因为赵承煜自延绥回来了。
原来如此啊!
幼清冷冷的跪着,就听到门外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她回头去看,果然就看到赵承煜满面自信的走了进来,抱拳和圣上行礼:“儿臣参见圣上。”
“你告诉她们。”圣上指着倪贵妃和幼清,“你在宁夏卫发现了什么。一字一句告诉她们,让他们心服口服!”
赵承煜抱拳,视线一转就落在幼清面上,又转而去看倪贵妃。
“儿臣在宁夏卫巡视,正巧碰到了一个农妇,她告诉我,她曾在一户人家做奶娘……”他笑盈盈的说着,“我原还不曾在意,不过一个小户人家的奶娘罢了,却不曾想这位农妇却告诉我,她奶的这位小姐是……”他说着转头挑眉看着宋弈,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是宋九歌的夫人!如此,我便来了点兴趣。”
奶娘?难道奶娘被赵承煜找到了?
难怪他这么自信,匆忙赶回来,幼清心头一跳朝宋弈看去,宋弈依旧负手站着,面无表情。
“这位奶娘求我带她进京。她说她年纪大了,想进京探望当年的小姐和老爷,虽说过了这么多年,但宋太太既然是她奶大的,想必应该还是能认得出来的。”赵承煜微顿,又道,“我就带她来了!”他说完,圣上就接了话道,“带她上来!”
圣上转身,在主位上落座。
赵承煜扫了眼宋弈,朝外头摆了摆手,随即幼清就看到有个年纪约莫四十岁,身材矮胖的妇人进了门,她眼睛四处的瞟,又好奇又惶恐……幼清皱眉,她并不认识奶娘。
倪贵妃撑坐在地上,后背的血在极冷之下已经凝固,黏在她的后襟上,她脸色发白,牙齿不停的打着颤,晃晃悠悠的回头去看,随即微愣又转头过来看幼清,朝着幼清几不可闻的摇了摇头。
幼清自倪贵妃的眼中读出信息来,立刻明白过来,难怪赵承煜速度这么快,去了延绥还到了宁夏卫,又在短短的时间内打马回京!
“民妇陈刘氏参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陈刘氏的话还没说完,圣上就摆手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道,“你认不认识这个女人!”指着倪贵妃。
陈刘氏顺着圣上的手指就朝倪贵妃看来,随即一顿摇了摇头道:“圣上,这位贵人戴着面纱,民妇不认识!”
“面纱摘下来。”圣上蹙眉看着倪贵妃,倪贵妃一怔用手捂着脸。
众人都朝她看去。
倪贵妃脸色更加的惨白,她颤巍巍的伸出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捏住了面纱,这样的举动便是幼清也生了一丝好奇,就在幼清一晃神的功夫,倪贵妃脸上的面纱滑落了下来,随即就听到赵承煜啊呀一声退了一步,不忍直视的撇过视线。
幼清看的心头一跳,就看到倪贵妃的脸,自眼下满满的血红的宛若红痦子似的点子,密密麻麻,让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父亲不是说她很美吗?怎么会满脸的红点?
不但幼清,便是圣上也露出愕然的表情来,惊讶的看着倪贵妃,道:“你脸怎么了?”
“臣妾也不知道。”倪贵妃垂着头道,“自从关进冷宫之后,脸上就开始长这种东西!”她捂着脸看着圣上,“臣妾……很丑是不是?”
圣上皱眉,不再看倪贵妃,而是望着陈刘氏,喝问道:“认识不认识。”
刘氏掩面,眼底露出嫌恶的表情来,继而凑着眼睛仔细盯着倪贵妃的脸看了一遍,点点头道:“……和当年的夫人有些不同,但是细辩之下,还真的和我们夫人很像!”
倪贵妃一怔,转头望着陈留氏,道:“你胡说,什么你们夫人,我根本不认识你。”
“圣上。”陈刘氏眼睛一转,磕着头道,“这张脸民妇只能有八分肯定,但是这个声音民妇绝对不会忘记的,还有这个口音,一听就是外邦的女子,绝对不可能听错。”她说的斩钉截铁。
“你胡说。”倪贵妃指着陈刘氏,“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她可以死,随时都可以死,但绝对不能连累方明晖和幼清。
所以,她抵死不会认的。
圣上满面的怒意,这边赵承煜冷笑一声,道:“她你不认识没关系,但有一个人你一定认识。”说着就拍了拍手。
倪贵妃不敢朝门口去看!
幼清转过头去,就看到有人从外面进来,几乎那妇人的衣料在视线一出现,她就认出来了,眯起了眼睛!
“民妇方汪氏参见圣上……”汪氏走进来,在陈刘氏身边跪下,幼清尖叫一声,有意调高了声音,道,“祖母,怎么是您!”
汪氏一愣,随即面色自如的朝幼清看来,凝眉道:“清儿。”说着擦了擦眼泪,抬了眼眸看到正望着她的倪贵妃,就跟见了鬼似的道,“是你!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
倪贵妃认出汪氏是谁,她慌乱抓起落在地上的面纱,重新戴上。
“方汪氏,你认识她?你可知道她是谁?”赵承煜看着汪氏,冷笑着,汪氏就回道,“民妇当然认识,当年就是因为她子修才被逐出方氏族嗣,也就是因为她,我们方家差点面临灭顶之祸。”她说着,好像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一样,抬头看着圣上,立刻磕头道,“圣上饶命,民妇和我家老爷当年真的不知道她的身份,还求圣上饶恕民妇和我家老爷!”
圣上没有说话,赵承煜就道:“你好好作证,将当年的事情说清楚,圣上念在你有功的份上,说不定会让你将功过相抵。”
“说,民妇一定知无不言。”汪氏扫了眼倪贵妃,接着道,“当年倪……倪贵妃在临安和子修相遇,我们老爷见她是外邦的女子,来路不明,就坚决不同意,后来一次机缘巧合中,民妇得到了她头上的一支簪子,经过几番打听和查证,才知道这支簪子是出自宫中……”汪氏半真半假的说着,一力将方家的人撇干净。
这件事,只有方明晖和倪贵妃胆大包天的媾合而已。
“混账!”汪氏的话一说完,圣上便气的直抖,指着倪贵妃道,“来人,将这个贱人给朕拖出去。”又望着幼清,道,“将方家父女推午门外斩首。”真是太可恶了,胆大包天的东西!
立刻有几个内侍冲了过来,倪贵妃求着道:“圣上,臣妾真的冤枉哪。您可以想一想,臣妾一介女流,如何从冷宫中逃走,如若臣妾当年真的逃出去过,为何臣妾还要回来呢?又为何臣妾回来后,又不再出去了呢。圣上,臣妾冤枉那!”又看着汪氏,“我……我不认识她。”
圣上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倪贵妃的话。
宋弈便抱拳道:“圣上,倪贵妃所言有理,既是这样,还请圣上明察!”
“宋九歌。”圣上最气的除了倪贵妃,就是宋弈了,他那么信任的臣子,竟然骗他,“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是不是?好,好的很!”话落,他拍着桌子道,“将方明晖给我带进来,严加拷问!”
“爹爹。”幼清一怔,腾的一下站起来,圣上看着她脸色冷若冰霜,幼清就看到方明晖被人押了进来,她心头一跳要迎过去,方才来拉倪贵妃的两个小内侍就要过去拉幼清,却不等他们近身,宋弈长臂一挡,稳稳的站在两人面前。
面前骇然,立刻缩了头退了回去。
“爹爹。”幼清跑到方明晖面前,她没有想到方明晖会被赵承煜抓回来,什么时候抓的,在哪里抓的,她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爹爹,您怎么被他们抓的?您受伤了没有。”
方明晖头发凌乱,下颌上布满了青碎的胡茬,双眸通红的看着幼清,低声道:“妮儿别怕,爹爹没有受伤。爹爹主动跟大殿下的人回来的。”
“爹爹,您怎么这么傻!”幼清拉着方明晖,方明晖拍了拍幼清的手,如果到最后他们一家人都要死,那他也要死在一起。
方明晖说着,目光迅速在倪贵妃身上一扫而过,倪贵妃也正朝他看来,两人视线一触既分,一个闭上了眼睛,一个垂着头。
“带上来。”圣上的话一说完,压着方明晖的内侍,就啪的一下将他推到,幼清怒视,喝道,“住手!”
那两个人愣了一下,到底没有对方明晖如何。
圣上不悦,但此刻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示意赵承煜开始,赵承煜便道:“方子修,你可认识此人?”他指着倪贵妃。
方明晖根本不看倪贵妃,朗声道:“草民,不识!”
“不识?”赵承煜哈哈一笑,道,“你自己的夫人,你不认识?”
方明晖看向赵承煜,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重复道:“草民,不识!”赵承煜有些恼怒,便指着汪氏和陈刘氏,“那她们呢,你可认识?她们一个是你的继母,一个是你在宁夏卫时请的下人,他们可是都说眼前的倪贵妃就是和你一起在宁夏卫以夫妻相称的方夫人,更是你女儿方幼清的亲生母亲。你还不认?!”
方明晖撑着直起腰来,目光扫了眼汪氏,就道:“草民的妻子早在十五年前便重病而亡,草民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真是有恃无恐啊。”赵承煜拂袖转身和圣上道,“父皇,此人道貌盎然,恐怕不用大刑,他不会招的。”
圣上烦躁的点点头。
“圣上!”幼清跪着膝行了一步,正要说完,方明晖一把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幼清顿时红了眼眶,眼泪簌簌的落……
方明晖就地被人按在地上,锦衣卫拿着长棍进来,咚的一声小臂粗的棍子落在地上,赵承煜一摆手,道:“打!”
啪的一声,棍子落在方明晖的腰下。
幼清心顿时揪了起来,她喊了一声:“爹爹!”方明晖摆手道,“妮儿,别过来!”
幼清回头去看宋弈,宋弈走过来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勿躁!”
幼清强忍着,可还是哭了起来。
倪贵妃静静跪着,可拢在袖子里的手剧烈的颤抖着,她几次想要开口,却几次忍了下去,她真的很怕,怕自己一张口就说了出来,一旦如此,不但她和方明晖要死,还会有很多人被连累!
她不能开口,即便今天方明晖被打死在这里。
倪贵妃摇摇欲坠!
十几板子下去,方明晖墨黑的锦袍上已经湿透了,奄奄一息的趴在地上,赵承煜面色嚣张看着宋九歌,仿佛在说,“怎么样,和我斗,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再没有翻身之地,不……是以后这世上就不会有宋九歌这个人了。”
赵承煜只觉得想笑,他负手站在方明晖的头前,他的脚和方明的脸只差半指的距离,他傲然的问道:“方子修,人在做天在看,你当初有胆子欺君犯上,如今怎么做起了缩头乌龟,不敢承认呢。”
方明晖一点一点昂头来,冷冷的一字一句道:“草民冤枉!”
赵承煜暗怒,转头向圣上道:“圣上,既然人证俱全,他即便不认,这件事也是板上钉钉,索性将他们一干人等全部抓起来关入大牢,慢慢审问,就不信他们不招。”
圣上白了赵承煜一眼,他的私事,难不成要昭著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被别人戴绿帽子了?
就在这时,张澜匆匆进来,目光朝宋弈投去,不过一眼,他又收了目光守在圣上身后没有吱声。
“圣上!”宋弈抱拳,开口道,“微臣有话说。”
圣上蹙眉看他,没有阻止。
宋弈就道:“如若倪贵妃当年真的从冷宫出过皇宫,并和微臣岳父相识生了内子,那么按时间推算,应该就在景隆二十年左右。”他说着一顿,转目看向汪氏,“请问祖母,可是这个时间。”
汪氏点头,道:“是景隆十九年。”
宋弈颔首,接着又道:“那此时圣上已经搬入西苑,宫中事务是由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执掌,如若倪贵妃真的曾出过皇宫,那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为何不知?”
宋弈的话说完,圣上便是一愣,赵承煜眉头就皱了起来。
“皇后呢。”圣上忽然想起来,这件事闹腾了这么久,就在咫尺的皇后竟然一直都没有出现,他对张澜道,“将皇后请来!”
张澜应是,匆匆出了正殿。
赵承煜便道:“宫中那么大,皇后不可能事事皆知道,更何况,当年内宫事务还有一半在太后手中,她即便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依大殿下所言,此事皇后娘娘不知情,而太后约莫是知道的。”宋弈望着赵承煜,又道,“那倪贵妃,为何如今还在乾西?此事当如何解释?”
赵承煜语噎,随即就道:“那就肯定有人在暗中帮她。”
“谁?”宋弈挑眉,紧逼着问道,“将倪贵妃自宫外带回又重新关在乾西,殿下以为对方是帮还是害?”
赵承煜没话说,喝道:“不管以前如何,现在人证俱全,你多说也是狡辩。”话落,抱拳和圣上道,“父皇,此等刁民,决不能留!”
圣上面色阴冷,周身泛着杀气,但却知道宋弈的几句质问不无道理。
倪贵妃哭诉道:“圣上,臣妾真的不曾出过宫门,也从不认识他们!臣妾愿以死明志。”说着,朝着圣上便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惊的方明晖紧紧揪着幼清的手。
幼清也握着方明晖的手,屏息未动。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随即门口有一行人走了进来,打头的便是由端姑姑扶着的皇后,她挺着腰背走了进来,朝圣上行了礼,圣上眯着眼睛看她,问道:“皇后,倪贵妃出宫之事,你可知道。”他说着一顿,看着方明晖父女俩,气不打一处来。
皇后拢着手,视线一转就落在倪贵妃面上,冷冷的面无表情,而倪贵妃满脸的绝望和哀求……
皇后又转头去看方明晖和幼清,前者疼爱的看着自己的女儿满目不舍,皆是愧疚,而方幼清则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静静的待在方明晖身边。
赵承煜朝皇后抱了抱拳,道:“母后,事情您可能还不知道。”他大概解释了一遍,道,“……决不能让此等糟贱之人乱了朝纲,您若知道尽管说出来,父皇说过,此事与别人无关,绝不会牵连其他。”话落,暗示性的看着皇后。
请了皇后又怎么样,皇后会帮谁不言而喻,皇后当年收养他和三弟,为的不就是有一天他和三弟无论是谁坐上皇位,她太后之位不会改变……三弟死后,皇后也好郑家也好,已经将全部的精力投注在他身上。
所以,皇后不可能放弃自己努力了将近二十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就算皇后倒戈了宋弈,帮他们也无妨,他有汪氏作证,有奶娘作证,这件事也翻不起浪花来,以为皇后怕受到牵连不敢说?
他们太不了解皇后了,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从来都非常果断。
更何况,这件事过去这么久,就算皇后承认了,也大可将这件事推到已死的太后身上去,所以,到最后有他相保,有圣上的顾念,她绝对不会有事的。
所以,皇后必然会认。
想到这里,赵承煜冷笑着朝宋弈看去,走投无路了是吧,竟然连皇后也敢拉出来!
宋弈负手立着,并仿若没有看到赵承煜的表情。
皇后拢着手,面色冷峻,圣上盯着皇后,等了半天不耐烦的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
“圣上。”皇后站着,目光扫过赵承煜,随后收了回来,一字一句道,“臣妾可以作证,倪贵妃这么多年一直安分守己的待在乾西,未曾出过宫门半步!”
皇后的话一落,正殿里一片寂静,赵承煜跳了起来,道:“母后,您要是不知道就不要乱说,她在乾西,您如何作证。”又道,“您是不是怕父皇怪责您,这事和您又没有关系,父皇不会怪责您的。”
不但赵承煜,常公公以及立在里外的所有人都愣一愣,露出惊讶之色来。
皇后看向赵承煜,眉头微拧,又转过目光看向圣上,道:“臣妾作证!”
“果真如此?”圣上微怔,将信将疑,方才方明晖喊冤时他便有些迟疑,如今皇后一开口他更加犹豫了一些,却只是犹豫,“你怕担责,所以袒护?”皇后的话并非可信有多高,而是皇后没有像以往所有时候那样帮赵承煜!
这个立场的转变,就有足够的说服力。
“不是。”皇后昂着头道,“妾身死活并不重要,妾身只是就事论事,不偏袒任何人!”
“你就是怕担责。”赵承煜指着皇后,道,“您怕父皇怪您管理不善是不是,您怕父皇怀疑就是您将倪贵妃带回来的对不对?母后,您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父皇呢,您太自私了。”
皇后垂着眼帘,眼角微红,手紧紧攥着,一动不动!
圣上皱眉。
“圣上!”幼清忽然开口,指着跪在她前面的陈刘氏,道,“圣上,此人妾身不认识,但她既然是妾身的奶娘,妾身有几句话想问问她!”
圣上目光一顿,看向幼清,而前面的陈刘氏则是身体一怔,头几乎要缩到身体里去了。
“你既然说是我的奶娘,那我且问你,我是几时几刻出生?”又道,“你既然说自小将我养大,那你可记得,当年我是如何掉到池塘里,而落下心绞病的暗疾?”
陈刘氏一愣,顺口就道:“小姐是戊戌年三月初七酉时出生,生下时五斤四两。”又道,“将你落入池塘是民妇在您是十一个月时带您在池塘边散步,不慎落入池塘的,也是民妇救您上来的,不过还是让您留了暗疾,民妇为此愧疚了半生!”
幼清冷笑一声,看着圣上,就道:“圣上,当年奶娘抱着我掉入池塘,并非她无意之举,而是她和人发生了争执,抢夺中将我掉入池塘的。且,我父亲在宁夏卫时用的是化名,她在未见到父亲前,不可能知道父亲是谁,更不可能知道我是谁,也就无从说起拿着我的事情去找大殿下提起所为的求助。”她说着一顿,道,“所以,这个奶娘是假的!”
圣上听的迷糊,蹙眉看了眼赵承煜,问幼清道:“假的?”
“是!”幼清看着赵承煜,就道,“大殿下可真是费了功夫,找了个假的奶娘来作证,不知道一个假的证人所说的话,可信不可信呢。”
赵承煜喝道:“混账,她怎么可能是假的。”
幼清冷哼一声,转头看向方明晖,道:“父亲,此妇人说是我儿时的奶娘,您看她是不是?”
“不是。”方明晖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方才圣上在气头上,说这些根本没有用,更何况即便说了陈刘氏是假的,也只是他们的片面之词,圣上也不会相信,此刻,他相信幼清几人能问出来,就一定有她的理由,便道,“当年的奶娘个子很高,绝非此妇人这般矮胖。”
“呵!”赵承煜冷笑着道,“你说她是假的?是啊,也只有你们父女见过她是假的。可空口无凭,你们要如何证明她是假的。”又道,“不要以为问几个模棱两可的问题,就能证明她的真假。”
幼清站起来,看着赵承煜,就道:“因为,真的奶娘就在外面!”又转头和圣上道,“还请圣上传召。”
圣上脸色古怪,点了点头。
随即有内侍就带了个妇人进来,不同于陈刘氏的矮胖,这位妇人瘦瘦高高的,一进来就扑在方明晖的身边,喊道:“老爷!”
“刘氏,辛苦你跑一趟了。”方明晖朝刘氏笑笑,刘氏摇着头道,“奴婢若能救老爷和小姐,便是再多跑几趟,奴婢也愿意!”她说着拉着幼清的手,“小姐,十四年未见您已经长这么大了,当年是奶娘大意,让小姐吃苦了。”说着,抹起了眼泪。
“奶娘。”幼清拿帕子给她擦眼泪,“此话我们回去再说,现在圣上正问话,您且照实说来。”
刘氏点着头,朝圣上磕头,回道:“民妇陈刘氏参见圣上!”她话一落,前面跪着的陈刘氏就抖了起来……圣上看看两人,蹙眉道,“你且说话。”
刘氏就道:“民妇景隆二十年进的邱府……不,方府。因为我们老爷当时在宁夏卫时用的是邱姓,若圣上派人去打听邱先生,在宁夏卫约莫还有人记得他。”她说着一顿又道,“民妇进府三个月,我们小姐出生……”她将幼清出生的事说了一遍,不到一半圣上就打断她的话,指着倪贵妃道,“你们夫人在此,你还不认。”
刘氏闻言一怔,就朝倪贵妃看去,倪贵妃转头朝她看来,刘氏心头一跳忙垂了头,过了一刻抬起头来看着圣上,很坚定的摇头道:“此人不是我们夫人,我们夫人虽也是外族女子,但不是倪贵妃的这样。”
圣上眯了眯眼睛,赵承煜道:“满口胡言乱语!”
“民妇没有乱说。”刘氏就道,“民妇这十几年来,身上一直带着我们夫人的画像。”她说着小心翼翼的自怀中拿了张发黄的纸出来,道,“此画像还是我们老爷亲笔所画,圣上可以查证!”
张澜走过来接了刘氏手里的纸递给圣上,圣上打开来。
赵承煜也走过去,视线落在纸上。
一张澄心纸,纸质发黄,颜色已经脱落,因为常年折叠,印子已经磨破,但上面的画像却依旧能辩的很清楚,是个女子的相貌,长的很美,高鼻深目非常的美,而在画的角落里还有两行小字。
方子修于戊戌年十二月作于宁夏卫!
画上的容貌,和倪贵妃虽有些相似,但绝非一个人。
圣上将画丢在桌上,眯着眼睛道:“你说的是真的?”
“民妇以人头担保,绝无半句假话!”刘氏跪着不敢抬头,圣上又朝皇后看去,皇后端坐着望向圣上,道,“臣妾亦可担保,倪贵妃不曾出宫!”
圣上没有说话。
赵承煜气的直抖,指着众人正要说话,圣上已道:“承煜,这个什么奶娘,你如何解释?”
“父皇。”赵承煜回道,“儿臣没有骗您,句句属实。”
圣上凝眉,指着前头的陈刘氏,道:“她……你要作何解释。”
陈刘氏抖若筛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赵承煜看了她一眼,当即就道:“儿臣不……”他一个知字还没有说出来,就听到殿外有人嘶哭着跑了进来,“圣上……您要给奴婢做主啊。”
众人一愣,纷纷转投朝殿门外看去,就看到钱宁连哭带爬的拱进了长春宫,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撕心裂肺的道:“圣上,您要给奴婢做主啊,有人要杀奴婢!”
“钱宁!”圣上眼睛一亮,指着钱宁就道,“你……你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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