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径直到勒·布隆先生家里对他说明了事件经过。他并不怎么惊讶,他知道大使的为人。他留我吃了午饭,这顿午饭,虽然是临时备办的,却极精致。所有在威尼斯的有声望的法国人都在座,但大使的人一个也没有。领事把我的事跟大家说了。大家听了这段叙述,都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这一叫当然不是同情大使阁下的。大使阁下没有跟我结账,没有给我半文钱,我只有随身带的几个路易,回程的路费都成问题。这时大家都解囊相助,我在勒·布隆先生手里拿了二十来个西昆,在圣-西尔先生手里也拿了同样的数目。除了勒·布隆外,我和圣-西尔先生的关系处得最深了。其余所有的人的帮助我都谢绝了。在等待启程期间,我在领事馆秘书家里住下,以便向社会上证明,法兰西这个国家并不是大使的那种种不平待遇的同谋者。大使看到我倒了霉反而受到大家欢迎,而他尽管是大使,却受到冷落,便气极了,完全失掉了理智,所作所为简直象个疯子。他竟然不顾体统,给参议院去了一个备忘录,要求逮捕我。我一得到比尼斯神父给我的这个消息,就决定再待十五天,不照原来打算的那样,第三天就动身。大家已经看到我的做法,都很赞成,我受到了社会上的一致敬佩。参议院诸公对大使的那份莫名其妙的备忘录,认为不屑于答复,并且请领事转告我,我爱在威尼斯待多久就待多久,不必顾虑一个狂人的活动。我照旧去看望朋友:我去向西班牙大使辞行,他很好地待了我;我又去向那不勒斯的大臣菲诺切蒂伯爵辞行,他不在家,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他,他回了我一封极其客气的信。最后,我启程了,尽管手头拮据,却并没有留下别的债,只有上述的两笔借款和另外一名叫作莫郎迪的商人的五十来个埃居,这笔欠款,卡利约负责为我清偿了,虽然后来我们常常会面,我却没有还给卡利约;至于上面所说的那两笔借款,我后来一有可能就立刻如数还清了。
我不能离开威尼斯而不谈一谈这个城市的那些著名的娱乐,至少要谈一谈我居留时期所曾参加的那很小的一部分。读者已经看到,在我少年时代,我是很少追求这种年龄所特好的那些欢乐的,或者说,至少我很少追求一般人所谓的少年欢乐。我在威尼斯并没有改变我的爱好;我的公务繁忙,使我想寻欢逐乐也不可能,但却使我对我所认为无伤大雅的那些简单的消遣更有兴味。第一个消遣,同时也是最愉快的消遣,就是和一些才智之士交游,如勒·布隆,圣-西尔,卡利约,阿尔蒂纳诸先生。还有一个福尔兰那地方的绅士,我非常抱歉把他的名字忘了,但他那可爱的仪表,每一起都不能使我无动于衷:在我平生所认识的人中间,他的心是最和我相通的。我们还和两三个英国人相交甚密,他们都是才气横溢、知识广博,和我们一样热爱音乐。这些先生们都有他们的妻子、女友或情妇;这些情妇差不多都是有教养的女人,大家就在她们家唱歌跳舞。大家也在她们家里赌博,但是次数很少,强烈的美感、艺术的才能、以及对戏剧的欣赏使我们感到赌博这种娱乐太无味了。赌博只是寂寞无聊的人们的消遣。在巴黎,人们对意大利音乐是怀有成见的,我本来也从巴黎带来了这种成见,但是我又从大自然那里秉受了可以破除一切成见的那种锐敏感。不久我就对意大利音乐产生了它在知音人心里所引起的那种热爱了。我听着威尼斯的船夫曲,就觉得在此以前一直都没有听到过唱歌。不久,我又对歌剧入迷到这样程度,以至当我一心想听演唱而被别人在包厢里谈笑、吃东西、嬉闹吵得不耐烦的时候,时常偷偷地抛开游伴跑到一边去。我独自一人关在我的包厢里,尽情享受着听歌之乐,尽管歌剧很长,也一直听到底。有一天,在圣·克利梭斯托姆剧院,我竟然睡着了,睡得比在床上还熟。嘈杂而宏亮的歌曲也不能把我吵醒。但是,把我惊醒的那支歌曲,其甜美的和声、天仙般的歌喉所给予我的那种美妙的感觉,又有谁能表达出来呢?当我同时张开耳朵、睁开眼睛的时候,那是多么愉快的觉醒、多么醉迷的喜悦、多么出神入化的境界啊!我第一个感觉就是以为身在天堂了。这支迷人的歌曲,我现在还记得,一辈子也不会忘掉,是这样开始的;
Conservamilabella
Chesim’accendeilocr.
我想要这支歌曲的谱子,不久就弄到手了,并且把它保存了很久,但是纸上的曲子和心上的不一样。音符相同,情韵却不一样。这支神妙的曲子永远只能在我的头脑里奏得出来,恰如它惊醒我的那天所奏的那样。
还有一种音乐,我觉得比歌剧院的还要好,不但在意大利,就是在全世界也无可比拟,那就是scuole的音乐。所谓scuole,就是一些慈善性质的学校,专门教育贫苦女孩子,养成后由共和国资助,或者出嫁,或者进修道院。在教给这些女孩子的技艺之中,音乐占首要地位。每星期日,在四所学校的每一所教堂里,晚课时间都有圣曲,由规模很大的合唱队和乐队演奏,演奏者和指挥都是意大利的第一流大师,演唱者都站在装着栅栏的舞台上,全是女孩子,最大的还不到二十岁。我真想象不到任何东西能象这种音乐一样悦耳和动人:内容的丰富、歌声的幽雅、嗓音的美妙、演奏的准确,这一切配合起来给人一种印象,当然踉宗教的气氛不是那么协调,但是我相信没有一个人的心能不受感动的。卡利约和我对曼蒂冈迪学校的晚课从来没有缺过一次,而且每次必到的还不仅我们两人而已。那个教堂里充满了爱好音乐的听众,就是歌剧院的演员们也来根据这些绝妙的标本培养自己真正的鉴赏趣味。最使我扫兴的是那道可恶的栅栏,只放出歌声,却不让我看到那些容貌足与歌声媲美的天神。我老是这样嚷着。有一天我在勒·布隆先生家里又谈起了这件事,他就对我说:“如果你是那么好奇,一定要看看那些小姑娘,你的愿望是容易满足的。我是这所学校的董事之一,我要在学校里请你跟她们一起吃点心。”他一天没有践约,我就一天不让他安宁。当我走进那所关着我所渴慕已久的那些美女的沙龙的时候,我感到一阵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爱的冲动。勒·布隆先生把那些著名的歌手为我—一作了介绍,她们都是我只闻其声、只知其名的。“来,莎菲……”,莎菲长得令人作呕。“来,卡蒂娜……”,卡蒂娜只有一只眼。“来,白蒂娜……”,白蒂娜长了一脸大麻子。差不多没有一个姑娘没有明显的缺陷。我那个专会折磨人的朋友看到我惊愕难堪的苦样子,直自发笑。然而我觉得也有两三个长的还过得去,但她们都只是在合唱队里唱歌的。我真是失望极了。在午茶的时候,人家逗她们玩,她们也都快乐起来了。通常,丑陋并不排除风韵,我发现她们都还风韵可人。我心里想:“没有心灵就不能这样歌唱,她们是有心灵的。”最后,我对她们的法完全改变了,以至我出门时几乎爱上了所有那些丑丫头。我简直不敢再去听她们的晚课了,但是一听又使我安了心。我依然觉得她们的歌声是美妙的,她们的嗓音太能够掩盖她们的面容了,以至于只要她们是在唱歌,我总是不管眼睛所得的印象如何,硬要把她们想象为仙子。
在意大利,音乐太便宜了,只要你喜爱它,你就可以随便欣赏。我租了一架钢琴,花一个小埃居,就请了四、五个演奏家每星期到我家里来一次,跟他们一起练习歌剧院里最使我喜爱的歌曲。我在家里也把我的《风流诗神》里的合奏曲试奏了几段。也许它们当真动听,也许人家要奉承我,圣·克利梭斯托姆歌剧院的芭蕾舞师托人向我要去了两曲。我很高兴地听到这两曲由那个绝妙的乐队演奏出来,并由一个叫白蒂娜的小姑娘担任舞蹈。这个小白蒂娜长得很漂亮,是个特别可爱的女孩子,曾由我们朋友中一个西班牙人法瓜迦扶养,我们常在她家消磨夜晚。
但是,说到女人,在象威尼斯这样一个城市里,人们是不能一尘不染的。有人很可能问我:你在这方面就没有一点可忏悔的么?有的,我正要说一点呢。我将以曾经有过的那同样的坦率态度来忏悔。
对于娼妓,我始终是厌恶的,可是我当时在威尼斯又没有可能接触其他女人,由于我的职务关系,当地的人家大部分都不得问津。勒·布隆先生的几个女儿都很可爱,但是不容易接近,而且我太尊重她们的父亲和母亲了,打她们的主意,连想也不敢想。我倒更倾心于一个名叫卡塔妮奥小姐的姑娘,她是普鲁士国王外交特派员的女儿,但是卡利约已经爱上她了,甚至还谈到结婚的事。他很富裕,而我却是个穷光蛋;他的薪金是一百金路易,而我只有一百个皮斯托尔;除了我不愿挖朋友的墙脚外,我还知道无论在什么地方,尤其是在威尼斯,象我这样囊空如洗的人,是不应该乱插手去搞风流韵事的。我还没有摆脱掉我欺骗自己的那种伤身的习惯;而且我太忙,对当地的天气所引起的此种需要并不那么强烈,所以我在威尼斯将近有一年的时间,都和我过去在巴黎时一样的老实,到十八个月后离开这里的时候,除了下述的两次特殊的机会外,我没有接触过异性。
第一次机会就是那位正人君子维塔利给我的,在我逼他给我正式道歉之后不久。一天,大家在餐桌上谈起威尼斯的种种消遣,那些先生们都责怪我不该对所有消遣中最有趣味的一种消遣那么冷漠,他们吹嘘威尼斯的妓女是如何媚人,说全世界再也找不到妓女能和她们相比。多米尼克说我一定要认识一下其中最可爱的一个,说他愿意带我去,保管我满意。我听到他这样献殷勤,就笑起来了;而庇阿蒂伯爵是一个年纪较大、令人尊敬的人,他又以我预料不到的一个意大利人会有的那种坦率态度说,他认为我很聪明,绝不会让我的仇人带我去逛妓院。实际也是如此,我既无此意图,又无此欲望。然而,尽管如此,由于一种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矛盾心理,我最后还是让他拖去了。这既不合我的兴趣,又不合我的心情,更不合我的理智,甚至还违背了我的意志,完全是由于一时软弱,怕显出对别人的疑忌,也如当地人所说,PernonParertroppocoglione(为了不至于显得太傻)。我们去逛的那个帕多瓦姑娘容貌蛮好看,甚至可以说得上美,但不是我所欢喜的那种美。多米尼克把我撇在她家了。我打发人买了几杯冰索贝来,叫她唱唱歌,半小时后,我拿出一个杜卡托放在桌上并准备走开。但是她的心理怪得很,不付出代价就不肯接受这一个杜卡托,而我也傻得出奇,就接受了她的代价,免得她过意不去。我回到使馆,深信染上梅毒了,所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找外科医生,向他要药吃。三星期当中,我感到的精神不安简直无可比拟,而实际上并无任何真正的不适和明显的征候足以成为精神不安的理由。我就不能想象从帕多瓦姑娘怀里出来的人会能一无感染。就连那位外科医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说服我,也不能使我放心。最后他对我说明,我的体质与众不同,不易受到感染,这才使我相信了。虽然我比任何人都少做这种试验,但是我的健康在这方面既然从来没有受到损害,这也就是一个证据,证明医生的话是不错的。不过,他这种意见却从来没有使我变得轻率从事。如果我真是这样得天独厚,我也可以说我绝不曾因有恃无恐而胡作非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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