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虞小满刚起床就跑去池塘泡着了。
“不都说醉酒忘事么?”他捂着脸,恨不得整条鱼埋进水里,“为什么我记得清清楚楚,连像个傻子一样让他多笑一笑都记得?”
小甲问:“那他后来笑了吗?”
虞小满沮丧:“没有。”
“会不会看错了呀?”小乙猜测道,“其实之前他根本没笑?”
虞小满闭眼仔细回想昨夜的一切,而后坚定道:“他肯定笑了,八年前我见过他笑,就是那模样。”
两条鲤鱼不约而同问:“什么模样?”
虞小满弯腰把水面当镜子照,扬起唇觉得笑过了头,又抿回去些,用手指撑着嘴角调成合适的弧度,龇牙咧嘴道:“这样。”
小甲小乙凑近观察半天:“笑得未免太斯文,难为你能瞧清楚。”
虞小满得意道:“我眼神好着呢,他皱一下眉头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小甲和小乙忽然齐声叹气,水面吹起两串泡泡。
问怎么了,两鱼你一言我一语,讲起前两年陆戟在府上如何被欺压的事,着重说了差点被推入池塘那回,声情并茂的讲述听得虞小满心惊肉跳,仿佛和陆戟一起经历了一场生死。
“陆大少爷在这个家里的处境很艰难,因而这些年都不爱笑了。”
小甲说完小乙说:“上回那梅花络子也是被坏人扔到池塘里头的。”
根据他们的描述,虞小满心下又是一惊:“云萝?”
“对对对就叫这个名。”小甲道,“扔的时候气冲冲的,说什么‘沈姑娘要嫁人了,以后我才是少奶奶’。”
小乙好奇心强:“沈姑娘就是上回你说的那个会写诗的?”
虞小满垂了手,脑袋也埋低了,半晌后闷声道:“是……是陆郎心尖尖上的沈姑娘。”
说起沈暮雪,昨日沈寒云登门拜访也不全为了玩,临走前留下请帖一张。
陆戟放在桌子上没动,虞小满打开看了,沈暮雪的婚期定在本月十八,掐指一算便是十日之后。
虞小满猜陆戟该是不想去的,有情人难成眷属,亲眼看着心爱的姑娘嫁于他人,他心里该多难过。
果不其然,连着几天陆戟都未提此事。
请帖上邀请的是他们夫妻二人,虞小满想着就算不去,礼也该先备上,带着虞桃逛了几家铺子,把贺礼清单列了,晚上拿给散值归家的陆戟看,得了一句“不错”的评价,还有一句意在感谢的“有劳”。
虞小满头回挨陆戟夸,雀跃之情溢于言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梳理挂在四轮车上的络子,一会儿跳起来为陆戟收拾书。
忙活了一阵,又想起什么,扭扭捏捏地蹭到陆戟跟前:“那我们……去不去呀?”
“去哪儿?”
“赴宴,沈小姐的婚宴。”
陆戟掀眸看向虞小满,问:“你想去?”
虞小满忙摆手:“不,我当然不……”说到一半觉得这样与争风吃醋无异,又改口,“你去的话,我也去。”
讲得咬牙切齿如同慷慨就义,陆戟唇角微翘,如同听了什么有趣的事。
这回笑得更浅,须臾便就收了回去。满脑子婚宴的虞小满眨眨眼睛,见陆戟仍是平时淡漠的神情,以为自己眼花了,垂头嗫嚅道:“到底去不去啊?”
不多时,听到陆戟回答:“这阵子忙,届时再看吧。”
既是到时候再看,那便至少有一半可能要去。
虞小满魂不守舍地过了几日,不知是否心思不宁影响身体,沈家婚宴前一日忽犯头痛,手软脚软站不住,早晨在堂屋陪太夫人喝完茶,刚站起来就咚地栽倒在地,扶起来一摸,额头滚烫。
赶紧请了郎中来,开了张退热方子,两副药下去不见好,虞桃心急如焚地要去求老太太再请个厉害郎中,被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虞小满叫住:“别去,我……我再躺躺。”
虞桃直跺脚:“躺什么呀,都快烧成傻子了。”
“寻常的药对我没用处,”虞小满吊着一口气说,“给我弄一桶、一大桶凉水,就好。”
起先虞桃将信将疑,打了盆凉水给虞小满净面后,发现确有好转,赶紧差了小厮抬一澡桶水过来。
门关上,虞小满爬下床,攀着桶沿翻进水里,哗啦一声,犹如炸熟的丸子下了凉水锅,发出得救般的喟叹。
他在水里撩开中衣,检查位于尾鳍的伤。
这些日子陆戟都歇在房中,倒是方便了他偷摸上药。不过鳞片有些跟不上用,经常这边还没长出新的,那边又鲜血淋漓,今日发烧多半因为伤处感染,毕竟大热天总是捂着不透气,更不利伤口愈合。
鲛人虽身体强健难得生病,然一旦出点状况就病来如山倒,没个三五日好不了。
想着这病的因由不足为旁人道,从浴桶里出来,忙差了虞桃给练武场那边带口信,让陆戟忙的话就歇在那边,别往家赶了,陆老爷那边他会帮着应付。
虞桃刚要出门,虞小满又叫住她,叫她把备好的贺礼带上。
“让大少爷明晚直接去赴宴吧。”纠结了好些天,最后自己让了步,虞小满心里不是滋味,“别跟他说我病了,就说……就说家里没饭吃。”
口信带得及时,这晚陆戟没回府。
虞小满嘴上说着不等,躺在床上又睡不着,听到点动静就抻着脖子朝向门口,见推门进来的不是陆戟就黯然失落,心想果然如此,自己主动提出帮忙应付长辈,他就不乐意回家了。
虞桃见虞小满烧得稀里糊涂的可怜样,骂他傻:“叫你嘴硬,叫你逞强,外头哪家夫人病了不是可劲儿冲相公示弱撒娇?大少爷性子再冷也是个男子,但凡男子,就没有不喜欢自家夫人小鸟依人楚楚可怜的,你缩他怀里一哼唧,他能把天上的星都给你摘下来。”
“又看什么话本子了?”虞小满有气无力地问。
虞桃挤了湿帕子往他脑门上一拍:“这个你甭管,反正有用就行。”
凉帕子捂得舒服,合上眼睛,身为男子的虞小满斗胆想象了下陆戟大鸟依人歪在自己怀里的娇羞样子,不禁憨笑出声,半梦半醒间连着念叨了几声“好好好”。
次日六月十八,宜嫁娶。
京城统共这么大地方,陆家和沈家离得又不远,一大早就有一帮家奴去凑热闹讨喜糖,虞小满耳朵灵,沈府送亲的鞭炮声都能听得几声。
他还是烧得厉害,皮肤热,身子里头却是冷的,听虞桃说发了汗便能好,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下午太夫人来探望,冯曼莹作为婆母也不情不愿跟了来,进屋四处打量一番,满嘴风凉话:“启之这是赶着去见旧情人最后一面了?”
被太夫人瞪了一眼,才迤迤然坐下,仍有些阴阳怪气:“不是我说,你也机灵点儿,连个男人的心都收不服,以后还能指望你接我的班,做当家主母?”
虞小满懒得搭理她。
若不是今儿个不舒服,他早就一水草甩出去,把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女人绊个狗啃泥了。
太夫人倒是说了几句寻常长辈该说的:“身子不舒服就多休息,启之吃完喜酒回来也别让他进屋了,省得熏着你。”
所有人都默认陆戟会赴宴,并且会喝个酩酊大醉。
虞小满仰面躺着,目不转睛地看雕花床顶,心想也好,这床不够大,睡两个人本来就挤得慌。
他还没见过陆戟喝醉呢,说不定跟夜半三更在街上游荡的醉鬼一样讨人嫌,还是别见为妙。
如此安慰自己,虞小满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头次醒来外头天还亮着,再度醒来耳边似有熟悉的车轮滚动声。他全当幻觉,急于让这难熬的一晚赶紧过去,绞紧眼皮没睁开,不多久又睡了过去。
第三回醒来,外头打更的扯嗓门喊“防偷防盗”,估摸着刚到亥时二更,虞小满打了个大哈欠,挤出两滴泪,用手抹了举在眼前看,见并未变成剔透的鲛珠,司空见惯地叹了口气。
泡了两回凉水澡,又睡了七八个时辰,这会儿烧得没那么厉害了,身上也有了点力气,虞小满翻个身打算起来寻吃的,一动发现不对劲,另一只手怎的被握着?
猛地睁开眼,目光虚虚晃晃对准床前坐着的人,虞小满以为自己在做梦:“你怎么回来了?”
陆戟日沉时回府,进了院子想起昨日收到的家中没饭吃的口信,稍有犹豫,又念着太夫人的交代,回到家无论如何也该与夫人通报一声,便让段衡退下,自己进门了。
进到里头,看见床上盖着薄被鼓起的一团,才知道虞小满在睡觉。
过不久虞桃推门进来,从她口中得知虞小满发了整整一天的烧,陆戟先是一愣,随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昨日诸事缠身,新一批禁军即将被派往宫中,陆戟亲自检阅新兵,晚间还要核对名册,是以家里来消息让有事莫回,他便干脆歇在练武场,将手头的公事处理完。
今日监督新兵调度,眼看没旁的活儿要干,陆戟便回来了。
听闻大少爷归府,院中的下人们着手备餐食,陆戟对虞桃说:“晚些吧,待夫人醒来一起吃。”
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虞小满睡得沉,梦呓都不曾有,现下醒了倒精神抖擞,瞪大一双黑亮圆眼瞧着陆戟:“你不是去见沈小姐了吗?”
这话说得陆戟更茫无头绪:“我何时说要去见她?”
自觉失言,虞小满改口道:“就……喜酒啊,他们都去了。”
从他躲闪的眼神中,陆戟大约领会到他的意思,却没点明,只说:“贺礼已差人送去了。”
“哦,哦。”
虞小满还懵着,搞不明白原该在心上人喜宴上喝醉的人怎的出现在这里,还乖乖地由着自己牵他的手……牵手!?
接连受惊令虞小满方寸大乱,忙松开五指放开陆戟的手,扭身发现自己身处床榻无处可躲,又慢吞吞转回身来:“睡梦里神志不清,拉了你的手……失礼了。”
没承想有朝一日会反过来收到“登徒子”的赔礼,陆戟神色微滞,垂眸道:“无妨。”
裹着衾被发了一身汗,虞小满下床先行沐浴。
屋门时开时关,菜品被陆续送进屋,屏风后头都能闻到熟鱼的腥味。
想着待会儿出去定要找个离红烧鱼远些的位置坐,虞小满抚着湿发到外头,扫一眼桌上摆着清淡的两菜一汤,哪有鱼的影子。
行至桌边坐下,方拿起筷子,陆戟将盛了一碗冬瓜排骨汤放到他面前:“清火去热,多喝些。”
虞小满连声应着,捧起汤碗喝一口,躲在碗沿后的嘴角止不住向上弯起。
可以在屋里用饭,还能受陆郎的照顾,虞小满美滋滋地想,生病可真好啊。
陆家大少爷的院子向来熄灯晚。
关于此,外头先是传说陆将军瞧不上乡下渔村来的夫人,有意晚睡不与其同床共枕,后来听闻陆将军为了维护夫人不惜拔剑相向,更是将身边原先要抬姨娘的丫鬟赶出府去,众人互相使一眼色,又都心知肚明了。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从前的未婚妻是名满京城的贵女又如何?见多了含苞待放秀外慧中的,如今见了这明艳动人风情万种的,自是新鲜。
可怜虞小满还不知外头的人如何编排他,满脑子正经念头,见陆戟如往常一样捧了书静静地看,也找了本前朝的词集出来边念边抄。
他有心多认些字,奈何提不惯笔,写在纸上总是歪七扭八,练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长进,勉强能辨认的程度。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
写下前两句,虞小满不禁撇嘴,心想这白石郎当真厚脸皮,出趟门非说有鱼跟着他,我们鱼有那么不矜持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抄至后两句,忽而从中悟到了什么,虞小满抬头望向对面的人,讷讷念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恍惚间没收住声,陆戟在烛火中抬眸,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回过神来的虞小满臊得慌,丢了笔胡乱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字写不好。”
原以为陆戟回像从前那样收回视线继续看书,谁想他思忖片刻,将书合上放到一边,而后道:“来,我教你。”
世人皆知陆戟擅使刀剑,一身武功方得沙场战无不胜,却少有人知晓他师从名家,非但满腹经纶,还写得一手好字。
这回换了本先秦的诗集,虞小满闭着眼随便翻了一页,粗略扫过好些字不认得,便谈不上因知其意而羞涩了,弯下腰,执笔蘸墨先照着誊抄一行,硬着头皮递给陆戟。
看了纸上的两行字,陆戟稍有迟疑,见虞小满缩头缩脑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又打消了顾虑,执起他用过的笔,在下头对齐写上与之对应的后两句。
同一支狼毫笔,写下的字却大不相同,陆戟的笔迹行云流水铁画银钩,更衬得虞小满写的那行扭如爬虫不堪入目。
“解后相遇,与子皆……皆……”
虞小满念不下去,心想还是动手吧,覆了张纸在上头照着陆戟的字描,不知是被人看着紧张还是怎么的,手抖得更厉害,一笔捺险些滑出纸去。
“坐下吧。”陆戟似是叹了口气,“我把着你的手。”
后来虞小满总在心里念叨,若是知道把着手是这么个把法,我早就将字写到纸外头去了。
夜来南风起,芳草亦未歇,窗外唯余稀疏蝉鸣,帘幔上映着交叠而坐的人影。虞小满坐在木凳上,与身后的陆戟挨得很近,近乎半个身子被他拥在怀中,右手落在温暖宽厚的掌心里,笔杆稳了,心却乱了。
陆戟的声音低低响在耳畔:“想写什么?”
方才丢了脸,这回虞小满学聪明了:“写你的表字吧,我还不晓得是哪两个字。”
仗着陆戟在后头用不着面对面,其实这话说出来虞小满自个儿都心虚。
陆戟倒不多问,握着他的手起笔书写,不多时,工整遒劲的“启之”二字便现于纸上。
“启之……”虞小满惯性地跟着念了一遍,好奇问,“有特殊含义吗?”
“一则我乃家中长子。”陆戟解读道,“二则我母亲认为名字煞气过重,望以表字中和。”
虞小满明了地点头,又默念了几遍,心想都好听,我都喜欢得紧。
然这两字笔画少,难突出汉字建架结构与笔锋的重要,既然答应教了,陆戟就没打算敷衍,就着交握的姿势问:“还想写什么?”
他的唇与虞小满的耳相距不过寸余,每每出声便令虞小满心神战栗,面颊飞红。
脑中再也正经不起来了,什么红袖添香、松萝共倚……近来新学的词儿蹭蹭往外冒,生怕嘴巴秃噜瓢惹陆戟生气,虞小满抖着嗓子道:“都、都行。”
反让陆戟犯了难。
抬眼扫过上头虞小满描的那行诗,再掠过虞小满藏在如墨发丝间红嫩欲滴的耳垂,心间泛起浅浅悸动,许久无人造访的静谧湖面盈盈坠入花瓣一片。
半晌未等到回应,虞小满忐忑不已。
就在他坐不住,想说“我还是自己写”时,握着他手的干燥大掌忽然动了。
竖钩一撇复一点,第二个字更溢着水汽,像极了季夏的织雨如丝,滴滴点点,腻腻黏黏。
收笔的瞬间,不安尽数化作不舍,虞小满窸窣眨眼,只觉得太快了。
快到他还没瞧清楚,“小满”二字就落在“启之”二字身旁,如同栖息池沼边的一对鸳鸯鸟,又似绿水青荷上的一枝并蒂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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