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412大屠杀的局面已经失控到如此程度,继续允许旁听看来是无法完成的任务。法官最后允许记者旁听,普通群众一概不能进入法院。公开广播的途径还在继续,在几处大喇叭附近,人山人海的聚集了数万名群众。
中国的弹词、说书、戏曲里面从来不缺乏关于审判的内容,不过那些大众喜闻乐见的玩意并非宣传公正的审判,而是宣传特权以及个人传奇。人民党审判冯国璋蔡元培,是浙江百姓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法律,什么叫做审判。甚至没有听完公诉内容,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冯国璋与蔡元培他们死定了。杀了这么多人,又被人民党抓到,哪里有不死的理由。
这审判更是向江浙百姓传递着一个信息,原来身份高的人杀戮百姓也是要赔命的。至少在人民党的治下,杀戮百姓的行为需要用那些“大人们”的脑袋作为偿还。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大部分听到审判的百姓都感到一种扬眉吐气。有人在高声说话,表明自己的立场或者先见之明。更多的百姓则是静静站在那里,支愣着耳朵倾听法庭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法庭里面的情况并没有外面那么凝重,冯国璋、王子鸣等人都是官场出来的,按照他们的经验,被敌人抓住已经就是必死的理由,是不是曾经杀戮人民反倒是末节。满清与北洋的官场上,判刑的理由只是给处决找到合理的借口,敌对势力在确保能够弄死对方的状态下,喝口凉水都是可以判敌人死罪的理由。当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可能表示自己本人对人民党毫无敌意。局面已经如此恶劣,这办法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不过什么都不干已经确定必死无疑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让事情变得更糟糕。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把责任推倒了蔡元培头上。
蔡元培没有愤怒,面对所有人都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蔡元培反倒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可理解。他从来都没有看得起北洋的这帮人,卑劣胆怯的行为完全符合蔡元培对北洋的判断。等冯国璋等人尽情表演一番之后,蔡元培这才开口了,“人民党自称革命,然后大肆杀戮反革命。就我所知,死在你们手里的人有几十万上百万。我作为浙江议会议长,光复会的会长,怎么处理光复会的事情是我份内的事情。既然我落到诸位手中自然没什么好说,你们想怎么杀我就可以怎么杀我。只是我有个疑问,诸位到底是凭借什么道理来杀我的。”
这话即便不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也算是坦坦荡荡。法官早就与同事们商谈过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包括蔡元培等人的反应。在革命上的分歧并不是蔡元培的罪行,能击溃蔡元培的心理防线,让蔡元培承认自己是一个反革命,这的确是大快人心的事情。然而驳倒蔡元培与审判蔡元培之间其实一丝关系都没有。前者针对的是个人想法,后者针对的则是实际行动。个人想法并非是把蔡元培抓到法庭上的理由。更不是需要在法庭上要讨论的理由。若是在法庭上讨论起思想问题,那就只能用“不务正业”来形容。
法官问道:“蔡元培,你认为公诉人对你所作所为的指控不正确么?如果你认为你没有干这些事情,你有权力进行质疑与反驳。”
蔡元培满腹的想法本来如滔滔江河,要用语言的方式喷涌而出,可法官一提“干过什么”,他立刻就语塞了。想过什么,说过什么,这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蔡元培有自信与任何人据理力争。但是干过什么的话,除非是拒不承认,或者指望别人没有发现,否则事情肯定无法抹灭。
见蔡元培不再吭声,法官继续开始庭审进程。
范爱农干过教育工作,跟着浙西分部投奔人民党后,他对人民党态度十分积极,现在已经脱离光复会。作为人民党的预备党员,作为浙江教育局代理局长,也作为大屠杀的见证者之一,范爱农出现在证人席位上。
武家岭大屠杀无罪的目击者不多,范爱农就是其中之一。蔡元培看到范爱农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眉毛微微一抖。范爱农并没有太注意冯国璋等人,他的视线也落在蔡元培脸上。他们两个人都曾经很欣赏对方,现在却作为势不两立的对手出现在法庭上。两人心情都不太平静。没等蔡元培看清楚范爱农的表情,就看到范爱农把头别过去。
法庭上的流程都是固定的,询问了证人的姓名等基本情况之后,就是法官询问范爱农是否知道做假证会导致被刑法惩处的结果。范爱农表示知道自己完全遵循实事求是的态度,所做证词都是亲眼所见。
最初流程结束后,在公诉人的提问下,范爱农介绍了当时自己的所见所闻。没有抒情,没有批评。只是介绍了什么情况下到了武家岭,被鲜血染红的河流,所见到的行刑过程,几堆尸体,行刑者的身份,范爱农与他们的交谈。然后范爱农就退席了。
蔡元培对这些杀戮过程并不在意,一来是这等场面听的多了,二来他也并不关心到底杀了多少人。清党本来就是为了杀光乱党,不杀人反倒奇怪。唯一令蔡元培注意的是范爱农的举止。根本没有再看蔡元培一眼,范爱农就这么简单的退席了。蔡元培很欣赏范爱农这个直率富而且有正义心的青年。对范爱农这种冷淡的表现,蔡元培有些不解。
接下来就是公诉人传唤其他证人,武家岭民团头子文思德被击毙,其他的民团成员倒是俘虏了不少。绰号游老虎的民团副头子被带上来的时候,他的表情就丰富的多。游老虎在询问过程中,只要有任何机会,都会想尽办法把责任都推到已经被击毙的文思德头上。如果不听事实陈述的话,游老虎的其他话简直把游老虎自己形容成了一个纯真善良,吃斋念佛,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小白兔。当然,游老虎的容貌并不符合他的形容,一道长长的刀疤仿佛是蜈蚣般从上到下贯穿了游老虎的右边脸颊。这据说是游老虎在南方走镖的时候被一伙海南贼寇用刀砍出来的。在游老虎为自己激烈的变白中,刀疤不是扭曲起来,又随着游老虎肤色的变化而格外凸显,仿佛这条蜈蚣活了起来。
法官和公诉人好歹问出了不少具体发生的事情,文思德接受了北洋的指示,由当地士绅地主的出资与指挥下在武家岭实施了大屠杀。北洋军的公文也被抄了出来。游老虎被带下去之后,指挥此事的北洋军军官也被带上来提供证词。北洋军军官证明这是他签发的,命令签发这些文件的是更高级的指挥官。
证据链被一环环的拉扯出来,最后人证物证都证明,这是浙江官府根据黎元洪批示的文件,以及文件附带的由蔡元培制定的清党名单策划的行动。其目的是采用肉体消灭的模式彻底杀光武家岭一带的浙西分会成员,以及当地的农会成员。
法官询问黎元洪与蔡元培是否有此事。黎元洪连忙解释道:“若是没有蔡元培的名单,我都不知道武家岭在什么地方。蔡元培些名单,袁世凯下令,我签署文件。我就是个干活的!”
蔡元培根本不想对这个提问辩解,连名单与公文原件都已经被人民党给抄出来了,这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蔡元培,这名单是你拟定的吧?”法官问。
尽管不情不愿,蔡元培答道:“是!”
“你拟定这份名单,是要求按照这份名单去杀人的。是么?”法官继续问。
“是!”蔡元培觉得自己的气势实在是太弱,他抬起头用更加响亮的声音答道。说完这话之后,蔡元培终于补充了一句,“我拟定这份名单是让他们杀乱党,名单里面完全没有妇女儿童。”
书记员刷刷点点的记录下法庭内所有人的发言。黎元洪听蔡元培这么一说,连忙插话:“我也只是写公文附议,也没有让下面的人去杀戮那些妇女儿童!”
所有上层的经手者立刻都这么强调自己的无辜,比较底层的犯罪嫌疑干脆涕泪横流的嚎叫补充道:“那时候公文那么多,我当时急着去赴宴,根本就没看公文上写了什么,我只是随手签了公文。我真不是有心的。我当时不签也不行!我若是不签,我就会被让黎元洪蔡元培他们当成乱党给杀了!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
法院不是抒情的场所,庭审的工作就是确定发生的事情是否属实。既然这些人都承认这些事情属实,庭审就继续下一个事实。
蔡元培觉得人民党的这些人实在是够能忍,他们始终不提及为什么,只是询问发生了什么。不臆测,不编造,就是拿出所有的证据。而且看这样子,他们好像是真的准备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给理清楚,若是单纯想杀人的话,仅仅已经被证明的事情就足够把所有犯罪嫌疑人都给拖出去杀掉。即便是判处凌迟处死也足够。对人民党葫芦里面到底卖什么药,蔡元培是真的搞不清楚了。
法庭里面的蔡元培听不到法庭外面的声音,而作证后走出法庭的范爱农却听的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通过电喇叭收听庭审的群众中掀起了一阵阵的杀声。人民党的政治宣传员们则站在群众面前大声的宣讲着人民党的理念,“百姓们,老乡们!不管谁都不能以别人没干过的事情处分别人。我们人民党把这些人抓起来,并不是因为他们当了官,而是他们干了坏事!不放过干了坏事的坏人,大家说这对不对!”
“对!绝对不能放过坏人!”群众们热烈的回应着。
“对于干了坏事的人绝对不能放过,对于没干坏事的人,我们也绝对不能冤枉!大家说对不对!”
“对!”群众们依旧热烈的响应着。
范爱农脸色阴沉的站在激动的群众周围,静静的看着群众们应和着人民党干部的宣传。脸上虽然冷漠,范爱农心里面却激动的很。他一度很是崇拜蔡元培,所以对蔡元培干出这等事,范爱农一半是愤怒,另一半则是痛心。看到那位德行高洁的革命前辈居然沦落到这等地步,范爱农感觉比自己沦落到这等地步还难受。
可这就是事实,是发生过的事情。面对无可辩驳的事实,范爱农在法庭上根本不忍心去看蔡元培,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一直盯着蔡元培看的话,他到底会说出什么来。在群众激愤情绪汇成的热浪中,范爱农感觉心里面好受了些。外界的情绪波动足够强烈,反倒让范爱农觉得自己内心的激动显得平静起来。若是自己一个人独处,范爱农根本没办法处理自己的心情。
而这种冷漠的表现与外界如此格格不入,已经有人注意到范爱农了,越来越多的人看着范爱农,脸上从不解到不忿的各种表情都有。看范爱农若有所思的继续站在那里,有些群众的动作跃跃欲试,大概是想过来质问范爱农。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支手搭在了范爱农肩膀上。范爱农缓缓扭过头,却见最高检察院检察长徐电带了两个法警站在自己背后。徐电的手正搭在范爱农肩膀上。
群众虽然不认识徐电,却能看得出徐电是人民党的高官。制服上的徽章,以及背后跟随的警卫都能证明徐电的身份。又看到徐电亲热的揽住范爱农的肩头,一起向圈外走去,原本在亢奋中尝试找范爱农麻烦的群众立刻放弃了这种打算。
正好人民党干部正在呼喊口号,群众的注意力顷刻就转回了宣传汇聚起来激烈群众情绪之上。
徐电把范爱农拉出去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不过那时候人声嘈杂,范爱农根本没有听清楚。走到远离群众聚集地的地方,徐电才再次开口,“范爱农同志,心里面很不好受吧?”
对这个问题,范爱农只是用长叹作为回应。
“走吧,去西湖那边逛逛。我来杭州也有几天了,一直没空去西湖走走。这要是回到武汉,别人问起西湖来,我即便是说不出西湖到底有什么好。好歹也得说出西湖长什么样吧。”徐电笑道。
范爱农知道徐电这是为了缓和气氛,只是他真的无心闲聊,又不能推了徐电的邀请,他沉默的点点头,就跟着徐电一起向着西湖方向去了。
到了西湖边,范爱农却见到了一位老朋友周树人已经等在那里。人民党掌握了浙江之后,范爱农与周树人现在又当了同事。范爱农是浙江教育局代理局长,近期主抓政法学院建设。周树人则是浙江教育局代理副局长,近期主抓医学院建设。
三人并肩走在西湖边,徐电开口说道:“我以前听过一句话,真相永远不会伤害我们。却不知二位对此有何想法。”
周树人素来稳重,所以只是微微一愣,却没有开口。范爱农却是个激烈的性子,根本不在乎在级别上与徐电有着极大的差距,他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狠狠瞪了徐电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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