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回到平湖镇,并没有在兰德尔教堂工地找到米勒神父。监督工程进度的教堂侍从告诉领主,米勒神父在平湖镇东区小教堂等他。
东区教堂是平湖镇的墓园教堂,位置相对偏僻。墓园四周移植了许多四季常青,树干笔直的柏树。它们如同沉默的士兵,拱卫着平湖镇墓园,烘托出肃穆、幽静的氛围。米勒一身白色粗亚麻牧师短袍,独自站在一处新墓的墓碑前,干瘦佝偻的身躯在一座座墓碑中间,显得格外孤独。
“塔尔诺,兰德尔家族的封臣士兵,雇佣军团的百夫长,牺牲于河滩鱼人战争。”
维克多走米勒的身旁,看着墓碑,低声说道:“塔尔诺和他的爷爷是我最早的一批追随者。我第一次对他有印象是在我和莉莉娅的婚礼上……这小子暗恋莉莉娅,一个人喝了小半桶紫蔗酒,醉的不省人事……后来,蚁人进攻兰德尔家族的山丘营地,我命令追随者从索道撤退。塔尔诺的爷爷在撤往黑堡镇的途中跟不上队伍,从此失踪。塔尔诺成了孤儿,战熊佣兵马卡尔收养了他,父子二人都战死在河滩。”
维克多看了看塔尔诺旁边的墓碑,摇头叹息道:“纳尔森勋爵当时想救他们,马卡尔用眼神叫他滚……马卡尔没想到自己拒绝了纳尔森的援助,塔尔诺也拒绝了他的命令。塔尔诺选择和自己的养父,自己的上司,雇佣军团第三大队队长共同面对数千只疯狂的鱼人。我感谢马卡尔父子用生命捍卫了兰德尔家族的荣耀,感谢他们对我的忠诚,感谢他们用鲜血和勇气涂抹雇佣军旗帜的色彩,可我宁愿他们做个逃兵,绑上黑带子,从头再来……塔尔诺才22岁,刚当上父亲。”
“愿他们的灵魂在主的神国得享安宁。”
米勒神父在胸口虚画三角形的圣徽,肃声说道:“无论贫富贵贱、权势地位、强大还是弱小、智慧还愚蠢,所有人都有长眠的一天,这是生命的公平。”
“真理。”维克多颌首道。
“我是说,东区墓地有点小。”
米勒神父转过脸,盯着维克多的眼睛,表情严肃地说道:“塔尔诺的儿子也会成为你的士兵……还会有更多的雇佣士兵为你效力,不是吗?”
维克多点头说道:“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葬在这片墓地……这里是为我最初的追随者准备的。当然,平湖镇会变成平湖城,兰德尔家族每一位英勇的士兵、勤劳的农夫、灵巧的工匠都会有自己的长眠之地。这是领主的责任,我保证会做到这一点。”
“来吧,我们去谈谈难题。”
老牧师对维克多的话未置可否,领着他走向墓地教堂。
墓地教堂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教堂,它是领主家族的私人教堂。只有在家族成员下葬的时候,驻守神父才会派遣见习牧师主持葬礼和祈祷,并接受死者家属的献金。平时,墓地教堂由家族守墓人打理,建筑规模不会太大。
平湖镇的墓地教堂是一幢三层青砖小楼。守墓人已经被维克多的亲卫临时调走,小教堂内空无一人。米勒关上大门,走到维克多对面的椅子的上坐下,笑眯眯地说道:“见到卡森一家了吧?我希望你能救赎身负原罪者的家庭。”
维克多的心里顿时生出不妙的感觉,大包大揽地拍着胸脯,说道:“没问题,我这就派人把卡森一家接过来,再给他们安排一份工作……哦,对了,莉莉娅准备在兰德尔领西侧开辟天然牧场,正好需要牧羊人……那里风景优美,空气清新,非常适合卡桑一家三口居住……”
“停,停,停。”
米勒神父打断维克多滔滔不绝的叙述,冷笑道:“我遇到的难题会这么简单吗?”
维克多垂头丧气地说道:“你不会想让我放宽吸纳流民的政策,允许身负原罪者和残疾人进入兰德尔领吧?”
神眷者沉默不语,就这么看着年轻的领主,一副“你说对了”的模样。维克多暗暗恚怒,冷然说道:“神父无权干涉世俗领主的政策。阁下越权了……”想了想,又放缓语气说道:“兰德尔领教区还很脆弱,如果我容许残障流民进入兰德尔领,会有很多这样的人涌入平湖镇……你也知道,兰德尔家族的财政负担巨大,领地内有许多大工程亟需建设,实行的是按劳取酬。流民雇工需要卖力干活才能赚到钱,残障流民在兰德尔领谋生不易,我放宽政策对他们未必是好事。”
“残障流民为什么在兰德尔领谋生不易?”
米勒自问自答道:“兰德尔领把流民团伙打散成流民雇工家庭,推行一夫一妻制。如果流民雇工家庭中出现一个残障,就必须有一个健康的人照顾他。这个家庭少了一个劳动力,多了两个负担,生活自然困难。”
维克多摸了摸鼻子,讪讪地说道:“老头,没想到你还有这份见识。”
米勒翻了个白眼,气咻咻地说道:“我和流民打的交道最多,他们怎么讨生活,我会不知道?每个流民团伙或多或少总会有残障者,要么是和其他团伙争斗受了伤,要么是天生的。流民团伙到一个新地方谋生,先把残障者送到教堂的济贫院,等安顿好了之后,再把他们接走。”
维克多好奇地追问道:“没有抛弃的吗?”
“正常情况不会……除非流民团伙被人打散了,那就没办法了。”米勒摇了摇头,解释道:“残障者每天可以领一份救济,流民团伙有时候还得靠他们的救济暂时填一下肚子。而且流民都是信徒,轻易不会违背教规。”
“维克多,我也不是要干涉兰德尔领收容流民的政策。”米勒苦口婆心地劝道:“既然你把流民团伙打散,我就希望你为流民雇工家庭考虑考虑。他们的家庭成员中要是出现一个残障者,那该怎么办?把他们驱逐出兰德尔领?他们没了流民团伙,离开兰德尔领,你让他们怎么活命?”
“这个……因为战争和工程而伤残的人,会有抚恤金。”维克多尴尬地说了一句,他还真没有仔细想过这些问题。
“那不小心伤残的呢?”老神父目光灼灼地盯着维克多,唾沫横飞地说道:“抚恤金?缺手缺脚,瘫痪不能动,抚恤金有个屁用,能管一辈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维克多点点头,说道:“我这就命人先把各村镇农庄的济贫院先建起来……至于救济残弱,那是您的职责。十一税,主要就是干这个事的……教会怎不能让我出钱养着残障信徒……大不了,我多捐一点献金,您总能满意吧?”
“不满意!”
米勒神父拍着桌子,痛心疾首地说道:“你在给我装瞎是不是?济贫院暂时照顾一下可以,可他们有家人在,那就不能住在济贫院。济贫院最多就是分派口粮救济。问题根本没解决!你看卡森一家三口,夫妻俩要照顾孩子,只能算一个半劳力,那个孩子也只能领到半份救济口粮……”
维克多不耐烦地打断米勒的话语,冷淡地说道:“既然有家人在,肯定是家庭负责照料。至于那个孩子……他是个身负原罪者。我是兰德尔领的领主,我只对兰德尔领的民众负责,我可以协助您完善兰德尔教区的济贫院,但我不会允许身负原罪者和残障者进入兰德尔领!”
老牧师瞪着维克多,摇头说道:“没有谁身负原罪!”
维克多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早在5000多年前,教会就已经确认,白痴、弱智、疯子都与血脉缺陷有关。这种缺陷会随着血脉繁衍向民众扩散,而且无法救赎。”
“不全是血脉缺陷!”米勒肯定地说道:“孕妇受到惊吓、营养不良、意外受伤、吃了有毒的食物……都可能造成婴儿的心智损伤。劳拉就是因为饥饿,拿微毒的麻果充饥,导致孩子的大脑出了问题。”
维克多用力抿了下嘴唇,摇头说道:“可是,你没法鉴别每一个心智残缺者到底是血脉缺陷,还是意外受伤。教会所有的牧师加起来也做不到这一点……你想过没有,这个教规一旦被逾越,后患无穷啊!”
“你说的没错,我救赎不了身负原罪者。”米勒黯然点头,抬眼问道:“那卡森夫妻也不用救赎吗?”
“按照教规卡桑夫妻不能再生育,他们就这一个孩子,一个需要他们一直照顾的孩子。可是,他们总有衰老的时候,等他们老的干不动活了,你知道他们会干什么吗?”
神眷者站起身,哆哆嗦嗦地指着收容营地的方向,厉声说道:“他们会先扼死自己的儿子!扼杀自己的亲骨肉!”
“知道这叫什么吗?杀亲!人性中最大的罪恶!”
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淌,神眷者痛苦地哽咽道:“孩子,你能体会到杀亲者的绝望吗?我希望你能救赎人性中最后的善良,别让他们沉沦于杀亲的罪恶之中。”
杀亲,这个沉重的话题像一把冰冷的利刃刺穿维克多的胸膛,展露出鲜血淋漓的心脏。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地球上的父亲,因为失足坠落,导致全身瘫痪,被自己的堂弟一家视为负担,活活饿死在床上。
维克多前世的仇恨已经随风而逝,父亲临死前的遗言尤在耳畔:好好活下去。
这句叮嘱饱含了父亲对生命眷恋,对爱子的不舍,造就维克多坚韧不屈的性格,面对绝境亦从未放弃过希望。他一路蹒跚,遇到无数艰难险阻,都被他一一化解,走到了今天。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
维克多喃喃自语,他彻底明白米勒的意思了。
兰德尔领推行的是佃户制,把流民团伙打散成一夫一妻的雇工家庭。小家庭没有对抗中枢的力量,承受风险的能力也降到了极致。如果家庭成员出现残障和弱智,会对小家庭造成灾难性的打击。当雇工家庭无法承受灾难,最坏的结果就是杀亲。
一个人连自己的血亲都杀,他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每一个小家庭都是社会最基本的细胞。不健康的细胞或许会自动消亡,也可能变成侵害肌体的肿瘤。如果一个小家庭为了照料并医治残障成员,父母不能外出工作,背负沉重的债务,吃饭都困难,更谈不上学习进步。家庭宣告解体,一贫如洗的家庭成员流入社会。家庭问题变成了社会问题,抢劫、盗窃、杀人、纵火等犯罪都会由此产生。
问题就摆在那,当权者把风险抛给小家庭,自己装聋作哑,视若无睹,问题依然在那。它无关善恶是非,关系到统治的稳定。
成熟的社会不可或缺的是福利保障体系。维克多推行的佃户制现在如火如荼,但他没有完善佃户制的社会保障体系,而是借用光辉教会的救济体系。
问题在于,教会的救济体系依托于村落宗族势力和流民团伙势力,和佃户制根本不兼容!
解决佃户制保障体系的最优方案是,建立福利院,集中照顾雇工家庭的残障成员,让雇工家庭有精力进行工作和学习,帮助他们提高生活水平。雇工家庭变得富足,交的税也多了,还能向领主提供强壮的士兵和聪明的工匠,形成良性循环。
现实情况是,教会没有那么多的人手集中照顾残障者。他们需要世俗领主的力量。
可是,神权归于教会,世俗归于领主。救赎是神职者的领域,维克多贸然插手救赎领域,必定触及光辉教会的底限。
光辉法典绝不是开玩笑的!
维克多思考许久,烦躁地说道:“这件事情,我得给克莱门特冕下写封信,和他商量商量,提一些建议。”他看了看满脸泪痕的老牧师,又抱怨道:“我是领主,又不是教宗,你找我有什么用?你应该自己向教会陈情才对!”
米勒举起袖子擦了把脸,叫道:“你写信不管用!我陈情也不管用!教会不是克莱门特一个人说了算……他也未必支持你。你把流民团体打散成了雇工家庭,你就得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先把事情做出来再说!”
维克多勃然大怒,站起来,挥手说道:“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我今天就跟你把话说清楚,我把教会该做的事情给做了,那还要教会干什么?你这不是让我去挖教会的墙角吗?教会做教会的事情,领主做领主的事情,这是规则!规则的力量超越任何个体的力量,西尔维娅都要遵守规则,何况我?你也不能例外,明白吗?”
“制定的规则的人几千年前就已经死的骨灰都不剩。”米勒淡淡地说道:“光明圣山上的一座石像,有什么可怕的?”
维克多倒吸一口冷气,竖起大拇指,说:“一个牧师敢这么评价初代教皇……真有你的。”
米勒对维克多讥讽不以为意,语气诚恳地说道:“孩子,我当初肯留下来,是因为你做了教会该做的事情。你建大长房、制作羊毛袄,2万多流民雇工没有人饥寒而死。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非同一般的力量。你问问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月精灵的血脉?为什么不愿意就此登上权力的宝座?血脉是道路,也是牢笼,权力亦如此。你把这些问题想清楚了,无论你是否愿意救赎最后的善良,我都帮你医治血脉枯萎。”
血脉是牢笼?权力是牢笼?
维克多仿佛抓住了什么,却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矗立良久,表情严峻地对米勒神父点点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教堂外走去。
临出门前,他停下步伐,转过头,牵动嘴角,勉强笑道:“我会想清楚的……我也会想到解决办法,我总有办法。”
墓地教堂的大门合拢,米勒独坐桌前,面露微笑,摇头自语:
“是的,你总能想到办法……你需要的仅仅是认清道路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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