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陆戟亥时才回院。
进屋时身上沾了焚香的烟味,虞小满递上热茶,陆戟接过,低头抿两口,复又抬眼,隔着氤氲水汽看他。
虞小满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陆戟又抿一口,说:“没有。”
虞小满不信,跑到镜前左右端详,确实干干净净与平时无异,带着疑惑返回来,坐在桌边盯陆戟猛瞧。
弄得陆戟浑身不自在,喝完将茶盏放在桌上,问:“为何一直看我?”
虞小满双手捧腮,咧嘴憨笑:“你好看呀。”
熄了灯,两人并排躺在床上。
今日太晚,没有行那事,虞小满心里打了会儿鼓,窸窸窣窣把手从袖筒里伸出来,在衾被下拉住陆戟的手。
他晓得陆戟没睡,声音还是压得很低:“这次陆钺那家伙犯浑,你别同他一般见识。”
“嗯。”陆戟应了一声,而后问,“吓着你了?”
虞小满说:“哪儿能啊,我胆子大得很,况且……我还有你护着呢。”
思及堂屋事发的刹那,陆戟第一反应便是将他护到身后,虞小满心灌了蜜似的甜。
这回陆戟没应声,只回握住他。
想着今日乃陆戟生母忌日,又发生那种事,定然郁郁寡欢,虞小满感同身受地握紧了陆戟的手。
再度开口时,陆戟换了个话题:“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在陆戟面前用不着假扮虞梦柳,虞小满便如实道:“我自打出生便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姐姐。”
“姐姐一定很疼你。”陆戟说。
“那可不,姐姐待我极好。”说到璧月,虞小满忍不住弯起唇角,“我要来京城,她嘴上说着不允,还说要同我断交,待我到了这边,又三天两头给我传信,叫我回海……回家看看。”
说到后半段,虞小满才觉这话令人起疑,补了句:“代嫁是我自个儿拿的主意,她自然是不允的。”
陆戟:“嗯。”
虞小满不晓得陆戟为何问这个,亦不知他在想什么,思来想去,往中间挪了挪,尽量挨着他。
伯母在世的时候一定也很疼你吧?虞小满想,现在有我疼你了,他们伤你一分,我就疼你十分。
所以,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都说一叶知秋,虞小满真正意识到秋天来了,却是因为小甲小乙的反常举动。
随着气温与水温骤降,鲤鱼不爱在水中觅食,改往泥里拱,这天虞小满在岸边叫了好几声,两条鱼儿才不情不愿地游上来,抖抖索索地喊冷。
“再过一阵该支炭盆了,”虞小满提议,“我同陆郎说一声,弄只大缸,把你俩移到屋里去?”
小甲:“不了不了,还是待在池塘里幕天席地自在。”
小乙:“一口一个‘陆郎’,怕是这个秋天还没过,你就该把我俩忘光了。”
虞小满辩解:“大家都是鱼,我哪能把你俩忘了啊。”
“这年头鱼都能和人春宵几度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好了伤疤忘了疼,小心腿岔开久了变不回鱼尾。”
“这、这两码事。”虞小满忙下水化出尾鳍,脸红得堪比小甲身上的红纹,“再说,陆郎体贴得很,做那事别提多、多快活了。”
两条鲤鱼:“噫——”
用璧月姐姐的话说,虞小满这行为就是胳膊肘往外拐,满脑子臭男人。
说是这么说,小甲和小乙还是把来自东海的口信及时传达给了虞小满,听罢虞小满在水里泡了半个时辰,用来琢磨其意。
前些日子璧月姐姐游了趟南海,在南方族人的引见下见了那边的长老,得到一条与东海长者口中截然不同的法子。
虞小满念念有词:“逼出元丹,寿命折损,便是死人也能救活……”
小甲这会儿不怕冷了,在水里扑腾:“你可别犯傻,我们想要元丹都不知去哪儿寻,你上赶着把它吐出来?”
小乙也着急:“就算有三百年寿命,也经不住这么折损呀,定然还有其他法子!”
虞小满摇头:“璧月姐姐既然告诉了我,必是打听清楚了。可我连元丹在身体何处都不晓得,如何将它吐出来?”
两条小鲤鱼闻言松了口气:“不晓得就好。”
想必璧月便是因为清楚他不晓得如何将元丹逼出体外,才敢告知他这事,好让他趁早断了念想。
又念了几遍“诚则泣泪成珠”,虞小满总觉得这句与方才得到的消息有关联,鲛珠与元丹必不是同一件东西。
可究竟有何关联,一时半会儿又理不清,急得虞小满又揪了两片鳞。
陆家近来正值多事之秋,单与刘家那门亲事就费了好大功夫才平息。
陆老爷提着陆钺的耳朵数度登门赔礼,陆戟作为兄长也跟着吃了几回闭门羹。后来太夫人出马,刘家总算给面子开了门,恰好那日虞小满也跟了去,被叫到刘晚晴那儿听了两个时辰的哭诉。
“这世上的男子大多三妻四妾,我也做好了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的准备,可他、他怎么能……在我还没进门的时候就与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即便不懂人族男子为何都爱妻妾成群,虞小满也知此事荒唐,安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便是这样一个人,好在成亲前看清了,省得日后受委屈。”
刘晚晴哭得很凶了:“可是、可是我以后不能叫你嫂嫂了。”
“那叫哥……”虞小满险些说漏嘴,“叫姐姐也行啊。”
刘晚晴乖巧地叫了声姐姐,虞小满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待拭干眼角的泪,刘晚晴道:“我和二爷缘尽于此,姐姐和陆大少爷可得恩爱百年啊,不然我、我就……”
说着说着,竟又嘤嘤哭了起来。
少女破碎的心不易安抚,虞小满说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傍晚回去时歪在马车里宛如一条废鱼。
他与陆戟共乘一辆马车,两位长辈带着陆钺坐前头一辆,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陆老爷当街斥骂陆钺的动静。
虞小满心想骂得好,再打一顿就更解气了。安逸听了一阵,忽而想到什么,问:“我们在这儿给他擦屁股,他亲娘怎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被禁足了。”陆戟说。
想来与陆钺的事脱不开干系,虞小满幸灾乐祸,心道恶人果然自有老天收拾。
到陆府,从马车上下来,进门时听到陆老爷不容商量地对陆钺说:“待孩子生下来,立刻抱回府里养,至于那舞女,给笔银子打发了吧。”
“打发了?不行。”陆钺顶着张被揍得五彩斑斓的脸,很有骨气地道,“我答应过要娶她过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陆老爷胡子又吹起来了:“这会儿你倒守诺了?刘家多好的一门亲事生生给你造作没了!”
陆钺嗤道:“谁稀罕,我娘可说了,这门亲事是他们家高攀。”
陆老爷指着不成器的小儿子:“人家攀亲也要看个好赖,就你这不成器的鬼样子,拜相封侯也没家世清白的姑娘肯嫁你!”
提及封侯,陆钺想到陆家世袭的爵位,想到母亲的叮嘱,眼珠一转:“那爹你便将爵位早些给了我,不然我真讨不到媳妇儿,您面上也不好看。”
“你——!”陆老爷着实被气个不轻,甩了手负于身后,“回去告诉你母亲,别再妄想此事,论长幼论贤才,这爵位都该是你大哥的。”
言罢便大步往里去了,留陆钺独自呆立原地,一脸难以置信。
误打误撞听到这番对话,虞小满心里舒泰,回院的路上推着陆戟哼起无名小曲儿。
将段衡打发去休息,行到人迹罕至处,陆戟说:“自今日起,待在家中少外出。”
虞小满收声不唱了,琢磨半天没明白,遂问道:“为何?”
“入秋了,北方寒地不比你老家,仔细吹风受凉。”
虞小满心说我冷水鱼不怕冷,到底还是被陆戟的关心弄得熨帖,乐颠颠应道:“好,那我明日起便不出门了,在家等你回来。”
陆戟点头,过一会儿,又想起什么:“近来府上不太平,你可会害怕……”
说到一半,忽闻急促脚步声自路旁竹林窜出,猎猎风声混着枝叶摩擦的粗粝响动,人声都被稀释得模糊不清。
虞小满听觉敏锐,视线亦比凡人清明,一道反射自刀刃的寒光闪过,他立刻意识到危险,丢了手中的灯笼,推着四轮车侧过身。
陆戟与他几乎同时有所察觉,奈何腿不能行,手臂刚背到身后捉住虞小满一只手腕,并未来得及发力令他转向,偷袭者已经跑到跟前了。
“去死吧你这个瘫子!”
与陆钺的嘶吼同时落入耳中的利刃刺穿皮肉的声音。
这声音,陆戟再熟悉不过。
沙场上刀剑无眼,如何血肉横飞触目惊心的场面他都见过,临了枪还是要挥,敌人还是要杀,作为战士,他从不会为这微不足道的动静停止征伐的脚步。
然这回,他停住了。
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转过身去的,待到虞小满惊惶的面孔闯入眼中,佝着的躯体慢慢下滑,陆戟才醒神似的,捞住他的腰将他往怀里带。
另一只手还握着他纤细的腕,随着指腹下的脉搏渐弱,触及的目光游离涣散,犹如攥不住的生命在飞速流逝。
心脏仿佛就此停跳,陆戟气息颤抖,哑声唤他:“小满……小满……”
偷袭者见捅错了人,匕首也顾不上抽走,连滚带爬地跑了。
无人抽得出空去追。
歪在地上的灯笼发着微光,虞小满许是吓坏了,又许是痛感迟滞蔓延,眉心蹙起,喘得很急,两片唇都在哆嗦。
即便如此,他仍固执地背朝袭击的方向,将丑恶与鲜血留在身后。
而后弯起唇,对着陆戟扯出一个自以为明媚实则凄楚苍白的笑容:“总算……总算轮到,我救你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天刚破晓,城东陆家大少爷在家中遇袭的事便闹得人尽皆知。
沈寒云策马赶来,到门口翻身而下,缰绳都顾不上递给小厮,一阵风地冲了进去。
整个陆家上下都乱了套,陆大少爷的院子尤甚,仆妇小厮门进出不歇,个个面带愁容脚下生风,忙得没空待客。
里头倒是出奇安静,唯有弥散的草药气味昭示着此处有位受伤的病人。沈寒云走近时,陆戟正从卧房出来,面容憔悴,似是一夜未眠。
沈寒云伸长脖子什么都没看到,抬脚要进去,陆戟先一步将门扉合上,问:“你怎么来了?”
沈寒云并未作答,而是问:“是陆钺吗?”
得到陆戟的肯定回答,沈寒云又问,“他怎么样?”
“方才醒了一刻,又睡下了。”
陆戟整个人疲惫又低迷,好似还未从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中抽离,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又道:“未伤及要害,已无大碍。”
“无碍?”沈寒云听了这话非但没放心,反而激动起来,“陆钺是个什么东西,会干出什么事,旁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清楚吗?街头巷尾都在传那匕首足有九寸长,陆钺想要你的命,眼下小满为你挡了,你说他无碍?”
陆戟本就神思飘忽,被如此质问,越发迷茫了。
“你说不会让他有事,我才没有把他带走,结果你让他为你挨刀,这便是你口口声声的‘不会让他有事’?”
“是不是回头他说挡刀是自愿,你还能当他在你身边待得很开心?”
沈寒云脾气上来,说话便不怎么客气,句句往陆戟心口戳。
陆戟张了张嘴,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再度被抢了话。
“陆启之,这叫卑鄙。”急火攻心顾不上许多,沈寒云愤愤不平道,“你知他爱慕你,便把他当做上天赐予的慰藉,不管会将他推到如何危险的境地,都可以仗着他对你的爱慕把他留在身边,这就叫卑鄙!”
眼波狠狠一晃,“卑鄙”二字令陆戟蓦地怔住。
垂眸望向动弹不能的双腿,又看那绑在身侧的蛋络子,陆戟深深吸进一口气,却连“我不是”都说不出口。
任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陆钺会如此沉不住气。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如今闭上眼,灰败发青的面孔、满手淋漓的鲜血仍历历在目,除却得知母亲亡故那日,陆戟从未如此心慌惧怕过。
他怕怀中的人静悄悄地没了声息,所以他拼命攥紧他的手,从夜深至天明攥了整整一宿,试图留住他,不让他离开。
就像先前虞小满发烧卧床,手是在睡梦中无意识牵的,最后舍不得放的却是他陆戟。
如今虞小满毫无生气地躺在里面,皆是因为他挟恩图报,分明自顾不暇还要将人留在身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付出。
陆戟扬唇,自嘲一笑,放弃了辩驳。
这可不就是卑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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