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月末开始,李渊正式在仁智宫避暑,跟随的嫔妃、宗室遍览玉华山美景。
百官就有点惨,住的不行,还要挤出地方来办公,可能是太子惶恐吧,每天都有大量的奏折从长安送到凤凰谷内,跟着李渊来避暑的官员也是心里卧槽,就连户部尚书兼太子左庶子郑善果都发了几句牢骚。
其实从去年天台山回长安之后,围绕着太子李建成的东宫势力已经开始渐渐散去,裴世矩、裴寂两兄弟倒是不离不弃,前者是因为有个李善,自不用多说。
而裴寂是因为当年弄死了刘文静……若是秦王上位,怎么可能给自己留活路?
事实在原始空中,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未有大肆株连,毕竟那时候突厥都饮马渭河了,裴寂先是得以赠加食邑,第二年又与长孙无忌同乘御辇,看样子很得恩宠。
结果第三年,裴寂先是被削去一半的食邑,然后所有的官职全都被免了,想留在长安却被李世民赶走,之后李世民随随便便找了个理由说裴寂企图谋反……呃,正巧是当年刘文静被诛杀的罪名。
不过毕竟当时李渊还没挂呢,李世民也只能将裴寂流放,不久就病逝了……裴寂身前封爵魏国公,而李世民对其的追赠却是河东郡公,态度那是明摆着的。
除了这对裴氏兄弟外,东宫内部的属官大都也不离不弃,比如王珪、韦挺、魏征、徐师谟、赵弘智等幕僚,毕竟已经上了这条船了,想下也下不来啊!
但还能选择的就心思不定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东宫摇摇欲坠,秦王入主尚书省,陛下虽然从来没有公开训责过太子,但对秦王的态度……不夸张的说,比当年对太子的态度还要和善几分。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这位户部尚书郑善果了,李善已经看到好几次这位在百忙之中还要到凤凰谷口,去找侄儿聊天说笑。
郑善果的侄儿是秦王的心腹将领,从晋阳就跟着李世民的郑仁泰。
“魏嗣王殿下。”郑仁泰打了个招呼,指着前面用红砖堆砌成的长墙,“谷内已经差不多了,还剩下这么多砖?”
现在已经六月中旬了,在短短二十天的时间内,赶来的齐老三带着人手掘土烧砖,迅速在谷内搭建了大量的临时砖屋……反正最多也就是住几个月,只要能遮风挡雨就行了,所以速度非常快。
其实谷内用不了太多的红砖,只是选略高的平地搭建一排砖屋以供百官歇身就行了,大量剩余的红砖都堆砌在谷口处,惹得进出都不太方便。
“说起来要多谢怀仁。”郑善果笑着说:“要是将作监那边动手,只怕中秋都住不进去呢。”
以李善现在的身份地位,没几个人能称他一句怀仁,郑善果有点倚老卖老,不过李善也不在意,笑着招呼了声,解释道:“将作监营造往往以宏大、华美为先,速度难免慢了点,红砖虽然远不能与青砖相提并论,但却出砖快,起屋快。”
“留下这么多红砖,主要是为了驻守的士卒。”李善转头看向排成长列的砖墙,“虽是夏季,气候无虞,但若是狂风暴雨……士卒难免受苦。”
凑过来的秦琼连连点头,“魏嗣王殿下确有仁心,几日前夜间小雨,士卒在帐篷难以安身,只能在岩下枯坐避雨直至天明。”
李善笑吟吟的看着这位《隋唐演义》的主人公秦二哥,脸一点都不黄,反而颇为白皙,也有可能是因为连年征战,失血过多的缘故?
去年天台山一战,秦琼在梁军最后一波奋死进攻中被利刃穿腹,虽然保住了性命,但直到今年三月才能活动如常,此次李世民是特地将其带上的。
秦琼打量了下长长一眼都看不到头的砖墙,“听闻去岁武安兄与殿下同守的顾集镇,便是用红砖堆砌而成的。”
“还有万彻兄。”李善随口说:“那次可真是侥天之幸,到现在草原都便传大唐邯郸王善射的美名呢。”
跟着凑过来的段志玄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了,一旁的王君昊胳膊肘狠狠撞过去,两个人闹成一团。
李善自己倒是无所谓,哈哈笑道:“所谓将才,或能如叔宝兄一般,于万军从中,勇武无双,斩将夺旗,或能如孤一般,运筹帷幄,决胜于外……”
“呃,当然了,如秦王殿下这般,是综各所长,智勇双全……”
“哈哈哈!”不知道何时出现的李世民大笑道:“怀仁过谦了,顾集镇外八百冲阵,泾州大捷率中军进击,更有三日两夜远迈数百里雪夜下萧关,难道不也是智勇双全之辈?”
“过誉了,过誉了。”李善行了一礼,“何能与秦王殿下相较。”
“所谓胜负,决胜的绝不仅仅是将才,粮草、军械、军心种种都能成为决胜的因素。”李世民侃侃而谈道:“但若是其他都齐备,能够取胜,看的是主将的择机。”
杜如晦点头道:“正如浅水原、虎牢两战,殿下施展手段,疲敌良久,方迅猛出击,此为择机。”
“怀仁亦如是。”李世民笑着说:“泾州一战,中军进击,大溃突厥,绝非巧合。”
凌敬忍不住开口道:“殿下觉得顾集镇一战,也是怀仁择机得当?”
李善向凌敬丢了个白眼过去……这都好几年了,当年顾集镇一战的细节早就广为流传,人家颉利可汗都已经准备撤兵了,而李怀仁却觉得守不住了,出城拼死一搏,才引发了那场突厥大败。
公开场合,李世民不好与李善走的太近,说笑几句后与众多心腹漫步向前,而李善很自觉的留在了后面与郑善果掰扯。
这么多红砖啊,虽然单价不贵,但也是钱啊,总不能让我白白忙上一趟吧?
郑善果哭笑不得,“营造采买,要么是将作监,要么是少府,怎么可能是户部出钱?”
“那日陛下说了,将作监日后还是要从日月潭采买红砖……现在他们早就看清楚配方了,心里哪里愿意!”李善不依不饶道:“少府的庐江郡王那厮与某不对付,不找户部找谁?!”
郑善果连连摇头,钱是小事,但这不合规矩啊,户部是不可能与个人,或者商户直接联系的,必须从将作监、少府转一道手。
前面那块儿,李世民带着人兜了一圈,笑着说:“怀仁说的也的确在理,若是狂风暴雨,那帐篷可顶不住,还请凌公、克明与叔宝一同商议,在谷口内外修建营房。”
其实这也是正常的,仁寿宫其实也是这样,天台山上与山脚处都有宏伟的宫殿群,但外围有大量的供给军队驻扎的区域。
秦琼应了声,指着长长的砖墙,“殿下,红砖堆砌,摆放也不麻烦,倒是可以布置一二,以做防御。”
“嗯。”李世民赞同的点点头,转头问:“志玄,记得泾州一战尾声,怀仁也是以红砖拒敌?”
“是。”段志玄解释道:“当日魏嗣王殿下率中军进击,突厥大溃,后乐安郡公阚陵率陌刀队再次大败突厥,在原州百泉县以东,突厥试图回击。”
“魏嗣王命后军运送大量红砖,堆砌成长短不一,前后错乱的砖墙,使得突厥骑兵难以施展聚散之术,砖墙后布置了精锐陌刀手与弓弩手,两侧补之重骑,万余突厥轮流进击,也无济于事。”
李世民微微点头,李怀仁其人多有涉猎,常旁征博引,迭出奇谋……如何安置李善,也是让李世民挺头痛的。
虽然李世民一再二再而三的向凌敬、李善保证,孤愿用之,也敢用之,但实际的问题还是存在的。
可以说,从战功上来说,除了李世民本人,满朝找不出第二个能压得住李善的大将,若是李善再度领兵,必然是军中主帅……就算是李靖只怕也只能领偏师了。
李世民倒是不怕李善功高震主,但也要考虑到平衡,自从洛水一战之后,那么多曾经纵横南北的大将基本上就再也没有上过战场了,跟着自己那么久,难道自己登基之后,还不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吗?
但以李善的功勋来说,若是入朝,必入中枢,李善的年纪实在太惹眼了,本朝除了自己这个尚书令之外,还没有年未过五十而为宰辅的。
而且李世民也私下与凌敬讨论过,似乎李善本人对处理政事,手握大权并没有什么兴趣。
李世民一边听着下属的讨论,一边在想这些日后的事,或许可以先重用苏定方、凌敬、张仲坚甚至马周,待得怀仁年长后再启用?
而此时的凌敬也在想乱七八糟的事,已经二十多天了,目前还没发现什么端倪,而怀仁却折腾出了这道砖墙……
很显然,李善既是顺手为之,也是刻意为之,如果一旦出了什么变故,那这些砖墙将成为抵御敌人进攻的利器……就像秦琼所说的那样,只需要让士卒将砖石搬动一小部分,就能形成一道很有层次的,甚至能上下结合的城墙。
虽然真正的抵御力不强,但如果真的有敌军来袭,想必也不会带着攻城器械吧。
只是折腾这么一出,会不会导致陛下、秦王怀疑到李善身上……凌敬觉得李善略为有些冒险,这种事沾到身上,甩都甩不掉。
这时候,有宫人来报,陛下传召秦王、魏嗣王觐见。
李善有些意外,自己一般是每隔两三天才得以召见一次,而且一般都是黄昏时分,今天还没过正午就传召自己了。
跟在李世民的身后,李善亦步亦趋,与凌敬交换了个眼神,两个人曾经私下见过好几次面,李善还让范十一带着亲卫在周围查探……现在都已经到坊州了,探查周围已经不需要避讳了,但一直没有什么发现。
到底什么时候遁去,这是很有讲究的事,晚了很可能会被封锁在坊州,甚至有可能被堵在凤凰谷内,那就糟了……申生在内而亡啊。
但如果早了,那也不行,自己是奉诏随驾的,妻子怀孕自己跑回去看看还好说……但总不能一直守着吧?
如果齐王、封伦准备在八九月份动手,就算自己能力挽狂澜……李渊、李世民都难免狐疑,你在家里守着怀孕的妻子两个多月,这么巧出现了?
想到这儿,走进翠微殿的李善瞄了眼齐王李元吉,这货一脸笑嘻嘻的正在与李渊说笑呢,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简直就是去年李渊避暑之前与李建成的翻版啊。
“二郎,怀仁来了。”李渊招招手,“先用一碗绿豆……怀仁,这是叫?”
“绿豆冰沙。”李善笑着一边说,一边抱起小跑过来的徐王李元嘉,“你不能吃,年级太小,肠胃受不了。”
“哈哈,怀仁学识驳杂至此?”秦王大笑道:“连养生之术都懂?”
“略懂,略懂。”李善嘿嘿笑着,喝了几口绿豆冰沙,才问道:“陛下传召?”
李渊将一份奏折递给了秦王,“二郎,怀仁都看看。”
李世民一目十行看完后转手递给了李善,后者瞄了两眼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李渊,这是代国公李靖的奏折,提及代州别驾张公瑾军屯大获成功,预计夏粮收获颇丰,斥候通过商路打探,突厥内乱不止,突利可汗与都布可汗几近决裂。
那位先嫁启民可汗,后嫁始毕可汗,再嫁处罗可汗,再嫁颉利可汗,再嫁都布可汗的前隋义成公主,再次转嫁给了突利可汗。
李善看的啧啧称奇,先嫁给爷爷,再嫁给父亲,再嫁给两位叔叔与一个堂哥……突利可汗真敢接手啊。
其实只看了开头那一小段,李善就明白了,这是李靖在请战啊。
狗屁倒灶,现在朝中夺嫡正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你李药师捣什么乱啊!
看李善放下了奏折,李渊首先看向李世民,“二郎?”
李世民毫不犹豫的说:“理应驳回,粮草不足,难以出兵。”
一旁的李元吉忍不住插嘴,“奏折上代国公都说了,粮草充足……张公瑾还是二哥的心腹大将呢,难不成是他在扯谎?”
李善心想,这一趟仁智宫避暑,什么叫坏,李元吉还没露出什么端倪,但什么叫蠢,现在的李元吉就是了。
但下一刻,李善脸色微变,粮草不足?
是啊,粮草不足……如若说关中哪儿粮草不足,可能是绥州、银州、夏州,但如果将这些刚刚收复的府州排除掉,哪个府州粮草最为不足?
坊州,一定是坊州啊!
李善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如果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说明封伦准备了至少四五年了……这种可能性不大,更大的可能是巧合,或者封伦顺势而为。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李善知道,自己应该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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