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家的案子确实遇到了瓶颈。
韦家小儿从活着到被现死亡,只有短短一盏茶不到的时间。
但对于一个婴儿而言,一盏茶足以做许多事情。
照顾韦家小儿的三个人,乳母胡氏,丫鬟小露与小霜,她们当时都不在场。
隔壁就是生母李氏的屋子,但是那会儿李氏刚出了月子,正在外面与其他韦策的妻妾一道,忙着应酬女客,她也带走了身边得力的人,隔壁屋子就剩下两个小丫头在看门,案时她们正坐在内屋说话,并没有看见外头是否有人出入隔壁。
于是难题就来了,照顾韦家小儿的三个人,经过翁县令调查,她们与柴氏是毫无关联的,其中乳母胡氏还是孩子生母从娘家带过来的,属于李氏的心腹,她们根本没有道理说谎,也没有道理作案,更不能存在受柴氏指使的情况。
既然如此,那么杀了韦家小儿的会是谁呢?
柴氏?还是韦策的其他妻妾?
这总不能凭空猜测罢。
不管翁县令如何逼问,柴泽只承认自己杀了韦朱娘,却始终不肯承认杀了韦家小儿,柴氏更是一口否认,说自己只是利用韦家主母的身份为柴泽提供了一些便利,绝对没有对韦家小儿下手。
偏偏韦策对这两人恨之入骨,三天两头去找翁县令,请求他尽快将这两个人定罪。
翁县令为此头疼无比。
柴泽和柴氏二人,动机充足,条件充足,甚至连时间上也是吻合的。
如果不是他曾经在唐泛面前说过凶手不止一个的话,翁县令还真想就此结案算了。
连苦主都认定了凶手,他还折腾个什么劲?
在这件事上,唐泛爱莫能助。
他再聪明,那也是建立在细心观察的基础上,旁人只见他断案如神,就以为他如何聪明,然而这世上哪来天生就会断案破案的人,大家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科举考的是如何把八股文做出朵花来,没考怎么断案,怎么治河,怎么赈灾,怎么但凡那些做出一方成绩的官员,无不都是后天凭着兴趣爱好与求知欲自己去摸索的。
韦家的案子,其实严格来说应该是两桩案子。
一桩是韦朱娘的死,现在凶手已经确定下来了,也以算是结案了。
另一桩是韦家小儿的死,大家都觉得也是柴泽兄妹俩干的,但他们坚决否认。
如今线索太少,没头没尾,翁县令没有头绪,唐泛同样没有头绪。
所以听了钱三儿传回来的消息,他并没有贸然插手帮忙,而是继续待在贺家,为自己姐姐和外甥能够早日过上清静日子而努力。
贺澄听说舅舅要带他出门逛集市,高兴得不得了,小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欢欣鼓舞,令唐瑜见了更是酸楚不已。
若说唐瑜起码嫁入贺家之后,起码还过了几年夫妻恩爱的日子,这小贺澄却是从懂事开始,就很少感受到来自父亲的关爱。
原因无它,那时候贺霖屡试不第,整个人的性情已经逐渐生了变化,变得越阴沉易怒,就连儿子的出生也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喜悦。
唐瑜毕竟是女子,不能常常带贺澄出门,小贺澄便只好困在方寸天地里,平日见得最多的,来来去去无非就是那些人。每回跟父亲一起,不是被无视,就是被训斥。
照唐泛说,贺澄这性子没有长歪,已经算是万幸了。
香河县不如京城繁华,不过每逢初一十五,这里都会有庙会,因为县城近郊的出云寺香火旺盛,连带也带动了周边一系列营生,吃喝玩的,赶集上香的,摆摊算命的,也算是十分热闹了。
这一天,县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会到出云寺去上香,有些为了抢头柱香,甚至半夜就过来排队了,大户人家带了成群的丫鬟下人,浩浩荡荡,平民百姓没那个条件,顶多就是携老扶幼,不过即使如此,街道上也人满为患。
今天是七月初一,又因为临近七夕,上香的人就更多了。
尤其是那些家里还有待嫁闺女,或者儿孙到了适婚年龄的,无不想到去跟菩萨求个姻缘,甚至还有不少有了意向的人家,直接就将寺庙当成相看的地点,带着女儿儿子,以上香的名义,假装不经意地偶遇,既以让小儿女彼此相看,混个脸熟,又不违背礼法,实在是一举两得。
为此官府不得不派出衙役来维持秩序,以免生因为人太多而导致的踩踏事件。
贺澄从一出门到现在,小嘴就一直处于微张的状态,没有合拢过,脑袋转来转去,令唐泛不由得为他的脖子担心。
若是此时有只苍蝇飞进嘴里,估计他也是不知道的。
唐泛见了就忍不住逗他:“七郎怎么说也是在香河县土生土长的,难道竟然没有来过这里吗?”
贺澄顾着看那些新鲜的玩意,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对舅舅的问题,也只是胡乱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旁边唐瑜替他回答道:“他来过这里,不过不是初一十五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热闹。听族学里的先生说,平日里还有不少学生逃学跑出去玩的,唯独七郎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这小侄子真是比自己小时候还要乖啊,唐泛感叹道,一边对唐瑜说:“七郎毕竟是男孩,这样太安静了也不好,男孩总要摸爬滚打不娇气,长大才能生得好,若是不经挫折养在深闺,以后别又是一个姐夫。”
唐瑜叹道:“是啊,你说得有理,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先前他爹不带他出来,我总不能让他独自在外头晃荡,若没有长辈看着,怕是要跟族学里那些同窗一样学坏了!”
唐泛闷哼一声:“这贺霖真该愧为人父!”
见贺澄瞅着糖葫芦呆,唐泛询问过其他人,唐瑜他们都说不要,他便买了两根,与贺澄两人一人一根。
唐瑜看得好笑:“你都几岁的人了,还跟侄子一起啃糖葫芦!”
唐泛不以为意:“那有什么,也没有谁规定几岁才能吃糖葫芦啊,七郎你说是不是?”
贺澄嘴里含着一颗糖葫芦,两颊塞得鼓鼓囊囊地,听见舅舅喊他的名字,便跟着懵懵懂懂地点头。
唐瑜拍了唐泛一下:“难不成你在京城也是这样的?别人当官老爷,官不大,官威倒不小,偏偏是你,越活越回去了!”
虽是这样说,她心中却觉得温暖。
与弟弟分别数载,对方却一点也没有变,依旧是记忆中那个能够给她带来快的弟弟,不知多少回夜里梦醒,唐瑜想起昔年未出嫁时,承欢父母膝下的情景,每每泪湿枕巾。
幸好如今还有唐泛在。
唐泛哈哈一笑:“姐,这你就不懂了,活到老,吃到老,人生短短数十载光阴,别人不给你子,你要学会给自己找点子,这才能活得有滋有味!”
唐瑜心头一动,对弟弟这句话反复嚼了几遍,觉得意味深长。
一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走了大半条街,唐瑜没有乘轿子出来,此时便有些体力不济了。
她道:“不如这样,我上碧云天去歇会儿,你们继续逛,回头去那里找我便是。”
他们身后便是碧云天饭庄的招牌。
唐瑜身边有丫鬟随侍,倒也不虞有什么危险。
唐泛正想点头,便听见唐瑜咦了一声:“那边那个人,怎么总盯着我们瞧?”
话刚落音,严礼等人便惊喜地叫起来:“大哥!”
唐泛吃惊地望过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风车摊子旁边站了个人。
虽然对方身上穿着常服,但从那身形与举止上,还是能够让熟悉他的人一眼就认出来。
唐泛身边有小孩女眷,不好抛下他们,便让严礼过去将隋州给接过来。
街上的人虽然多,那是对于唐泛唐瑜这种普通人而言,像严礼和隋州这等身手好的自然不在话下,很快严礼便跑过去,向对方行礼,看模样又说了好些话,那股满面笑容的欢欣劲儿是不必说的,看得唐瑜一愣一愣。
“润青,那位是谁?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不用,那便是我和你说过的隋州,隋广川。”连唐泛都没察觉自己脸上不知不觉就带出高兴的笑容,唐大人虽然温和亲,也不是逢人便这么笑的。
起码唐瑜没见他对着贺家人这么笑过。
“原来是他!”唐瑜恍然大悟,“你不是说他如今是锦衣卫镇抚使么,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我也不晓得,自打我离开京城,我俩就许久没有见面了。”
唐瑜算了算日子:“也没有很久罢,你从离开京城,到今天为止,不就半个多月嘛,你们又不是新婚夫妻,难不成还有这小别胜新婚的说法呀?”
被姐姐调侃一通,唐泛摸摸鼻子,没好意思接下去。
两人说话间,隋州与严礼已经来到他们这边。
唐泛笑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此话一出,便见两人关系到了何等地步。
即便是再熟的朋友,见了面也要先拱手为礼,互称字号寒暄一番,然后才进入正题。
鲜有像唐泛这样,直接开门见山的。
乍听似有诘问之意,然而语气之中却惟有欣喜。
唐瑜原本听唐泛说自己与锦衣卫北镇抚司如何熟稔,还担心这弟弟一个不慎,傻傻被人当枪使。
她知道唐泛并非这样无知的人,在姐姐眼里,难免如同父母看孩子一般,为弟弟担心这担心那。
及至真正看到隋州,见此人神色冷峻,双目湛然有神,并非那等阴狠毒辣之辈,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又见对方虽然不苟言笑,看着自家弟弟的眼神却足够软和,与他看旁人的锐利截然不同,唐瑜便知道唐泛并没有夸大其词。
看来这两人的交情,确实是比一般人还要好。
隋州先回答唐泛的问题:“是有事。”
然后目光落在唐瑜和更小的贺澄身上:“这两位是?”
唐瑜也就罢了,贺澄被这样冷冽的目光一看,登时有点怯懦地往母亲身后躲了躲。
严礼拍拍额头:“瞧我都忘了介绍,这两位正是唐公子的姐姐和外甥。”
唐瑜行了个福礼:“民妇见过隋大人。”
隋州的表情稍稍柔和一些,也回了一礼:“润青与我如兄弟一般,姐姐勿须多礼,当我是自己人便好。”
这一上来就喊姐姐,着实令唐泛有点想笑。
不过眼前这两人,一个一本正经地回礼,一个也没觉得有何不妥,便连忙绷住笑。
唐瑜素来听说锦衣卫跋扈嚣张,但先前严礼也好,公孙彦也罢,虽然对外人是嚣张了点,但对唐泛与她,却是一等一的客气,如今来了个镇抚使,却越平易近人,半点架子也没有。
她知道隋州来到香河县,必然有事要做,而这事情肯定也与唐泛有关,便微微一笑:“我逛得有些累了,先上饭庄去坐一坐,就不陪你们了。”
又要将贺澄带走,给他们留出空间。
唐泛忙道:“让七郎跟着我们罢,不妨事的!”
唐瑜见隋州也颔首表示同意,便将贺澄留下,自己则带着丫鬟进了碧云天。
隋州又让严礼和公孙彦跟去保护唐瑜,免得被人冲撞了。
自己则与唐泛一道沿着街边人少的地方走。
唐泛看到贺澄面露疲态,便将他抱起来,却见旁边隋州伸出手,将贺澄接了过去。
“我来罢。”
贺澄第一次见到隋州,终归是有些拘谨的,被他抱在怀里跟木头娃娃似的,动也不敢乱动。
唐泛看得好笑,便又买了一根糖龙给他。
贺澄爱不释手,眼睛瞪得大大的,也不知道是先从龙须开始咬,还是从龙尾巴下嘴好。
“你一个人过来的?”唐泛问。
“是。”隋州应道,一贯言简意赅的作风。
他想了想,又道:“你的宅子买下来了,就是张家那个宅子。”
唐泛欣喜:“那敢情好,如此一来,姐姐与七郎过去就有地方住了。”
隋州疑惑:“他们要去京城?”
唐泛叹了口气,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他见贺澄一直安静地听着,便摸摸他的脑袋:“七郎想跟着娘亲和舅舅去京城住?”
贺澄点点头,小声道:“愿意。”
唐泛朝他笑了一下,又对隋州道:“贺老爷子还算明事理,若贺霖肯放手,一切就会容易许多,否则他要是闹将起来,传出去姐姐的名声肯定不好听。”
隋州却道:“这不难办。”
唐泛奇道:“你有法子?”
隋州唇角一勾:“交给我就是了。”
唐泛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隋州回以面瘫脸外加无辜的眼神。
当锦衣卫的,皮厚心黑那是基本素质,想也知道隋州所谓的法子,肯定不会光明正大到哪里去。
不过对非常之人要用非常手段,他肯定有分寸,唐泛也不多过问。
“你从京城来到这里,肯定不是专程来找我罢?”
“你怎么知道不是?”隋州反问。
唐泛摸摸鼻子,笑道:“我还没有自恋到这种地步,镇抚司那么忙,像你这种公私分明的人,肯定不会贸然丢下公事跑到这里来罢?”
隋州眼里露出一抹笑意:“确实是带着差使来的,不过也与你有关。”
能让隋州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不多,唐泛被吊起好奇心了:“什么事?”
隋镇抚使却难得幽默道:“你猜呢?”
唐泛想了想:“总不会是因为我上次得罪了梁侍郎,万首辅念念不忘,找了个罪名栽我头上,要你过来押我回京罢?”
隋州:“不是。”
唐泛:“那是阿冬有意中人,要出嫁了?”
隋州:“你妹妹今年才十岁。”
唐泛:“要不然是你要成亲了?”
隋州:“……”
唐泛见他绷着脸,就调笑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再让我猜,我就猜你去青楼春风一度,结果让哪位名妓珠胎暗结找上门去了!”
隋州无奈道:“都说是跟你有关的,你猜这种和你有何关系?”
唐泛哈哈大笑:“那我就以直接当叔叔了啊!”
饶是冷面镇抚使,也拿不着调的唐大人没办法:“原本应该是等你回京之后,才会接到的敕令,不过我向陛下讨了这个差使,直接带着敕令过来了。”
这完全出乎唐泛的意料了,他愣了片刻才消化这个事实。
“听你这语气,我要升官了?”
隋州面露笑意:“还是不小的官。”
唐泛:“是你在陛下面前给我求情,让我官复原职的?”
隋州:“不是我,有人比我快了一步。”
那意思是,自己原本也想去求情的。
这几乎是没有悬念的,唐泛立马变猜到了:“汪直?”
他认识的唯二能够直面君颜,又有能力为他求情的人,一个是隋州,另一个便是汪直。
而汪直自小便在皇帝贵妃左右侍奉,论对皇帝心思的揣摩,隋州也不及他。
果不其然,隋州颔首:“不错。”
但唐泛还是有些不思议:“他是怎么办到的?”
隋州道:“回去再细说罢。”
他从京城赶到这里,也不过是为了借着差使的名义,见上这人一面。
虽然满身风尘未褪,但一看到这个人,顿时便觉得舟车劳顿也并不是那么难耐了。
然而这种种情感流淌于心,终究也只是流淌于心,并未诉诸于口。
因为有时候,许多话是不需要说出来的。
唐泛问:“你如今有歇脚的地方?”
隋州道:“有,就在前面不远的客栈。”
唐泛沉吟道:“如今我姐姐想和贺二析产别居,我再住在贺家也不太合适了,既然你来了,那我就搬过来与你同住罢。”
隋州道:“好。”
贺澄不知什么时候趴在隋州身上睡着了,唐泛失笑,摸摸他的脑袋。
二人回去找到唐瑜,又在碧云天饭庄用过午饭,然后才回去。
贺老爷子刚从花园里散完步回来,想要去眯一会儿,就听下人来报,说唐泛带着朋友过来拜见。
他只当对方又是为了和离的事情,便叹道:“什么朋友,无非就是又想来说和离的事情罢了,这还让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了!”
贺轩今日碰巧有事过来找老爹,听了这句话,便道:“要不就顺了他们的意罢,反正二哥是男人,又不是女人,再娶也不愁没好人家,吃亏的不还是二嫂么,爹您老拦着,他们不识好人心,还埋怨您呢!”
贺老爷子瞪了他一眼:“说得容易,你二哥这副德行,还有什么门当户对的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你二嫂出身书香世家,不是那等小门小户的女儿家比的,照我说,你那妻子,举止气度上也是不及她的,只是你二哥自己不珍惜罢了。七郎还小,你二哥不着调,他更需要有母亲的教导。”
贺轩赔笑:“爹,二哥不争气,您冲我什么火呢!您也不是没有亲孙子,大哥那头就有两个,我膝下也有一个,何必盯着一个七郎呢?要是您别的孙子听到这话,肯定以为你偏心!”
贺老爷子没搭理他,对来报信的下人道:“去将人请进来罢。”
又朝贺轩道:“唐泛虽然没了官职,但还有锦衣卫相随,这就说明他在朝中肯定有人,官复原职只是迟早的事情。你别不当回事,如今你大哥虽然官居四品,那是外官,而非京官。外官油水多,但重要性和升迁的速度,远远不及京官,当年你爹我就是没能入选庶吉士,所以一辈子都只能止步于外官任上。若是我们家能够多一门像唐泛这样的姻亲,对你大哥和你,将来都是有好处的。你那二哥就是蠢货,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居然还跟媳妇闹成那样!”
在他教训小儿子的当口,唐泛与隋州已经过来了。
贺老爷子呵呵笑道:“润青,用过饭了吗?”
语气亲切和蔼,浑如昨日的不愉快未曾生过。
他又望向唐泛身旁的人:“这位是?”
唐泛笑道:“这位是小侄的朋友,刚刚升任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的隋州隋广川。”
贺英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这厢才刚跟儿子说要正视唐泛的重要性,那厢唐泛果然就过来“证明”他的重要性了。
“原来是隋镇抚使,果真是年轻有为!”
在隋州面前,贺英差点要摆不出自己身为致仕三品大员的气度。
尽管他的官职还要高于对方。
然而这是锦衣卫。
自太、祖皇帝设立锦衣卫以来,这个职务就是为了震慑百官而存在的。
哪怕后来有了东西两厂来分权,这一点都没有改变过。
隋州拱了拱手:“贺老过奖。”
唐泛笑道:“隋州身负差使,顺便过来探望我,我一提起您,他就说要过来拜会您了。”
贺英欣然:“是老夫怠慢了,还请厅中稍坐奉茶。”
唐泛笑了笑:“不必了,伯父这是要午憩罢,我们这便离开,再说这园子里景色撩人,多看两眼也是我们的福气。”
贺老爷子哪里肯放他们走,若是能与隋州交好,这无异于多了一条重要的人脉。
“人一老,觉也就少了,哪里还有什么午憩,不过是靠着枕头呆罢了,你们也来,我这老头子反倒不无聊了。走走,我那里有上好的云雾,平日里不轻易拿出来的!”
唐泛看了隋州一眼,见后者点点头,便对贺老爷子道:“那就叨扰了。”
贺英让小儿子先去沏茶,然后笑呵呵道:“咱们先在这儿转两圈,等茶沏好了就会来喊的。润青啊,不是伯父说你,你不是外人,别老那么客气,既然喜欢我这儿的景色,那就干脆搬过来好了,也省得在竹院那边冷冷清清,我原先就想给你准备这边的客房,你伯母说你们年轻人,指不定不爱受拘束,这才单独让你住在竹院那边。”
唐泛接替了贺轩的位置,扶着他往前走,听他絮絮叨叨说完,笑道:“竹院风景好得很,伯母的安排,我很喜欢。伯父,我没把自己当外人,就算姐姐与姐夫没有缘分,咱们两家终究还有父辈的交情在,小侄依旧十分敬重您。”
贺英见他说来说去又绕到这件事上,简直有些无奈:“贤侄,自古劝和不劝离,此事关乎你姐姐一辈子的大事,还是慎重为好,当日我与你爹虽然订下婚约,也仅止于口头约定,那时若我想反悔,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我能够信守承诺,想必你爹在九泉之下,也是不愿意见到这桩婚事作毁。”
唐泛的语调不急不缓,如那潺潺流水一般柔和:“伯父当日信义,小侄一直未敢忘怀,但俗话有云,强扭的瓜不甜,如今并非是我姐姐嫌弃姐夫,而是姐夫不想好好过日子。姐夫当着我的面,尚且那样对待姐姐与七郎,若是我不在,他指不定还要如何过分。伯父,事到如今,让他们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贺英道:“你姐夫那是鬼迷了心窍,没有开悟呢,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的,你姐姐是贺家媳妇,又是你爹的女儿,你爹如今不在了,她也就如同我的女儿一样,贺家不会亏待她的。我打算让他们搬到竹院去,再将他们的月例提到一百两,你姐姐当掉的那些嫁妆,我都让人去赎回来,你看如何?”
唐泛道:“伯父的心意我明白,但你们毕竟不能时时看着姐夫,他都那么大一个人了,若是自己不长进,任凭父母怎么教训,也是没用的。与其大家都别别扭扭地过日子,还不如给彼此一个痛快,夫妻做不成了,总不至于要当仇人罢。”
他左右就是不肯松口,贺英都有些恼怒了,觉得唐泛简直就是不识相,自己好说歹说,他却一意孤行,却听得唐泛又道:“我过几日便要回京去吏部报到了,这事还是早点了结得好,其实若是伯父执意不答应和离,我还有一个法子,就让姐姐与姐夫析产别居罢。”
贺英听了他前面那句话,连后面的析产别居都忘了追问:“你要回京报到?”
这次反倒是一直没有开口的隋州道:“陛下点了润青任左佥都御史。”
贺老爷子一呆。
左佥都御史,这是都察院的职务,他知道。
问题是,这个官职,是正四品罢?
他明明记得,唐泛罢官之前,还是正五品的刑部郎中而已。
这因过被罢黜之后,半个月内就能官复原职,在官场上不算什么新鲜事,官复原职之后还能升官的,贺老爷子也见过不少。
他当官大半辈子,不是什么乡巴佬,问题是他没想到唐泛也会成为这种幸运者。
更多的人,在罢官之后,基本上就是回家种田的命运了,唐泛一个正五品的小官,若是没有贵人提携,皇帝怎会记得他是哪根葱。
贺老爷子知道,这必然是有人为唐泛说了情的缘故,而且这人分量还不小。
会是这位镇抚使吗?
转眼之间,贺英就将思路整理清晰,一点也不像年近古稀的老人。
“这真是大喜事啊!润青,你与隋大人晚上就在家里吃罢,我让厨子好好做几个菜,为你庆贺庆贺,也该知会你姐姐姐夫,让他们好好为你高兴高兴!”
唐泛心道姐夫听说这个消息,估计只会更不高兴吧,说不定还会当别人又在故意冲他炫耀了。
“伯父,这事且不忙,一来如今姐夫心情不畅,这个消息只怕只会令他的心病雪上加霜。二来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还是不要张扬为好。三来,我是想来禀告伯父一声,广川与我关系匪浅,我想搬过去与他同住。”
贺英人老成精,联想方才唐泛提出的析产别居,哪里还不知道他这是趁机在跟贺家撇清关系呢。
心下不由叹息,若是贺二争气,何至于闹到今日这种地步?
其实站在唐泛的角度,他也能理解唐泛反应如此激烈的原因,唐家双亲亡故,族亲无靠,就剩他们姐弟俩,唐泛是疼惜姐妹的人,肯定要坚定不移地为姐姐出头。
但是能理解又怎样,作为贺家主人,不管和离也好,析产别居也罢,这都不是贺英意见到的。
要知道这样一来,唐家与贺家算是与贺家划清界线了,将来贺家有什么事,唐泛肯定也不会出头的。
贺英呵呵一笑,装糊涂道:“这事先不忙,隋大人既然与你是好友,那就都不是外人,他也以搬进竹院与你一道住的。”
唐泛道:“他也带了人来的,竹院住不下,再说锦衣卫职责所在,身负密令,您也知道,这不大方便。”
隋州来这里,其实就是为了给唐泛传个旨意罢了,哪里有什么密令,但唐泛欺负贺老爷子不知内情,拿着鸡毛当令箭,随口胡诌。
他一说完,就对上隋州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过前者脸皮很厚,自然若无其事。
贺英经他提醒,就想起锦衣卫的怕来,不由一个激灵,尴尬笑道:“那也罢,你们自便罢,不过晚饭是一定要过来吃的,就不要跟老夫见外了!”
唐泛推脱不过,自然应了下来。
此时贺轩派人过来通知,说茶已经沏好了。
贺英便带着二人到中堂吃茶,只聊些风月,绝口不提方才的事情了。
等他们一走,贺轩见父亲神色不好,才问:“爹,您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贺英颓然道:“唐泛要搬出去了。”
贺轩松了口气:“嗨,我还以为生了什么事,他想搬就让他搬呗,咱们贺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还不满意,无非是觉得自己认识锦衣卫的人,就拿捏着架子罢了!”
贺英摇头:“你懂什么,他这是不打算吃贺家的嘴短,想要跟我们撇清关系,免得将来传出去,说他唐泛欠了我们贺家的。他与他爹是一样的,看着好相处,其实骨子里很有些傲气,不是相处久了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贺轩不以为意:“爹,二哥和二嫂的事情,你就别勉强了,真的,我看着都觉得替他们难受,要想和离都好,随他们去罢!咱们家也不是没了唐泛就不行,你干嘛非得顾忌着他?”
贺英道:“唐泛被召回去了,还要升任左佥都御史。”
“啊?”贺轩也有点傻眼,“会不会是他为了让他姐姐能离开贺家,故意找个人来诓骗您的啊?”
“诓骗你的头!这是能随便诓骗的?”贺英狠狠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他说以不要和离了,但想析产别居!”
贺轩摸着后脑勺:“那您答应了?”
贺英叹气:“没有,这不想法子拖着呢,只希望能够拖到他回京,到时候我再让你二哥去认个错,这事儿就算是揭过去了。”
贺轩不以为然:“二哥肯吗?”
一语中的,令贺老爷子无语望天,少顷恶狠狠道:“他不肯也得给我肯!”
当晚唐泛与隋州留在贺家吃饭,果然受到了盛情款待,因为贺霖也在,为了避免他又疯,大家很有默契地不提和离的事情,也没有提唐泛升官,尽聊些无关痛痒的天下趣闻,一顿饭总算宾主尽欢。
饭后,唐泛知会了姐姐一声,带上行李,与钱三儿等人,连夜搬离竹院,住进隋州所在的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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