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外头的孩童也止了喧闹,三三两两结伴归家去。
不知哪个小孩聪慧有心,走之前在窗外留了盏灯笼,还为他俩把门带上了,眼下屋里虽然黑却也不至不能辨物,静得能听见身边人的呼吸声。
两人于床沿并排落座,虞小满垂眼看着陆戟身穿的锦服袖缘的流云花纹,想起绣这片花纹时自己的心情,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闷声说:“我也没做什么……反正该晓得的不该晓得的,你都晓得了。”
话里含着怨气,陆戟并非听不出来。
想来也是,虞小满为他做的即便未曾说出口,也用实际行动让他一一感受到了。虞小满为他解药性,打络子,做衣裳,把最珍贵的元丹送给他治腿,竭尽所能为他扫清障碍,不然他也做不到如此快地解决那些事,赶来这里接人。
虞小满离开后,陆家乱作一团。恰逢皇上下令重启四年前边关战役通敌叛国一案,陆戟将搜集到的证据提交上去,再加上打点过关系的朝中大臣多方施压,原本打算用赏赐对付过去的皇帝到底是怕不得人心,指派大理寺辅助刑部彻查此事,接了任务的哪敢怠慢,不出十日便有了结果。
长长一串罪臣名单惊动整座皇城,其中以京城冯氏所占篇幅最甚,上至已致仕养老的冯家老太爷,下至本族几名在外地当差的外家子弟,牵连甚广,与其有姻亲关系的陆家自无法置身事外。
冯曼莹刚解禁足便被押送大内,光是让陆家与此事脱开关系,保全陆家百年基业,已令陆戟殚精竭虑,到头来无人领情不说,还被家中长辈唾骂吃里扒外,着实滑稽。
因而虞小满不计回报的付出更显难能可贵。
忙里偷得一刻闲,陆戟顾不上吃饭也不愿阖眼休息,只捧着虞小满留下的蛋络子,望着里头颗颗晶莹的珍珠出神。得空回趟陆家,就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小心翼翼地把玩虞小满亲手做的纸鸢,生怕纸糊得不够结实,出去一吹风就散了架。
待派出去的人回禀,得知虞小满确是回了老家,陆戟放心的同时,恨不能连夜疾驰赶去。可京城到底不安全,他所做的事无异于渡易水,稍有不慎便有殒身的危险,再三忍耐,才劝服自己将事情全部解决后再把人接回来。
眼下思念多日的人儿就在身边,会哭会闹会委屈,陆戟揪心的同时又觉宽慰。
至少没叫他再为自己挨一刀,若他出了什么事,才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于是陆戟附和道:“嗯,我晓得。”
虞小满探不到他的心思,嫌他话少,哼道:“你才不晓得。”
“还有什么我不晓得的?”陆戟问。
“你不是都晓得吗?”
“是你说我不晓得。”
两个人绕口令般地你来我往,虞小满先把自己绕晕了,气呼呼道:“有本事自个儿猜,没本事那便不晓得着吧。”
活像个说不过别人还非要占上风的小孩,弄得陆戟翘起唇角,忍不住笑。
手伸到披风下,摸到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起先虞小满还挣扎了两下,见躲不开,认命似的由陆戟牵着,委屈又漫上来,嘟哝道:“一会儿牵一会儿放,算什么呀……”
知他被先前的忽冷忽热伤了心,陆戟侧过身,另一只手捏了他的下巴转过来,迫他与自己目光相对。
虞小满拧不过他,嘴巴一扁,又要掉眼泪。
被陆戟一句话给劝了回去。
“以后会一直牵着,你不叫我放,我便不放。”
临近亥时,两人才用晚膳。
依旧是熟食烧饼加现熬的汤,陆戟去村口老婆婆处取汤时,老婆婆特地给他多盛了一勺,说:“双身子胃口大,军爷喂媳妇儿多喝点。”
明白过来“双身子”指的何意,陆戟委婉地说:“他只是近来胃口好。”
“那敢情好,能吃是福。”老婆婆笑得更慈祥,干脆再舀两勺,“这碗就当老婆子送的,恭喜二位良缘再续,祝二位早生贵子。”
陆戟是骑马去的,回来时远远看见小木屋虚掩着的门缝里钻出半颗脑袋,又飞快缩回去,了然地翻身下马,拎着食盒大步向前去。
那两张写了二人名字的纸已经不见了,许是被虞小满藏在了更隐蔽的地方。陆戟看破不说破,只低头打开装着食物的纸包,汤也推到虞小满面前。
这屋子虽小,生活用品却备了个齐全。既是两人一起吃,虞小满便自橱柜里拿了几只盘,麻利地将菜品一一放好,还多分了一碗汤给陆戟。
在陆戟疑惑的视线下,虞小满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你受伤了,喝汤好得快。”
陆戟自是愿意享受自家媳妇的照顾,然不善言辞的性子令他不会借机耍心眼博同情,等到吃完,碗筷也收拾干净,他提了剑要走,被虞小满叫住,还以为对方又要给他买饭的银钱。
虞小满站在门边,似欲语还休,又似恼了他的寡言木讷,咬了咬唇,还是忍不住问:“你先前说会告诉我如何受的伤,怎的又不肯说了?”
这晚,陆戟没回客栈,留在了小木屋里。
本来没有留宿的打算,是虞小满点了灯,叫陆戟解开衣裳给他看,见那刀伤口横贯左胸,还在渗血,吓得再不敢叫陆戟乱动。
为让虞小满放心,陆戟解释说:“冯家雇的刺客干的,那会儿我刚能行走尚不适应,下马车时忽遭袭击,躲闪不及,幸好不曾伤及要害。”
虞小满虽知陆戟的处境水深火热,却没想到那帮人猖狂至此,竟敢当众行刺。
沉默片刻,陆戟又说:“幸好当时你不在我身边。”
心口猛地震颤,虞小满逃避般地别开眼,再次正视时,眼眶只微微发红,泪已然憋了回去。
“那这鞭伤呢?”他指着陆戟身上青紫交错的鞭痕,“谁干的?”
陆戟没打算再瞒着他,如实答道:“我将冯曼莹与人勾结谋私的罪证呈了上去,陆老爷气我吃里扒外,对我动用家法以儆效尤。”
虞小满没留意他对自己父亲的称呼,听了只觉愤然:“冯家母子坑害你至此,你不过为自己讨回公道,凭什么责罚你?”
久违地见虞小满为自己出头,陆戟心中熨帖,安抚他道:“无碍,不会有下次了。”
抹完伤药,两人像从前那样和衣躺在床上。
此处条件简陋,棉被也只有一床,唯恐陆戟扯到伤口,虞小满让他像从前那样平躺,夜里一个劲儿把被子往他身上堆。
陆戟也不是傻的,半夜醒来又将被子推回去给虞小满盖腿,这么折腾几个来回,二人困意全无,并排躺着盯房顶的木梁发呆。
慵懒的打更声自窗外掠过,虞小满顺势打破四更天的寂静:“我千辛万苦将你的腿治好,他们非但不心疼,还打你,真是气煞我了。”
原来还惦记着这事,连璧月姐姐的口头禅都用上了,想必气得不轻。
陆戟乐于见他心疼自己,却不想他气坏了身子,于是在衾被之下拉了他的手,而后说:“我也是。”
虞小满以为陆戟与自己同仇敌忾,用力与他回握,掌心贴着掌心,好不暖和。
谁知陆戟挪用了他的句式,说的却是旁的内容。
“千辛万苦赶来这里,你非但不跟我回去,还赶我走。”陆戟一本正经道,“真是气煞我了。”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日虞小满提着篮子去村里买菜,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一问才知,经昨天那帮小孩的口口相传,如今全村上下都晓得昨天陆戟睡在小木屋了。
买白菜,婶子劝他:“瞧人家多大诚意,把军队都调派到这儿来了,若是再不回去,怕是要出动大内禁军了。”
买土豆,大妈开他玩笑:“你家军爷生得玉树临风相貌堂堂,再不依了他,咱们村的姑娘们可都坐不住咯。”
路过村口,卖汤的婆婆也说道两句:“原来将军媳妇儿是个标致的男娃,难怪,难怪……”
虞小满一头雾水,心想我不在的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带着疑问往回走,行到僻静处忽然扭头,携剑跟在身后的陆戟一愣,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虞小满问:“你的腿,全好了吗?”
陆戟不知他为何问这个,点头道:“好了。”
视线下移,虞小满眼神中带了些审视与怀疑。
陆戟沉思片刻,而后上前,一个弓腰,将虞小满打横抱了起来。
“欸——”
虞小满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双脚就离了地。
光抱不够,陆戟还原地转了两圈,停下也没把人放下地,低头看攀着他的脖子惊恐得说不出话的虞小满,问:“信了吗?”
“信了信了。”
虞小满点头如捣蒜,忙松了胳膊从陆戟身上跳下来,健步如飞走在前面。
走了两步,又慢下来。
“那你便快些回去吧。”他背对着陆戟说,“京城还有人在等你呢。”
这回轮到陆戟疑惑:“何人?”
“沈家小姐。”
“与她有何干系?”
“那、那还有许多想嫁你的姑娘呢。”
“与我有何干系?”
“怎的没干系?”虞小满急了,“如今你腿好了,什么样的姑娘都娶得,不管是想跟沈小姐重修旧好,还是另择佳偶,都可……欸!”
身体一轻,又被身后的人抱了起来。
陆戟通过方才的试验找到了令虞小满说不出话的好办法,把怀里的人往上掂了掂抱紧了,才得空问:“为何不想和我回去?”
起先他以为虞小满气他将自己送走,恼他不记得八年前的一段缘,如今他亲自来了这海边,亦解释了将他送走的原因,难道虞小满放不下的竟是……
“你以为,我心里还有沈暮雪?”
以这样的姿势被质问,虞小满羞耻得闭上眼睛:“难道……不是吗?”
陆戟想起那日在练武场撒的谎,顿生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无力感,叹了口气,愧疚道:“那次……是为了将你送走,故意那样说的。”
其实结合陆戟这些天的种种表现,虞小满也不是没想过当时说的那些话言不由衷。
只是他仍打心眼里自卑,觉得自己与陆戟不相配。那句“我亦从未忘记过她”更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不碰都会疼。
虞小满固执地不睁眼,梗着脖子说:“你与沈小姐金玉良缘,如今她和离,你的腿也好了,不是正好……”
“正好什么?”陆戟问,“你只管乱点鸳鸯谱,不问我是否愿意?”
“你愿意的。”
“我愿意什么?”
“愿意娶她……你喜欢她的。”
陆戟拿他没办法,无奈地问:“你如何看出的我喜欢她?”
虞小满理直气壮:“用眼睛看的。”
看着你那样为她着想,看着你将她为你做的梅花络子系在剑上随身携带。
在心里偷偷酸了一小会儿,支棱着耳朵的虞小满听见陆戟说:“那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他的声音很沉,却非命令的语气,而是打商量似的渴望,拜托他睁开眼睛看上一看。
虞小满拒绝不了这样的温柔,睫毛簌簌抖了抖,自两条细缝起,水润黑眸慢慢睁大,与上方的陆戟咫尺对望。
陆戟唇角微勾,弧度很浅,天光自头顶落下,锋利的眉眼也晕染一抹温和笑意。
“你且仔细看看,我喜欢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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