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正门,小六子正哭丧着脸指挥着小太监在挂白绫,直到赵三思跑近了,小六子才匆匆上来行礼,问了安,就直接泣不成声了,“殿下,皇……皇上今日卯时三刻……驾崩了。”
卯时三刻……若是她再将醒些,还能见到皇兄最后一面。
“你……你胡说,你们……都胡说。”赵三思跑得急,情绪起伏又大,浑身都冒着虚汗,借着旁边的小太监撑着,这才没有倒下去,“我昨日……昨日都瞧着皇兄的气色好了些的……”
小六子颔首,哽咽着没出声。皇上的病早就无力回天了,昨日气色精神好,只有这个傻傻的皇太弟才真当皇上的病有所好转,其他人都知晓这是回光返照。
他不搭腔,赵三思双目通红,踉跄着步子继续往里面走。
寝殿外已经跪了乌泱泱的一群宫女太监,一个个都在垂目低声啜泣,赵三思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在上台阶的时候,踩空了一步,趔趄了一下。
“殿下……”身旁的人到底晚了一步,她的前额磕在了前面的台阶上。
宫人的惊呼,赵三思一句都听不见,额上那已经鼓起来的包也不觉得疼,站稳之后,又跌跌撞撞地往里走。
初夏的清晨,这个点儿已经天光大亮了,但寝殿内的油灯仍旧没人剪,安静的寝殿内,李忠贤仍旧跪在龙榻前,拿着布巾一下一下地擦拭着赵瑾的手,口中念念有词。
“皇兄……”赵三思再也压抑不住了,带着浓浓的哭腔叫了一声,整个身子一软,就跪着朝龙榻前爬了过去。
李忠贤顿了一下,稍许才回过头来看着他,也没起身,就跪着朝他行了个简礼,眸中有泪,唇瓣一动,也跟着泣不成声。他十岁入了宫,十五岁在明贤皇后宫中当差,陪着先帝在长宁宫等着赵瑾那声啼哭,后来,他虽去了先帝宫中当差,但赵瑾仍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虽贴身伺候只有五年,但只有对这位主子的情谊才最深。如今,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悲从中来。
龙榻上的人还没用黄布盖脸,双目闭紧,脸色惨败,这样没有生息的死人模样,赵三思已经见过三次了,她的母妃也好,照顾她的孙嬷嬷也好,死时都是这般模样。
虽然心中早就有了预料,但亲眼见到这副场景,赵三思还是觉得有些接受不了。母妃死的时候,她还能依靠嬷嬷;嬷嬷死的时候,她虽然没有见过那个皇兄,但心底仍是隐隐知晓,她到底是还有个亲近之人的。
然而现在……
握着赵瑾已经冰凉的手,赵三思彻底崩溃了,再也压抑不住,“皇兄,你快醒醒……你快醒醒……”
“殿下,你冷静些。”赵三思哭得岔气,李忠贤只能抹着眼泪来安慰她,起身拉开了她,“您是储君,如今……肩上担着大业,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让皇上安心才是。”
“我不要皇兄死……我不要他死……”
“殿下。”李忠贤提声打断了她,“请节哀。”
赵三思咬着唇不出声,双目盯着床上的赵瑾就是不愿意挪眼。
都是悲伤到了极致的人,李忠贤也无力劝她,拉不开倔强的她,也就随她跪在床边,自己跟着跪在床边,继续拿着布巾给赵瑾擦手脚。
不多时,各宫妃嫔都接到了信儿,最先赶来的就是长乐宫的顾夕照,饶是素来沉稳、且早有准备的她,眼下见到大行皇帝的遗体时,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一旁行礼的李忠贤连忙起身扶住了她,哽咽道:“娘娘……”
顾夕照闭了闭眼,低声哽咽道:“师兄……”
“娘娘,殿下已经哭岔气了,您可千万当心身子,这个节骨眼,您可千万不能倒下……”李忠贤忍不住心酸,“皇上生前最疼娘娘的……”
顾夕照头微仰,拿着帕子掩了掩面,隔了片刻,才压下情绪,“殿下已经收到消息了?”
李忠贤背着顾夕照擦了擦泪,双眼仍旧通红,但眼下的情绪也已经缓过来了,他是大总管,多的是他要忙活的事,“殿下早早就过来了,在床榻前哭得几次岔气,老奴实在心忧,便做主让奴才将人带去西暖阁了。”
顾夕照点了点,“本宫过去瞧瞧。”
李忠贤忙不迭地点头,扶着她往西暖阁去,“还请娘娘多劝劝殿下,皇上……皇上晏驾,是无可奈何之事,但……“
说着,李忠贤又哽咽起来,为了不在人面前失态,只好止了声。
顾夕照也没介意,轻声道:“本宫明白的,公公无须多言。”说罢,她又微微偏头瞧了一眼李忠贤,“本宫知公公对皇上素来尽心,如今皇上驾崩,还望公公也保重自己的身子,殿下年幼,接下来还少不得公公的帮衬。”
李忠贤顿了一下,才恭恭敬敬地道:“谢娘娘挂心,老奴省得的。”
这话实在是说得太贴心了,他无法不感动,他们这群做奴才的,虽说跟对了主子,也能吃香喝辣,日子过得比某些不受宠的主子还好,但奴才就是奴才,别人瞧你得势,会捧你,但在这深宫中,并没有人会真正尊重你。这话若是从一些不受宠的宫妃中说出来,李忠贤倒也就当句客气话听了,可从这位从不用巴结谁的夕贵妃口中听到,就显得更加真诚了几分。
说话间,李忠贤就扶着人到了西暖阁,那位哭岔气的赵三思仍旧坐在椅子上啜泣,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嗓子也哑了,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一边安抚她,也一边跟着抹眼泪。
赵三思哭得两耳不闻窗外事,顾夕照他们进来了也不知道,还是一旁的小太监耳聪目明一些,见着人进来了,匆忙上去行礼。
听到小太监那声“夕贵妃”,赵三思这才拿开手,抬头朝顾夕照看了过去,愣了片刻,随即刷的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冲过来抱着顾夕照就是嚎啕大哭:“贵……贵妃,皇……皇兄……”
她哭了这般久了,一开口就打嗝,长长的哭嗝就跟喘不过来气儿似的,让顾夕照听得心疼,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不体统的了,一手拍着她的后背,一手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殿下不哭不哭,不急,慢慢说,我听着了。”
“贵妃……”听着她温柔的话语,赵三思因为害怕紧张而一直飘着的心仿佛这才落到实处,直接把头埋到了她胸口,放声大哭起来。
母妃死时,她没这般哭过;嬷嬷死时,她也没这般哭过;今日,在这个温柔的香甜的怀抱里,她仿佛要把这些年藏下的害怕、委屈、泪水都发泄个彻底似的。
嘶声力竭的哭声就在自己耳边,呕哑难听,但顾夕照眉头都没皱一下,她懂她这些哭声里的那些情绪,所以反倒是心疼。
“娘……”李忠贤瞧她就放任皇太弟这般哭,有些着急,刚想求她劝着些人,顾夕照就朝他嘘了一声,比着唇语道:“哭出来就好了……”
李忠贤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垂眸叹了一声,又招呼着里面的宫人出去了,只留下珠儿在一旁候着。
顾夕照也没说什么,等人出去后,她便扶着赵三思坐到了榻上,耐心等着她把心中的那些情绪都哭泄出来,直到赵三思的哭声缓了下来,她才拿着帕子替她去抹泪:“殿下,不怕的。”
赵三思仍旧不愿意抬头,隔了好片刻,才抽抽噎噎道:“我不想皇兄死,我也不想当皇帝……”
世事哪能尽如人意?顾夕照在心底轻叹一声,但也知眼下这个还懵懵懂懂的皇太弟也听不进这些理儿的,眼波转了转,稍稍把人推开了点,低头去和她对视,“殿下,可是相信我?”
赵三思如今眼睛肿的睁都睁不开,特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将头偏到一边,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既然信我,那我今日便告诉你,你往后也将是同你皇兄那样的明君,你会让大昭走向另一个更好的盛世。”
赵三思猛地回头看着她,她这才注意,不同于以往见到的满头金玉钗簪盛装的夕贵妃,今日的她只用了两只金簪将头发盘起,一身素衣,清丽地让人十分陌生。
“我信殿下。殿下是不信我吗?”
赵三思低下头,扣着腰带上挂着的麒麟玉佩的眼珠子,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皇兄说得他与贵妃感情甚笃的话来,心里微微有些失落,又有些泄气:“贵妃不要安慰我,我知道……我连我皇兄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你皇兄二十四岁继位,那时秦家把持朝政,你皇兄继位的前两年,也是胆战心惊过来的。殿下今年才满十四,对比起来,殿下如今的害怕是正常的。你看,你还比你皇兄小十岁,这么算起来,你是不是很厉害了?”
说罢,顾夕照自己先愣了,这般小意讨好的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赵三思却没有觉得她是在小意讨好,只是觉得眼前的夕贵妃十分温柔,让她莫名有些心跳快了,舌尖一卷,那句话就不加思索地问了出来:
“那贵妃也会像陪着皇兄一样,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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