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当天晚上主动睡了客房。
我抱着枕头默默离开主卧的时候,顾衍之看了看我。他大概是看出我有一堆准备好的言辞等着反驳他的话,所以他最后也只是看了看我,一句话没有说。我早早地躺在客房的床上,关了灯辗转反侧。揣测着顾衍之此刻在隔壁房间可能在想些什么。他是否也在辗转反侧。或者已经在不动声色中开始讨厌我。
顾衍之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变得很冷漠。可以从眼神中就读出他的心不在焉。如果是被冒犯得太厉害,还会在不动声色之中施以警戒。这些都是我经长期观察得出的结果。他一向都把情绪掩饰得很深,不加以挖掘,很难揣测得到。世故早熟如叶寻寻,有时也会给顾衍之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晕头转向。
我想,如果顾衍之像刚才我对待他那样对待我,大概我能当场就哭出来。然而顾衍之终究不是我。说不定他可以像解决公事上任何一件挫折一样解决这件事,过了今天,也许他会离婚离得干脆利落也说不定。
我一面这样想,一面又不停否定。如此心情矛盾。直到鄢玉的电话打进来询问状况。我回答得有气无力:“就是像之前说的那样。”
“今晚骨头疼了么。”
“没有。”
“那心口疼了么。”
“……”
“需要我安慰一下你么?”
我忽然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你……还会安慰人?”
“因为感情而心疼这种事,以疼止疼一下就可以了么。”鄢玉漫不经心开口,“想一想你接下来会因肿瘤压迫而遭遇的局部肿胀,局部剧痛,以及剧痛导致的失眠,烦躁,以及肿瘤消耗导致的贫血,消瘦,到最后你会疼得没有人形,形销骨立像鬼一样,那个时候你也就没什么心情去理会什么心疼了,不是么?要不我给你看看骨癌晚期患者的照片?我这里有截肢病人的局部照片,保管你现在看了之后精神抖擞,一晚上都沉浸在噩梦中,不会再想起顾衍之的一丁点事。”
“……”
我突然有点理解叶寻寻为什么要跟鄢玉分手了。浑身都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然后面无表情回答道:“谢谢你啊,我不需要。”
次日,我和李相南在商场的餐馆中碰面。
相较于鄢玉的不解风情,李相南的话就显得要温和许多。不过也仅仅是相对罢了。这种事情任何人的安慰都是隔靴搔痒,起不到什么效果。毕竟道理人人都懂,被人劝一次,反倒更痛一层。李相南苦口婆心劝我半晌,最后大概终于觉得我无动于衷的表情看不下去,唯有咬牙放弃。他沉吟一会儿,又转而劝我别的方面:“为什么你就不肯接受治疗呢?就算是癌症晚期,可那也有时间长短的问题啊。我一个叔叔就是个积极例子。说不定你接受治疗了就会出现奇迹,再活上一年两年甚至许多年也是有可能的。你现在这样是癌症病人最忌讳的……”
我低头翻了翻手背,慢吞吞打断他的话:“哎,突然觉得这里有点吵。要不我还是回家好了。”
说完就要起身,李相南立刻闭嘴。带着一点谴责和不甘心地瞪着我。我重新坐下来,叼着吸管看窗外。有澄澈天空,有云舒云卷。有干净街道。有慢慢走过的老人和小孩。有缓缓滑过的白色车辆。空气里有阳光活泼跳动。过了一会儿,我转过脸,有点语重心长地跟他说:“活着挺好的。李相南。将来我墓碑上需要刻字的时候,你就把这五个字当我的墓志铭刻上去。你千万要记得啊。”
李相南认真说:“你能别说这种瘆人的……”
他的话说到后面蓦然停住,望着我的身后静了静,然后立刻又是一脸的若无其事。却终究没能完全掩饰住。我正要跟着回头,被李相南一把扣住手腕。我垂眼看了看,他已经凑近我耳边:“别回头。顾衍之在后面。”
其实已经不需要他来解释。面前的落地窗已经映出我身后的景象。我只微微抬了眼,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修长挺拔,只距离我两张圆桌之远。身后聚着四五个正装模样的人,其中一位正是我曾经在顾氏大楼见过的高层主管。
顾衍之突兀地停在那里,剩下的人正有些面面相觑。我不知道这里原来也属于顾衍之的管理范畴。若是知道,我一定远远避开。
落地窗高大明亮,完整地映出顾衍之的眉眼。他的视线正落在我和李相南的身上。嘴角微微抿起,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冷峻模样。
周围像是都没有了声音。我在落地窗中看着他,想象着他下一步可能有的动作。也许他会上前质问,也许只是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也有可能是将这里的主管叫来,袖手旁观看着我们被请出门外。可是实际上我等了片刻,顾衍之什么都没有做。他站在那里,像是根本忘记了要做的事,只是一言不发地看过来。
我觉得我浑身都动弹不了。
李相南凑在我脸边不足十公分的地方,低声问:“需要我吻你么?”说完又立刻补充,“只是借位。”
我低下头,努力做出平静姿态。一面说:“你敢。”
李相南瘪着嘴看我。我说:“把你的手拿开。”
“顾衍之还在这里。”
“就是因为他在这里。”我垂着眼,说,“把你的手拿开。”
李相南委屈开口:“我又不是故意要吃你豆腐的。只不过你的目的差一点就要达到,难道现在你要功亏一篑吗?”
我说:“把你的手拿开。”
他偏过眼仔细看了看我。大概是觉得我的样子实在有些平淡,停顿了一下,还是拿开。我看到落地窗上顾衍之的身影往前迈了一步。又停顿住。我和他的距离已经这样近,近到我甚至可以看清楚他今天戴的衬衫袖扣。淡金色,正方形。恰是我在去年七夕时买下来送给他的那一对。
那一次他收到礼物,有点惊讶,微微挑起眉尾看过来。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给他送礼物,前前后后暗暗准备了很久。本来是想亲手做一件东西,比如陶土或者围巾之类,然而最终证明难度略大,又不易隐瞒,只有作罢。最后挑来挑去选中一对袖扣,买下来后又觉得他可能不会喜欢,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一直到七夕当天。晚上我终于将礼物递出去时心情其实很紧张,可是我的表情将我的心情掩饰得很好,仿佛很随意的模样跟他讲:“只是一个小玩意儿。你要是喜欢的话当然最好啊,你要是不喜欢的话……”
他说:“不喜欢的话会怎样?”
我轻飘飘地说:“不喜欢的话我就不送了呀。”说完就跳起来要把袖扣从他手心抠走,被顾衍之一把抱起腰身压进沙发上,接下来就是勾住下巴一通深吻,一直到喘不过气的程度。我揪住他的衣襟大口呼吸,听到他说:“你这样的惊喜以后还可以多一点。”
我仰脸看他舒展开的五官。眉眼含有影绰笑意,只这样看一看就让人觉得心里发软。我很想直接告诉他我真的很喜欢他。然而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方式:“你看,我买礼物其实是很认真的啊,钱也是我自己打工赚到的。你现在知道了这个,有没有觉得更感动了一点呢?”
我被他紧紧抱住,可以感受到他胸腔的温度。感觉到他不断亲吻我的脸,像是要融化一般。然后听到他柔声开口:“我想这样。可是早就已经满了,再多不了了,要怎么办呢?”
……
我眨了眨眼,努力想把眼眶渗出来的酸意消化掉。
面前落地窗中映出的修长身影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我浑身绷紧,猛然抬眼,在落地窗中正对上他的视线。顾衍之的脚步顿了顿。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深沉看不见底,将所有情绪都掩住。我和他对视半晌,慢慢摸索到桌子上李相南的手,后者立刻会意,很快反手握住。又模样关切地安慰了两句。我看到顾衍之的视线落在手上半晌。突然他别开视线,转过身,脚下不停大步离开。
他的身影在落地窗上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直至背影拐过转台,再也不见。身后的随从不明所以,隔了片刻才慌忙跟上去。我捂住眼仰起头,想让眼泪统统倒退回去,脸颊却触到无名指上的一点硬意,那是我在二十岁生日那天,顾衍之在卧室美人榻边,套在我手上的戒指。指环里面刻有名字,指环外面钻石镶嵌,只稍稍一动,便璀璨得光芒耀眼。相同款式的一枚戒指套在顾衍之的无名指上,我曾经不止一次在看到女子同顾衍之搭讪时,上前一步跟他十指相扣,然后理直气壮地举起来宣布主权。
我们曾经幸福成这样。我们的回忆都这么好。
李相南在一旁看看我,突然有些着慌,手忙脚乱地要找纸巾给我擦脸,一面说:“哎你别哭别哭,你别哭啊。”
我强自镇定,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我当然不会哭。现在就哭了,以后怎么办?”
“……”他哑然地看看我,然后有点小心地指着我的眼眶,“可是,你现在已经哭了啊。你都没有察觉到吗?”
我伸手去摸,果然摸到满脸的水泽。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双手捂住脸。却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眼前渐渐变得模糊,李相南默默递来纸巾,我一把抓过来胡乱擦了擦脸颊。手腕却突然被他握住,然后强行翻开手心。我要抽回来,发现自己的手心上满是指甲掐出的痕迹,有两处还隐隐渗出血来。李相南拿纸巾按住,抬头看我:“疼不疼?”
其实根本觉不到有什么疼痛。大概鄢玉所谓的以疼止疼真的有道理。心脏的位置正一阵一阵抽紧,手心上这点相比起来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与此同时我的眼泪也像山洪一样爆发,声音更是难以维持平稳:“哎,李相南,你说这次顾衍之是不是终于讨厌我了?”
当天晚上我没有再回去顾宅,而是住在酒店里。鄢玉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的情绪刚刚有所平复。这次他难得没有发挥毒辣舌尖功能,还算温和地开口:“就算你拒绝治疗,总得需要一点儿止疼片吧?”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您不是说以疼止疼么,我觉得挺管用的。止疼片暂时用不着,让您费心了啊。您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鄢玉沉默了一下,怒声道:“杜绾,是你跟我要求做心理控制的吧!现在你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在怀疑我的医术吗!你敢给我点个头试试!”
“实话讲我是有些怀疑你的医术了鄢医生。”我抹了一把脸,终于决定实话实说,“你究竟有没有做成功啊?顾衍之现在看起来根本不相信我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啊你告诉我试试!”
鄢玉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五倍:“你以为一个大活人是木偶吗!心理控制的过程本来就很像过敏反应!把本来不是自身的观念强行快速灌输进去,稍微不慎就会功亏一篑!更何况顾衍之那种人本来心志坚定,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成现在这样你知不知道!心理控制本身就是一个消灭跟反消灭的过程!一个人随着时间才能消化这些观念你懂不懂!等他真到放弃你了,有你哭的时候!”
“……”
“我真是受够了你们这些不懂医术还装懂的人!要不是看在你是癌症病人的份上我真懒得理你你知不知道!别以为你是病人你就有特权!给我道歉!我要求你立刻给我道歉!”
“……”我立刻诚恳地说,“对不起。我错了。您别生气。”
“我本来还考虑要不要告诉你,现在看我可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鄢玉阴阳怪气余怒未消,“你不是觉得顾衍之根本就没被影响么,很好。很好!再过几个月,你要是没在媒体上看见顾衍之跟叶矜在一起的消息,我鄢玉跟着你姓杜!我去派出所改名杜玉你信不信!”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鄢玉停了停,语气慢慢平静下来,“顾衍之到底也算是我半个发小,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你俩离婚之后单身一辈子。叶矜既然已经喜欢他喜欢了这么多年都不结婚,我干脆把你跟顾衍之拆开的同时,再顺便把他俩凑成堆,总比顾衍之一个人孤独终老要好。”
我张了张口,半晌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鄢玉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杜绾,你不要怨恨我。我还是有点良心的,毕竟我得给活人打算。当然,刚才我其实也是气话,并不一定就保证叶矜跟顾衍之以后在一起。这是心理跟感情,不是中药和西药。我只是试着劝说顾衍之这样去做一做,他究竟听不听,我并没有什么把握。”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上面淤青未消,下午的时候被李相南强行贴了两片创可贴。隔了良久,我对着电话缓慢地哦了一声。轻声回答:“那也很好啊。”
挂断电话后不知发呆了多久。再抬起头时看见对面的穿衣镜中映出的自己,眼圈明显泛着红,脸上也隐隐有些浮肿。并且嘴角下沉,明显是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模样。再次觉得今天不回顾宅的决定是正确的。正打算去洗一洗脸,房间门板忽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我抬起头,下一刻听到顾衍之的平静声音:“绾绾。”
我浑身陡然僵硬。听到他又开口:“开一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们谈一谈。”
我赤着脚走过去。在门边站定一会儿。努力语气镇定地问他:“你想谈什么呢?”
他在外面沉默片刻。再开口时,低沉轻缓,带有再熟悉不过的温柔声线:“不管怎样,我们和好,好不好?”
我捂住嘴,要拼命忍住才没有哭出声音来。
是我把他逼成这样。我以前还跟叶寻寻认真讲,如果你和鄢玉真心喜欢,就不要互揣摩,揣摩到身心俱疲还什么都不说。这简直就是相互折磨。我才不会忍心看到我喜欢的那个人因为我的蓄意而受到伤害。
我那时说得信誓旦旦。可现在我所说的话做的事要比叶寻寻曾经做的残忍百倍。我让顾衍之说出这样的话。他一直都是不动声色,骄傲矜贵的样子,没有什么人奈何过他半分颜色。现今我却让他说出这样的话。
我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
我贴近门边,从猫眼往外看。顾衍之站在外面,手里提着一只小小的纸盒。我看清楚纸盒外围的花体标记,那是新街路口一家餐厅做的甜点。小时候有段时间我基本是一天一块,直到因为蛀牙而作罢。后来仍然时不时被顾衍之带回家里一两块,问他时他只轻描淡写说是顺路。后来我才从叶寻寻那里知道那家餐厅其实不准外带,只是因为顾衍之才得到额外特权。
被顾衍之喜欢的人可以得到太多好处。这样的好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点点罢了。
我渐渐觉得站不住。沿着门板慢慢滑下去。觉得心脏尖锐发疼,紧紧捂住。外面沉默了片刻,一时间静寂得没有声音,我恍惚还以为是顾衍之走了,却听到他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鄢玉告诉我,你喜欢上了别人。”他的声音低低地,有点慢,是一字一句说出来,“半年前你去A城实习,这一次又去,他说他两次都见到你跟李相南在一起。他没有说过谎话,可是这一次我不能相信。”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袖子。眼泪扑簌簌落下,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我看着你在我身边一点点长大,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跟直觉。你一直善良专心,不可能轻易为了所谓的新鲜感轻易跟我离婚。你在十五岁的时候跟我说你喜欢我,你说过一生都会对我很好。我知道你当时不仅仅是随口一说。去A城之前商定过要回来试婚纱,还有蜜月选择在哪座小岛上度假,这些你统统都答应得很好。我没有办法告诉自己,你在这短短几天里突然就能变了心。我不能相信。
“纵向的岁月我没有办法填补,可是李相南不会比我更了解你。他不可能知道你的手指分寸和脚掌宽度,他也不可能知道你身上的胎记在哪里。他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远远比不上我们的时间。他也不可能比我更明白你习惯息事宁人的心理,还有嘴硬其实是在撒娇的目的。你什么时候想独处,什么时候想人陪,什么时候会害怕,什么时候会恼怒,他统统不会比我更清楚。我宁愿相信你是有秘密不肯告诉我。可是有任何的困难你来找我,都不会是一件丢脸的事。绾绾,你可以对我哭,对我吵,以及任何程度的肆意胡闹,我都有足够的把握和耐心陪着你一起变老。只唯独不可以像现在这么对待我。我们和好,好不好?”
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一把打开门。
眼前泪水模糊。顾衍之等在那里,浅色衣衫,一贯的优雅从容。可是往日他的眼睛里没有隐忍成这样,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再难受不过。突然想起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他,那时他那么沉静悠闲,不紧不缓,连指尖都很好看,礼仪举止和山中的人们全不相同。那时他的一把声线就像是山中徐徐而过的春风,温柔得让人迷恋。
我一度以为这是上天给予的缘分。如今却发现过早地下了定论。我们有足够的机缘,却没有一直的好运气。
我想现在我的模样必定是一塌糊涂。可我又完全不知道该讲些什么,顾衍之的话滴水不漏,我那些理由脆弱的根本无从反驳。还没有想完,已经被他一把抓住手臂拖过去,抵在墙上。
纸盒掉落在地上。他捞住我的腰身,一手抬起我的下巴,重重吻上来。我的齿关被撬开,口腔中被从未有过地掠夺扫荡。渐渐有咸腥的味道。顾衍之向来注重举止与场合,他手把手教过我完美的礼仪,他一直将这些礼仪执行得很好。可是现在他将我压在走廊墙壁上,身体密密贴合,他吻过来的力道长久而凶猛。我的嘴唇渐渐麻木,像是被一寸一寸吞吃入腹他才罢休,可是又分明感到弥漫而来的浓郁的悲痛意味。
良久他才放开我。被他掐住腰身才没有掉下去。他在亲吻我的眼睛,被眼泪浸得冰凉的脸上有温软的意味。很想让人不由自主靠近过去。他看住我,话一字一字地响起:“绾绾,收回你之前的话。我们重新来过。”
我抬起头看向他。他一贯强大沉稳。他不曾这样放下身段,用这样的语气请求过任何一个人。我紧紧掐住手心。
我低下头,说:“可是难道你就没有讨厌我吗?”
他说:“为什么我要讨厌你呢?”
“你既然是说重新来过,就说明你也知道鄢玉告诉你的话是真的。我确实很早之前就和李相南暗度陈仓,鄢玉这次也没有说谎。都是我在骗你。”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你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这样的话。”
我浑身一僵。
他说:“你在骗我的,对不对?”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迎向他的目光:“我没有在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一直都在脚踏两只船,我人很坏,利用你的信任,又辜负你。我把你骗成这样,你应该讨厌我的。你其实很讨厌我的对不对?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你。我其实罪无可恕。你怎样想我都可以。你其实很讨厌我的,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对不对?”
他垂着眼睛看着我,不讲话。我索性一口气说出去:“你去找叶矜好不好?她等你等了这么多年,她那么漂亮,又懂事,比我更值得你喜欢。我确实不喜欢你了,你接受这个事实好不好?”
我从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谎言。死死掐住手心。我想,哪怕现在他再多说一个字,我都会功亏一篑。
我忍了这么久,自制力已经到了撑不住的边缘。
我眼前的这个人,他曾经在我即将跌倒的最后一刻稳稳接住我。在我最孤单无靠的时候收容我。在我最灰心绝望的时候告诉我他喜欢我。他曾经及时出现过许多次。那么现在,只要他叫我一声绾绾,或者再重复一遍说我在骗他,我会立刻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抱住他的腰身告诉他一切。
可是他一句话没有再说。慢慢放开怀抱。然后退出半步之外。片刻之后,转身离开。没有任何停顿。
我很少看到他的背影。顾衍之以前说过,背影会带给人一种悲伤的意味。如果可以,他会尽可能让我走在前面。从那之后的每次出差,他总会尽量避免我看着他离开。可是今天我一连两次见到他的背影。
他走得很快,只花了很短时间就消失在走廊拐角。从那以后的一周时间里,我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我只在近日的新闻中见过他一次,出现在一次时尚晚宴中。照片上他穿一身再低调不过的黑色丝绒礼服,却眉眼清俊,在一行人中最为打眼,面孔上有不达眼底的淡淡笑容。我盯着看了一会儿,一旁李相南盯着我看了同样时间。然后他幽幽开口:“舍不得?那就直接回家告诉他真相好了。”
我说:“你们男生在路上看到个美女还盯着回味很久呢,我就随便当美男子看一看都不行吗?”
“你这叫随便看一看吗?你的目光简直要把屏幕烧出一个洞来了你知道吗?”李相南说,“你不舍得就是不舍得,逞什么强呢?”
我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收拾情绪。在第三天找到律师,约在露天咖啡馆,讲明相关财产转让事宜。我简明扼要说完来意,他看了看我,怔忡了一会儿,迟疑着说:“杜小姐,你是,顾氏董事长顾衍之的,妻子?”
当天的天气有点儿阴沉,我扶了扶鼻梁上的太阳眼镜,说:“不是。”
他有点儿讪笑:“杜小姐在开玩笑。就算你戴着眼镜别人认不出,可是这么庞大的一笔数字摆在我面前,除了是顾衍之的妻子身份,还能是谁。全市的人都知道顾氏的董事长呵护自己的配偶呵护到了独家私有的地步。我内人还常把顾董为爱人做过的那些事念叨给我听呢。再说两年前你们结婚登记时,顾杜氏的故事可是一直给人津津乐道。怎么可能不是呢?”
我说:“你说是那就是吧。”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杜小姐今天心情不太好?”
“没有。”
他噢了一声,突然变得有些过分的热情和兴奋,同我说:“杜小姐为什么会突然想把这些财产转回顾先生的名下呢?其实杜小姐和顾先生既然这么伉俪情深,谁的名下也没有什么区别。女方一般不都是希望男方的房产等等归在自己名下,用来增加安全感的吗?杜小姐为什么会想着要反着来呢?”
我眯眼看了看他,深深有一种遇到江湖骗子的感觉。明明今天上午预约的时候负责人特别讲明这个姓章的律师是本市在这方面最专业最著名的律师之一。其专业和著名程度可以用其每小时的美金咨询价格来证明。现在看来,分明是发货实物与商品不符。
我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真的是姓章么?真的是立早章?而不是弓长张?”
他说:“啊。章一明。立早章,一二一,日月明。”说完殷切地看着我,“我听说,杜小姐的父亲是杜思成先生是吗?我还听说,杜小姐是在十几年前被顾董从西部山区带回T城的是吗?是这样吗?那时好像顾董也才二十岁左右吧?这么多年过来了,杜小姐和顾董的感情还是这么好。简直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真是让人艳羡啊。”
我没有说话。
这几年间,这种类似的感情很好的话,我已经从不同的人嘴中听过无数遍。收获过无数或歆羡或嫉妒的眼神。始终觉得骄傲而理所当然,从未想过会变成今天这个地步。
十几年前的那个暮春时候,山中时光好得一塌糊涂。我将一个人紧紧抱住,不肯松手。鼻间嗅到一股不同往常的清爽味道。一把将蒙着的布料从眼上拽下。那一天的黄昏残阳如血,而我面前的陌生人睫毛深长,眉眼间有淡淡促狭,却同时还有一点温柔笑容。
从开始,到现在,一帧一帧回忆起来,恍然一场美梦。
三天后,章一明把新的一份财产转让书摆在我面前。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字的时候,他才张了张口,说:“杜小姐,你都不看一看的?”
“我相信你。”
他一脸欲言又止,最后从我手里把协议书夺过去,刷刷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你看看,前一页那些不动产尚且不说,单是这一页的股票和分红就能买下这里半条商业街,你当真要签这份协议?”
我点点头,说:“啊。”
“为什么?”
我把茶壶往他面前推了推:“章律师,请喝茶。”
“……”章一明不肯死心,瞪我半晌,试探问道,“顾先生强迫你这么做的?”
“不是。”
“那就是,你们,难道,要离婚了?可那也不对啊,你们离婚的话为什么是你……”
我平静地打断他:“就是这样。也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图个新鲜,想净身出户玩玩来着。”
“……”
我以前没有试图去了解过顾家在T城所处的地位与声望。这样一个树大根深的家族,一贯的作风都是低调行事,不动声色。即使无所不知如叶寻寻,也只是同我讲过我以顾衍之为监护人,比杜程琛要好上百倍。然而究竟好在哪里,她却也讲不出来。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对富有和很富有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分的概念。直到后来已是高考之后,一次我跟着顾衍之去一场宴会,碰巧杜程琛也在那里,本来一堆人围着他在说笑交谈,回头见到顾衍之踏入门中,立刻转了风向纷纷围上来。那时我被顾衍之牵住手挡在身后,才避免了被潮水般连绵不绝涌上来的人闷到窒息而死的噩运。后来我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杜程琛,显然他的表情有一些难看。再到后来我们即将离开,顾衍之去取大衣的空当,我被主办方莫名塞了只盒子在手中。想推辞掉又被告知是送给顾衍之的,于是进退两难中只有收下。等顾衍之取了衣服回来,主办方的人影已经不见。顾衍之将大衣给我穿戴好,低头看见我手里的盒子,拿过去打开看了一眼,微微一挑眉,又随手合上,笑着问我道:“主办方那个有些胖的王叔叔给的?”
我在他开了又合的动作中间分明看到那里面绿光摇曳,似乎是一只手镯。我抬起头察看他的脸色,顾衍之的笑容纹丝不动,我却总直觉他并不是真的很愉悦。于是啊了一声,小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情?”
他说:“没有。”想了想,又将盒子打开,问我:“喜欢吗?”
那镯子绿意幽幽,看起来油光而沁凉。我其实本能很喜欢,然而总隐约觉得不对劲,于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认真说:“不是很喜欢。”
他揉了揉我的发顶,嘴角有点笑容:“明天给你一只更漂亮的。”然后叫来一个侍应,低声说了两句。那个侍应很快带着盒子应声而去,顾衍之则牵着我的手转身离开。我在回去的路上终于有些察觉出个中意味,转头看了看他,问出来:“你在外面很受人尊敬爱戴吗?”
外面正是红灯,车子缓缓停下。顾衍之伸手过来,把我的几根手指握在手心里一根根揉捏。然后他在无名指上轻轻咬了一口,笑着问我:“我看起来已经那么老了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却在那晚被勾起了好奇心。于是第二天上网,花了一天的时间查找顾氏资料,最终觉察,顾衍之比我想象中更要强大一些。他手下掌握的顾氏,其资产与员工,技术和战略,超出我曾经认知的范畴。而他自身的背景深厚,身家数字庞大的程度,也超出我曾经以为的他的样子。
然后他在前年时候,几乎将这样的全副身家都给了我一个人。
我还记得他在突然告知我这个决定时,云淡风轻的态度。而除了那句“增加安全感”之外,他其实还有另外一句话跟在后面:“况且,听说结婚之后,丈夫总要给妻子上交工资卡。”
他一向不吝于讲这些话,也不觉得做这些事哪里不妥当。相反每每都做得稀松平常,就像是一件与就餐聊天无异的小事一样。我的反应倒是比他还要强烈,睁大眼睛看他良久,才喃喃说出口:“可是,太贵重了。”
他那时给我的回答是:“绾绾,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就还是说明,你觉得我喜欢你不如你喜欢我得多。如果你有我信任你,或者是你信任我一样信任你自己,就会觉得,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所谓贵不贵重,值不值得。”
他曾经花了很久的时间,一点点耐心地告诉我,他是真的很喜欢我的。
如果能够自私一些,直接告诉顾衍之我得了癌症的事实,我想,接下来我的痛苦一定比现在少许多。他一定将最坏的一面留给自己,在我面前时,甚至还会有笑容安慰。可是我想,顾衍之应当也同我想的一样,喜欢上一个人,不过就是想让他尽可能过得好一些罢了。
我还记得他的父母去世时他的样子,也不能忘记他抱着我说过的那句“我只剩下你一个”的那句话。我想象着顾衍之在知道事实之后,即使在我的强烈反对下不会陪我一起长眠,可是他眼睁睁看着我死去之后,一定会难过很久。
倘若我没有自作多情,他当真留恋我到这个地步,我如果未来地下有知,必定不会想看到他余下的生命过成这样;倘若是我自作多情,在我死去之后总有一天他会爱上别人,那么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所谓的长痛不如短痛,至少还可以让他省去一个看着我死去的痛苦。总归有那么多的女子喜欢他,他随便找一个,都会很容易地一起慢慢变老。也许他会忘了我,也许他会永远地讨厌我。可是于他来说,这都已经算是不好之中的很好。
……
除去弄完财产转让的相关事宜,我还花了两天的时间,将本科毕业答辩的论文从内容到格式都修改完毕。其实其中大半部分都是之前我做了初稿之后再由顾衍之捉刀修改而成,包括文章摘要和后面论文正文里最重要的实验数据部分。只有寥寥一页英文翻译是我添加的东西。顾衍之一直都很聪明,我曾看他翻阅公司文件,复杂的文字和数字被他一页页翻过去时,甚至没有停顿。将我的论文资料整理编写的时候更是小菜一碟。人家半年做一篇答辩论文,两个月前他从查看我的论文资料到从头到尾编辑完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
我在第五天去找导师,将论文交给他看,他翻阅很久,一遍遍从前往后,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对,突然他指着论文转过头来,认真问我道:“这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脖子一梗,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是啊。”
我清楚地看到他登时两眼放光,搓了搓手,诚心诚意问我说:“我要是没记错,你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保研了?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保研名额了呢?以后还有想考研的打算吗?你要是有的话,只要过了初试,复试你来找我,我一定保你没有问题!”
“不好意思啊老师,我没这个意向。”停了停,又问,“您看我这篇论文还行吗?如果行的话,我能不能提前一些时间答辩呢?您看这个月底可行吗?”
我前后算了算,离答辩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而我最终的寿命终点是在三个多月之后。按照鄢玉骨癌晚期病人从肿胀疼痛到形销骨立的步骤,我想,我大概不能保持现今这种状态到真正答辩的六月中旬时候。
我跟导师磨了一个上午,并且拒绝告诉他将时间提前的原因,但最终还是成功地将答辩时间定在了半个月后。刚刚走出教学楼,就接到章律师打来的电话,告知我顾衍之已经签完了财产转赠协议。我哦了一声,停顿一会儿,问:“他签订协议的时候,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他在那边仿佛犹豫了一下,同我说:“顾先生的表情有些冷淡。”
“那,他有没有说一些什么话呢?”
“顾先生今天似乎比较忙,一言不发地签完了协议,就赶去开了某个会议。”章一明顿了顿,说,“杜小姐真的要跟顾先生离婚?可是我觉得……”
我在预感他要到来的喋喋不休之中对着天空“喂喂”了两声,用疑惑的口吻自言自语“怎么听不见了”,然后将电话一把挂断。
接下来我在酒店等了两个整天,也不见顾衍之有任何消息传来。
他没有短信,没有电话,也不见人,这个反应像是他根本就对那份协议的签署没有在意。我一个人在酒店房间团团转了两天,倒是李相南来过两次,全都被我赶了回去。我想着顾衍之可能是出差去了外地,或者是被其他的事所缠住,所以没有时间来找我。又很明白这其实只是我的自欺欺人。直到第七天晚上十一点半,鄢玉打过来电话,这个时间他的声音依然一把清朗,并且依然的直截了当:“听说你跟顾衍之已经离婚了?”
我停了一下:“你听谁说的?”
“你这语气听着还没有离啊。”他啊了一声,“其实我也没有听说,我就是在网上看到顾衍之和叶矜这几天老是成双入对,还都是登在新闻头条的位置,我就以为你们已经离婚了呢。”
我说:“……”
我的大脑在那一瞬间有些懵。立刻扑到桌边打开电脑,按照鄢玉的指点打开新闻,头一条果然便是顾衍之和叶矜相携进入某高级会所。上面的照片略微模糊,却还是可以分辨出那张熟悉到极致的面容。戴着一副宽大墨镜,唇边情绪沉静,同时举手投足间有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在。
他身边的叶矜脸上笑容微微灿烂。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一看,才发觉她和顾衍之的年龄相仿,美丽却仍然有如多年之前。他们连身高和气质都般配。不像我站在顾衍之身边时,总会有人打趣,说我是顾衍之连哄带蒙骗到手的小孩子。
鄢玉在电话那边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看,杜绾,你跟在顾衍之身边十几年,一次也没有出现在任何新闻媒体上过。现在叶矜只跟在顾衍之身边两三天,就迅速占领各大报纸媒体的头条。你有什么话想讲一讲吗?”
“……”
我无话可讲。
这本来就是我想达到的意思。只不过在真正看到的时候,我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加难过一点点。我只唯一有些庆幸这张照片上顾衍之没有牵住叶矜的手,她也没有挽住他的手臂,他们仅仅是衣袂挨得很近而已,甚至也许根本没有挨得这么近,只是巧合的错位而已。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辗转难眠了一个晚上后,我在次日清晨去了顾氏大楼。
我来过这里许多次。熟悉到可以说出这里方圆百米之内的植株数目。然而这一次我没有进去。只是坐在大楼对面的咖啡店中,从上午七点一直呆到下午五点。顾衍之每天来公司的时间不确定,从早上七点到下午都有。而今天他在九点半整的时刻抵达楼下,依旧是风衣衬衫的模样,进去大楼之后,没有再出来。顾衍之的楼层在顶层,我需要抬头很高才能看到。
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时间是一件十足奢侈的消耗,然而同时又很廉价。我坐在店里,看外面的人。这里是T城的中心街区,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步履匆忙眉心微锁,可能是在为一些小事或工作而烦心,也可能是在为将来的自己做筹谋划策。
人活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这样的想法很多人都有。然而只有在特别感受到生命像为数不多的沙漏,一点点在倒数的时候,它才会格外鲜明。鲜明到感觉得到心脏的每一下跳动。像是迎接死神的沉闷节拍。
我托着腮一直到中午十一点。大楼底下缓缓驶近一辆红色车子,停下后,叶矜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件淡红色的裙子,手里拎着一只保温盒。笑着向前台的接待小姐问好。举止谦逊有礼,微笑恰到好处。
叶寻寻曾经提到她的这位堂姐除了死心眼之外,没有其他什么太坏的毛病。甚至爱好比叶寻寻还要广泛。这一点让叶寻寻很愤怒。叶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放在古代便是名门的大家闺秀。并且除此之外,叶矜连针织和厨艺都很精通,而且最后一样尤其精通。叶矜不轻易下厨,然而每一次下厨,必会得到百分之百称赞。连叶寻寻这种几乎没称赞过人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叶矜做的那道猴头菇简直是人间美味之一绝。
然而我还是觉得愤怒。
我和顾衍之还没有离婚,叶矜已经堂而皇之地进了大楼。下一步自然可以想见是进入了顾衍之的办公室。她拎着那么大一只食盒,明显是想和顾衍之一起共进午餐。然后两个人再聊聊天,笑一笑,聊到兴致起,互相挨的距离便会越来越近……我基本可以联想到后面的场景。并且越想越觉得讨厌,瞪着顶层几扇玻璃窗很想发射激光射线。
我等了很久,一直没有等到顾衍之迈出大楼。时间过得十足缓慢。等到后面几乎想冲进大楼里面去,又忍住。耐着性子等太阳划过中天,到了西边。临近下班时候,有人开始从大楼中离开。我冲出咖啡店,跑到大楼底下,等着顾衍之出来。却一直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夜幕降临,已经是晚上八点,我蹲坐在侧边的台阶上,几乎要怀疑顾衍之是不是已经走了而我一时错眼没能发现,突然听到有女子轻盈的笑音。
我心中一跳。立刻扭头。果然看见那道挺拔身影,身边还有叶矜。正相携一起走出大楼。有些凉风,叶矜的裙子衣料轻薄,裙摆很快划出一道花瓣一样的曲线。我看见她瑟缩了一下,然后向着顾衍之有些撒娇的口吻:“哎,有点冷。把你的风衣借我行不行?”
我僵硬在那里,忘了此刻下一步的动作应当是站起来走过去。
所幸我的大脑还可以活动。快速考虑了一下,觉得今天这样的局面不适合见面。正思索怎样才能不被他们发现地离开,忽然晚风裹着一阵凉意袭来,我哆嗦了两下,接下来没有忍住,又很快打了一个喷嚏。
顾衍之的视线转过来的时候,我低下头,避免去看他的眼睛。一时间变得有些静。然后我听到顾衍之朝着这边走来的脚步声音。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一道身影在我面前蹲下来。我的双手被人握住,冰凉地触摸到一阵绵远暖意。
我忽然之间又有些鼻酸。却终究忍住。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声音:“在这里坐了多久了?手很冷。”
“……”我低着头,还是不敢看他,说,“我有些事想找你。”
他沉默了一下,仍是问:“在这里坐了多久了?”
“不是很久。”
“为什么不进去?”
“我觉得,”我看着面前他的一双手,修长有力。我总是觉得他每一个地方都完美好看。觉得后面的话越来越小声,很艰难,“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很讨厌我。不会希望我进去的。我还是在这里等你。”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才低沉开口:“既然知道我可能会讨厌,为什么不肯把话收回去?”
我抬头看他。大楼前灯光浅暗,惹得他眉眼氤氲。却仍然五官线条优美,每一笔浓淡都恰到好处。眼里不见笑容,却也没有任何一丝厌烦。甚至,仿佛有一点温柔。
我没有办法再让自己把之前的话重复一遍。也再说不出其他的重话。只好就这样看着他,希望他能读懂我的意思。又希望他不要懂。
这样静静过了良久。直到天凉如水,我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听见他缓缓开口:“如果离婚仍然是你的意思,那么如你所愿。”
他将这句话说出口时,眼睛里温凉深静。就像是大雨过后的初秋,将所有的情绪都冲进地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掩住。
他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戒指,在微弱的光线下盈盈一闪。我不知道顾衍之这几天都是怎样考虑过,然后说出这句话。事情到最后,他还是将选择权搁在我手里。可是他这样,又分明已经是同意了离婚。若是按照鄢玉之前科普过的理论,现在的顾衍之大概到了所谓“过敏反应”消除的阶段,正在慢慢接受鄢玉灌输的概念。接受叶矜的靠近,同意我的离婚,再下一步,也许就是对我真正的厌烦。
我勉强笑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有点沙哑:“好。我们离婚。”
他拢住我的手掌有微微松动。有两分愣怔地看着我,没有讲话。我稍稍一个用力,手便脱离了他的包裹。立刻感受到一阵更深的凉意。
我没有比这一刻更清晰地意识到,这种温暖以后再也不会有。
被顾衍之喜欢上会有很多的好处。可是一旦不被他喜欢了,这些好处被收走时,会倍加痛苦。经济学中的前景理论曾经说,人在损失时遭受的痛苦,远远比获得同等事物时的愉悦程度强烈得多。这句话用在感情方面同样适用。
我不能否认,在这一刻,我的心口就像是刀片慢慢切割一般的痉挛。
“你和叶矜,我和李相南,这样很好。”我一面说,一面从包袋里拿出已经准备好的离婚协议,没有勇气再去看他,低声说,“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签这份离婚协议的。财产我分文不要,其他的我想也没有什么了。上面我的名字已经签好。你如果觉得同意,可以在上面签字。明天是星期六,等到大后天周一,我们去民政局。”
我面前的人半晌没有回应。他半蹲下身在我面前,只穿了件浅色的衬衫,暮春的晚风吹拂过来,还很有些凉意,让我很想把衣服还给他。总归我也没有几个月活头,其实披不披衣服,冻不冻感冒,也没有什么分别了。在癌症面前,感冒这样的小病小灾连提都不值得一提。倒是顾衍之,我有些多余地在想,任谁被背叛都不会觉得好受,他现在想必也不会开心,甚至还会觉得愤怒,这种情况下身为背叛的另一方当事人的我还披着他的衣服,简直就是万劫不恕。
我抓着衣服一角,犹豫着想把它还给他。又在开口的那一瞬觉得不舍。听见他淡淡开口:“你这样着急。”
我张了张口,一时回答不上来。抬起头看向他。他又出声,这一次比方才更冷淡:“我如果签了字,你会比现在要开心?”
我有些没出息的鼻酸。我当然不会觉得开心。
我恨不得让叶矜离他远远的,恨不得让她一辈子都不准靠近顾衍之的一百米范围内。我恨不得自己可以陪他活到七十岁。即使不是七十岁,年龄减半都可以。可这样的事我统统做不到。这世上根本不容许假设。要么长痛,要么短痛,只能选择一个。
我咬了咬牙,啊了一声,若无其事的语气:“我会比现在开心。”
顾衍之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的眼睛漆黑冷静,我却分明觉得他有浓郁到化不开的失望在里面。片刻之后,他将我手上的文件和水笔接过去,协议上的文字一眼没有浏览,直接在最下面一页页地签过去。他握笔的姿势向来规整,字迹也很好看,真正的字如其人,是端正楷体,今天他却签得再潦草不过,眨眼间匆匆三份全部签完。接着将文件合起,放回我手中。
我站起身,很有自知之明地将风衣递还给他。觉得下一步应该就是目送他跟叶矜一起远去。然而顾衍之没有接手,只同我平静开口:“我送你回去。”
我张了张口,说了句“不必”,下一刻有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杜绾,事情说完了?可以走了么?”
我循着声音望过去,李相南站在花坛后面,眉目平静,手里拎着件红色风衣。然后他慢慢走过来,一直到我面前站定,把那件风衣披在我肩膀上。
我不记得我有这种颜色的风衣,抬头看向李相南,他浑然无事地“哎”了一声:“你现在饿不饿了?你看我等你等得脚都麻了,你一定也饿了。我们去吃日式料理好不好?你昨天不是说你想吃了么。”
我发愣过后很快哦了一声:“那行。”已经不敢再看顾衍之的脸色,将他的风衣塞回给他,和李相南一起匆匆离开了事发现场。一直到车子开出很久,仍然不敢往后视镜中看一眼。
旁边李相南悠悠开口:“想吃什么?快说。难不成我们真要去吃日式料理啊?”
“我不饿。”
“你不饿我都饿了。你一天不吃东西只喝杯咖啡就行,我可不行。我等你等了这么久,现在前胸贴后背。要不我们去吃火锅吧?”
我扭过头看他一眼:“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这两天都住你酒店房间对面,你不知道吧?你今天早上一出门我就知道了,我是跟着你过去的。你在咖啡店坐了一天,我也在咖啡店角落等你等了一天好不好?看在我这么情谊深厚的份上,你能忍心不陪我去吃一次火锅吗?”
我摸到手臂上的一点布料:“风衣从哪里来的?”
“我昨天在商场看到,觉得应该适合你,就顺手买了。你今天早上走的时候穿太少了,我就给你带过去了。”
“……别的都不说,可我是个很快就会挂掉的病人。马上就要到夏天了,你就算买了,我也穿不了几天了,你知道吗?”
“可是也没有人规定病人就不能穿新衣服啊。”李相南说,“你穿新衣服难道没有觉得开心一点吗?”
我说:“实话讲,不是觉得很开心。觉得是在暴殄天物才对。”
李相南停了一会儿。幽幽说:“可是我真的很想让你开心一下啊。我这两天琢磨了很久,终于想通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治疗了。其实顾衍之不在你面前,你根本就不在乎你自己的生死,对不对?可是我在乎,我真的很在乎。杜绾,你能想象我这种感受吗?我这么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得很深,可现在要看着你在我面前一点一点死掉,杜绾,你能想象我有多难受吗?”
我闭紧嘴巴,这一次没有回答。
李相南没有评价我一句任性自私,已经可以看出他终其一生都基本应当是个厚道人了。我向顾衍之隐瞒病情,我擅自做了这样大的决定。我还把李相南拖进这趟浑水中。全都是因为我自己的一个主意而已。这样想一想,每一个人都很无辜被动,唯独我在利用病人的特殊权利,无事生非罢了。
周一上午九点半,我坐在民政局的休息椅上,等着顾衍之来。天色微沉,太阳就像是被煎花了的蛋白,掩在云层里混混沌沌。
我还记得上一次来这里的光景。顾衍之穿着浅灰色毛衣和浅白衬衫,眉眼英俊,甫一踏进来,就像磁铁一样刷刷吸引了一众目光。我努力淡定,其实心里紧张到不行。紧紧握住顾衍之的手,寸步不敢离开。那一天的天气很好,罕见的有两只喜鹊轻悄立于窗外的树梢上。我和顾衍之从大楼里出来时,我手里多了两个小红本。我那时其实还不是很理解婚姻的意义,总觉得跟以前没什么区别。顾衍之也没有和我说过我以后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想了半天,还是有些茫茫然地抬头问他:“我们这就算结婚了吗?”
他眼角含笑着看我:“否则你以为是什么呢?”
“可是,”我小声说,“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啊。结婚的意义和任务都是什么呢?你都没跟我讲过啊。”
“对于你来说,意义基本就是,从今以后你开始拥有了我的合法专属所有权。”他俯身过来,将我的安全带系好,有几分漫不经心意味地同我说,“对于我来说,任务大概就是,对你进行长期合法精心的喂养,直到养刁了胃口,除了我谁都没办法,那就可以了。”
“……”
我在这个周末,以及今天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想着过去的事。叶寻寻曾经说过,人在幸福巅峰的时候,美好的过往基本不见天日。等到心酸抑郁时,才会不由自主想起这些甜美的旧事。就像是给惨淡痛苦的正文加一个备注,告诉自己曾经还有一些是美好的。然而越是这样,其实就越是心酸。记得越多,越难以忍受。若是什么都记得,那就基本会停在原地,根本走不下去。
叶寻寻语录如今再一次证明了它的哲理性和闪光点。
我魂游天外不知多久,有些伤感又食髓知味地回味了一遍遍,才发觉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双深色裤脚。站在我面前的人丰神如玉,下颌线条美好。鼻管挺直,睫毛深长。
顾衍之看了我一会儿。他的面孔上有几分清晰的疲惫,眉心微微蹙起,始终不见舒展。我屏住呼吸望着他,隔了片刻他别过眼,语气平淡:“走吧。”
我默默跟着走在他身后。刚才想了那么多,现在一路跟他走进离婚室,却一点想法都没有。机械地在工作人员面前一问一答,隐约觉得桌子对面射过来的视线在我和顾衍之身上逡巡游弋了很久,几度欲言又止,最终都是止住。一直到红色的结婚证书被收走,递过来一张离婚证书。看整个过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该是麻木。一直到这个时候,才觉得心脏抖了一下。
不过十分钟,已经出来。中间忍不住偷偷看向顾衍之两眼,他面沉如水看着工作人员的动作,不曾偏过一分眼尾来。等到走出离婚室,我还是默默跟在顾衍之身后。一直到他停下脚步,我迟钝地刹车,险些撞在他的身上。
我抬起头,他正垂下眼睛看我。他总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妥帖收藏好,这一次我却真正读出他平静之下的冷淡意味。
是真正的冷淡,像极了他对待那些他讨厌的人时摆出的态度。
我被他这么看了很久。然后,听到他轻声开口:“杜绾,我希望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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