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疼爱
他状态太差, 周远蹙眉走上前轻轻拍了下宋安之的肩膀,“安之, 你冷静一点, 我知道你难受,可你的身体还不能让你这样挥霍。”
宋安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慢的点了点头, 认真的将目光投在了朱瑶身上:“我可以解释。
你与大师兄的孩子江扬当年、当年被舒戚调换了。
他一直是以易衡的儿子易沉澜的身份存在的。”
“他为什么要调包?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瑶目光深深的追问道。
这次宋安之是怎么都无法再开口了。
他没有办法回答朱瑶, 舒戚之所以将孩子调换,是为了作践她的孩子是为了糟蹋她的孩子, 是为了欺凌、辱没、折磨他。
他没有办法说, 因为这足以将世上任何一个母亲的心撕碎。
宋安之沉默, 周远也没有说话, 朱瑶愣愣的看着他们, 心中似乎有所感觉一般, 她的眼睛中慢慢积聚的泪水,终于再要开口时,忽然被易沉澜打断了:
“别问了, 从前种种其实没什么好问的。
你……”易沉澜顿了一下, 他没有办法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叫出这世上最柔软亲密的称呼, 只好生硬的干巴巴说, “你现在只需做个选择, 一个是留在终山派,因为江玄风的牌位在这里;另一个……你可以与我回雪夜山, 我现在是雪夜山的主人。”
易沉澜说完这段话便沉默了, 他不喜欢待在这里, 他不可能在这里跟什么人诉说自己这些年来的委屈或痛苦,更不可能忽然间就与这里的所有人变得亲密无间, 他只想像完成任务一般的离开这儿,他想回到雪夜山过曾经那样的平静日子,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无忧的时光。
如果朱瑶愿意跟他走,他的雪夜山不愁养着她,如果她不愿意,他也无所谓。
“别、别走好吗?”
朱瑶还没有说话,宋安之却小心翼翼的开口了,他不由自主的佝偻着背脊,看上去竟有些可怜,双手不安的握在一起,恳求道,“阿澜,你快要到生辰了,你……你还没有……我能不能给你过一个生辰啊……”
宋安之的声音很轻,话一出口,他都觉得自己心口是被扎了一把尖刀。
易沉澜的生辰,他大师兄江玄风唯一孩子的生辰,从来都没有好好过上一次。
他与所谓的“江扬”生日是同一天,现在想想,这到底是真是假已经无从考证,但有一点千真万确,舒戚拿这个事情折磨易沉澜的同时,也在折磨江玄风。
每一年,舒戚都会领着江扬去江玄风的牌位前上香,而他真正的孩子则要跪在冰冷的地上,以赎罪的名义,跪足整整十二个时辰。
前面是八方来贺热闹非凡的生辰宴会,而他却比所有人矮了一头,一个人冷冷清清伶仃无依的跪在祠堂里,一天下来,只怕双腿都要废了。
曾经他看着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可怜巴巴的跪在那里,心头也曾有过不忍的;那双粉雕玉琢纯净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用稚嫩的声音喊三师叔时,他的心中不是不喜欢啊!可是一想到他的父亲害死了他最敬爱的江师兄,便总是狠下心来冷眼看待他受着种种折磨。
久而久之,那点不忍心和自以为错误的喜爱,也就烟消云散了。
“阿澜,三师叔……三师叔能给你过一个生辰吗?”
见易沉澜沉默不语,宋安之只有再次恳求,堂堂八尺男儿,一代名侠,声音竟也染上了哭腔,“阿澜,你可以恨我……可是、可是……让三师叔疼你一次,给我一个机会,好么?”
宋安之苍白得像一片枯叶,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微风吹倒一般,舒晚看的不忍心,不由得开口劝道:“三师叔,你先坐下再说好不好?
你的脸色看着很虚弱,而且你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完,不要情绪起伏太大,会伤了身体的。”
“我不坐,我不解毒,我不怕伤身体,”宋安之喃喃着摇头,目光有些伤心欲绝的恍惚。
他缓缓的转过身去,一双枯瘦的手死死地按在心口,仿佛这样就可以让那里的疼痛减轻一些,“我还活着干什么?
死了也好……死了也好……死了就能见到大师兄,可以向大师兄赎罪了。”
他的眼泪争先恐后的从眼眶中流下来,声音哽咽得几不可闻,“大师兄一定在天上怨恨我,我是如此的愚蠢无知……连他的孩子也认不出。
这些年来他在天上看着,该有多心疼?
该有多心疼……”
从小看着江扬,他心中的怜惜像海一样深。
他有多爱江扬?
他有多恨易沉澜?
全都错了,全都错了!
周远急急的抚他的背:“你这是干什么?
你、你不会和沉澜好好说话?
哭什么?
你的身体可经不住你这么折腾!”
宋安之神情哀绝的看着周远,他一向不馋和江湖是非,从来没有对易沉澜有过什么折辱打骂,不曾说他半句不是,甚至曾教过他医术,替他出过头。
他怎么会懂自己的锥心之苦,彻骨之痛?
“你要向你大师兄赎什么罪?
他为什么会心疼?
你痛苦什么?”
一直没有说话的朱瑶忽然开口了,“所以,你们没有人发现事实真相,更没有人好好对待我的孩子,是么?”
朱瑶聪慧心细,虽然没有一个人与她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说一遍发生所有的事情,但她凭借着众人的只言片语与宋安之的痛苦和悔恨,以及周远的长久的沉默,拼凑出了一个叫她心惊胆战的真相。
原来她的孩子,不仅仅是身份被夺,更是受到了许多非人的虐待。
“我……”面对朱瑶的质问,宋安之近乎失语,他虽然望着朱瑶,目光空却洞的像是什么都没有看一般,浑身都萦绕着一股死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我万死难赎,我们终山派全都万死难赎……”
易沉澜眉心微蹙,轻轻启唇,顿了一下才说道:“三师叔,你不必这样说,我没有恨过你。”
“你不恨我么?
好孩子……”宋安之声音轻得就像是一声梦呓,他在易沉澜面前深深的低下头去,“可是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
“阿澜,你说你不恨我……那你可以留下来吗?
很快就是七月二十五了,我可以、我可以……”他的眼中带着深深的期盼,求恳似的望着易沉澜。
“抱歉。
我不想在这里,我不喜欢这里,我要回雪夜山了。”
易沉澜看着宋安之低声说。
宋安之这个样子,若说他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可这点轻微的触动并不足以让他答应留下来,他整个人都对终山派有着格外的抗拒。
终山派这个地方,他厌恶,排斥,恐惧。
“你要回雪夜山了,那你……那你什么时候下山呢?”
宋安之听易沉澜拒绝得如此干脆,一下都不敢逼迫,讷讷的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三师叔一直在终山派等你。”
易沉澜没有说话,可是宋安之却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来——他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回到终山派了。
“晚晚,你帮我劝劝他,你帮我劝劝他好吗?”
宋安之只好低声去求舒晚,他不要别的,他只想要一个弥补的机会,让他赎罪,让他疼一疼易沉澜。
这个天上地下他最想疼爱的孩子,他还没有怜惜过啊!
舒晚看了一眼易沉澜,转头对宋安之微微笑道:“三师叔,你身体还病着,先休息,我会好好照顾阿澜师兄的。
无论他难过还是快乐,我都会陪着他,你放心。”
这便是不会尽力劝易沉澜改变主意了,宋安之心里明白,却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舒晚在易沉澜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只要她开口,易沉澜想必会答应的。
但她却是要顺着易沉澜的心意来,没答应他的求恳。
虽然如此,宋安之一时竟有些欢喜——晚晚这么尊重、回护着阿澜,待阿澜这么好,总算是老天开眼,没有把阿澜变成孑然一身的凄凉下场。
好歹有一个人,待他这般用心。
“好,你们先休息,大家都累了一天了,休息吧,”宋安之还是深深的看了一眼舒晚,笑容有些低微,“那我们明日再说。”
……
易沉澜的手一直很凉,舒晚紧紧的攥着,让他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捂热。
她的心被宋安之的痛苦搅的格外沉重,但沉重之余,却也感到了一丝欣慰——她的阿澜师兄从这一刻开始,就再也不会受到任何轻贱,他身份恢复的很及时,从此以后,他一定会得到许多的怜爱与关怀。
他有母亲,有师叔师伯,还有她。
再也不会孤单,永远不会寂寞。
“阿澜师兄,”回到房间后,舒晚抬手摸了摸易沉澜的脸,“刚才你……你娘亲想过来与你说说话,你怎么没有答应呢?”
易沉澜想了一会,低声说:“我不会与人寒暄。”
他哪里是不会,分明是那个“陌生人”的身份太与众不同了。
“今天我的阿澜师兄还没有准备好是不是?”
舒晚乖乖的伸手揽住的易沉澜脖颈,亲了亲他的唇角笑道,“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明天我做一些糕点,将你娘亲请过来一起吃好不好?
你那么喜欢吃甜的——”
舒晚忽然促狭的笑了笑,悄悄说,“我未来的婆婆大概也会喜欢吃吧。”
易沉澜微微笑了,捏了捏舒晚的鼻尖,依赖的将头埋在舒晚的肩窝,闷声道:“晚晚,我觉得不安。”
“怎么了?
为什么?”
“我是不是得到的东西太多了?”
他喃喃问道。
“从前我要得到什么,总是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一点从来没变。”
他前世想站直了做人,想学一点点武功,想活的稍微轻松一点,想吃饱、穿暖,都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可以做到。
而得到这样好的晚晚,如斯珍宝,他付出了半世折磨,一世生命的代价。
然后呢?
现在他有了江玄风之子的身份,有了母亲,有了天下人的尊敬与追悔,然后呢?
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晚晚……我有你,就已经很知足了。
如果给我太多,我会害怕。”
上天若是看到他贪婪的得到了这么多东西,会怎么做?
会不会愤怒的,将他最珍视的宝贝收回来惩罚他?
不知怎么,易沉澜想起了下雪夜山之前,他做过的那个梦。
洞房花烛,心爱的姑娘嫁衣如火,美好的让他心尖都颤。
可是明明是他梦寐以求的画面,为什么他会那般心痛如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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