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睿影本来端起的酒杯,在听到这句话后,又极为沉重的放回桌上。
他低头沉吟着,心中苦思对策。
闹出人命来不论放在何时何地都不是一件小事,即便是狼骑日日侵扰的定西王域边界五镇之地,折损人口也得逐级上报到定西王霍望处,旁人不可擅自了断。就连一州之州统,都没有这个权利。
眼下,距离“文坛龙虎斗”还有不到两日的时间,博古楼楼主狄纬泰的贴身护卫竟然在中都城中的长街上公然行凶,致人死亡,刘睿影也不知道擎中王刘景浩会如何定夺。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虽然已是诏狱第十三典狱,身份可谓不低,但遇上此等大事,也是甚为焦虑。
“刘省旗,还望公事公办。”
弯三站起身来说道。
他看着刘睿影愁容满面,心中也是过意不去。
从他到博古楼开始,五福生就并不喜欢他,何况跟他同去的酒三半,至今未能将两分之死的嫌疑洗刷干净。
可这也不妨碍弯三识大体,顾大局。
当前最重要的事,便是让“文坛龙虎斗”顺利进行,至于按名次排位,他倒不甚在意。
其一是因为他五福生乃是武修,就算精通棋道,也只能算是文道中的一个支流罢了。
其二便是,这“文坛龙虎斗”看似盛大光明,极为耀眼,但实际上每次都是博古楼与通今阁轮流坐庄。
花落谁家只看这次轮到谁,与各自出场的大才作出的文章、诗赋毫无关联。
上次的“文坛龙虎斗”,博古楼是赢家,故而这次谁能蟾宫折桂,大家早已心知肚明,不需要揣摩。
外行人看上去热闹非凡,好似南北大才当真在秉笔如刀,文思泉涌,实际上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弯三言毕,见刘睿影仍旧低头沉思,便伸手朝后一抄。
再度抬起双臂时,手中拿着两个棋篓,分别盛着黑白二字。
他将棋篓放置于桌上,负手而立,说道:
“弟弟不懂事,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未能及时组织。狄楼主身边不能无人,还望刘省旗能够通融一二,只将我代入查缉司中,他们的罪责待文坛龙虎斗结束之后再行追究可好?”
刘睿影重重的叹了口气,无论是上一句公事公办也好,还是这一句再行追究也罢,着实都超出了他职权的范围。
不过刘睿影知道无论五福生和五绝童子犯了什么过错,归根结底他们都不是中都城中人,而是因“文坛龙虎斗”远道而来的贵客。
自古刑不上大夫便是个规矩,当下这句话应当就能用来拖延一二。
“还请五福生诸位尽早回到狄楼主身边,至于这件事,我会按规处理。”
刘睿影抬起头说道。
随即又把那两个棋篓重新递到弯三的手中。
交出自己的棋篓,对于五福生来说,和剑客弃剑,武将卸甲一样。即便算不上耻辱,也是无奈之举……
对于客人,当地主的自是要包容许多,否则在中都城里是这样子的光景,等传出去,可就会立马变了味儿。
弯三点了点头,拱手拜谢。
继而拿起酒壶,带着其余的三位兄弟,和桌上众人一一碰杯道别,然后转身走出酒肆,朝着擎中王府的方向走去。
刘睿影立于酒肆门口,目送五福生走远,重新回到桌边,也拿起自己的酒壶,和方才弯三一样,饮尽后和众人道别。
“怀蕾,华浓跟我回查缉司。”
刘睿影说道。
老马倌撇着脑袋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然不早,也起身拍了拍屁股,将身前的衣衫拽展,背着手,和刘睿影一道回查缉司而去。
至于酒三半和欧小娥,都住在祥腾客栈中,自是同路而返。
阻府童子却用眼神止住其余四人的动作。
五福生刚走不久,若是现在离开,说不定会在擎中王府门口遇上。
方才刚动了手,有刘睿影等人居中调停还好说,要是单独碰见,说不定言语不对,还会闹出新的乱子。
“今晚这酒喝得真是有意思!”
老马倌摆着双手,一摇一摆的,拖拉着步子,边走便说道。
“差点再闹出人命来,怎么有意思了……”
刘睿影却不置可否。
最近他最想要的便是安稳。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不单是中都城内的安稳,更是他自己的平和。
回来之后,听说了定西王霍望与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种种,已经让他身处于风口浪尖之中。
木秀云林,风必摧之。
他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可以抵御这些四面裹挟而来的风暴。
目前刘睿影最大的依仗,还是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凌锦,凌夫人。
只有在她那里,他才能得到全方位的庇护,而且那种庇护很是奇怪,似乎并不需要他做什么来回报,他更多的是感到一股熟悉的亲情,或许就如同凌夫人所说的,她是他的姐姐。
而这个姐姐的地位也不可小觑,刘景浩和她别样的关系更是让她的地位又高了一层,可以算得上凌驾于天下之上的第一夫人。
“你以为喝酒就只有酒?”
老马倌很是不屑反问道。
这是刘睿影最讨厌的语气……他不反对身为前辈的说教几句,但极为抵触这种自持甚高的倚老卖老。
或许他们的经历相差不是很大,而老马倌多的也只是年纪比刘睿影大上许多罢了,但这不能算得上经验,只能怪投胎轮回。
当即便闭紧嘴巴,一个字也不说。
“喝酒喝的是氛围,而氛围是人构建的,所以喝酒最后喝的都是每个人的脾气与秉性。”
老马倌说道。
这话刘睿影听后略一琢磨觉得有几分道理,但碍于面子,还是以沉默应对。
老马倌见状,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介怀。
这样的年轻人他见过的太多,就如那马厩里新来的烈马。
想要给烈马套上缰绳,绑缚马鞍,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
老马倌通常都会准备三样东西:皮鞭、铁棒、一把短刀。
若是这烈马不听话,就先用浸过水的皮鞭用力抽打。马皮比人皮厚实的多,这一鞭子下去,打在人身上,必定皮开肉绽。可打在马身上,只是吃痛而已。
若是还不服帖,便用铁棒敲它的脑袋。
这两样如果都无用,那一柄短刀便可以派上用场。
老马倌会用这柄短刀直接插入烈马的咽喉,让其当场毙命。
不能驯服的马,即便再好,也只是个牲畜野兽而已,永远不能变成伙伴。
若是不加以处置,反而会成为害处,那倒不如在它发疯发狂之前及时阻止,避免损失,好马少,听话的好马更少,但即使只剩下一个听话的好马,也抵得上万千桀骜不驯的好马。
查缉司中,不需要野兽。
既然不能变成伙伴,那就统统都当做敌人对待。
这样的方式看上去虽然极为残忍,但却很是高效。
在老马倌看来,刘睿影这次虽然也在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也经历了不少事端,但这最多只能算是驯服烈马的第一步,皮鞭。
剩下还有铁棒和短刀在等着他。
有些苦不吃是不行的,挨过铁棒,才会惧怕刀刃。
无所畏惧的人向来都不是真豪杰,心存敬畏才能进退得当。
四人刚转过一个街角,忽然听到几声犬吠。
这狗叫声不由得让刘睿影想起了自己的“师叔”,和鹿明明同为文道七圣手之一的常忆山。
也不知道他此番是否来了中都城,不过常忆山的那条喜欢吃酸黄瓜,爱以青白眼视人的老狗着实很有意思。
不多时,刘睿影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速度极快的朝自己跑来。
灯火暗淡,夜色浓郁,一时间未曾看清是什么。
他本能的想要拔剑,却忽又听得一声口哨,这团毛茸茸的东西登时止住脚步,掉头回转。
“原来是条狗!”
刘睿影说道。
只是这狗有些过于健硕。
趴在那里不动弹,都有人膝盖那么高。
浑身的毛极长好,将它的整个脸都遮住了大半。
好在狗靠鼻子,不靠眼睛,否则能不能看清楚路都是个问题。
四人走进一瞧,这条大狗正趴在一人脚边,吐着舌头,十分乖巧。
“是你!”
刘睿影从下往上一看,这狗的主人正是方才在酒肆中的那位白衣女子。
从老马倌口中得知了她的身份后,刘睿影觉得自己刚才那声诧异有些极不礼貌……
且不说这女子脾气古怪,实力高深,单凭文道七圣手中之一这种身份,便应当以宗师之礼对待。
“什么意思?”
莫离秀眉一挑,开口问道。
“诏狱第十三典狱,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见过莫大师。”
刘睿影极为恭敬的行礼一礼说道。
“你们四个人,怎么只介绍了三个?”
莫离伸出指头,口中念念有词的又点着人头数了一遍后说道。
刘睿影竟是没反应过来,反倒是老马倌朗声大笑起来。
“莫大师何意?”
刘睿影小心的问道。
“诏狱第十三典狱、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这不是三个人吗?最后一个没有名头,所以只能干巴巴地说个名字。”
莫离屈指边算边说道。
这下却是让刘睿影尴尬无比……
明明都是他自己的职衔,怎么就被拆分成了三人?但情急之下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愣在原地。
“刘睿影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最近似是总能听到。”
莫离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
“刘睿影正是在下。”
刘睿影硬着头皮说道。
“那省旗和典狱是那两位?”
莫离接着问道。
“那……也是在下。”
“年纪不到,说话却就学成了这副德行……”
莫离冷冷的说道。
随即一声哨音再度响起,那狗收起舌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她后面,朝着和刘睿影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下身兼诏狱典狱和查缉司省旗两个职衔。”
刘睿影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
莫离听后,站定脚步,扭过头来,仔细端详了一阵刘睿影,开口笑着说道:
“那你还真是年少有为!”
随即继续朝前走去,留给刘睿影的只有无尽的尴尬……
“这位莫大师……果然是不同凡响……”
刘睿影自语道。
“通今阁和博古楼从未放弃过争取她加入,但如今,她还是迥然一人,悠游自在。”
老马倌说道。
“是因为开出的条件不够好?”
刘睿影问道。
“条件肯定是水涨船高,但对于根本不把这两地放在眼里的她来说,再好的条件也不过是一地鸡毛。放在面前碍眼,风一吹满是腥臭。”
老马倌说道。
刘睿影其实并没有听得太懂,但去有些怅然若失的张望了一眼。
早已看不到人影,但依稀又听得几声犬吠。
回到了中都查缉司后,与老马倌寒暄了几句,刘睿影便带着华浓和李怀蕾径直去了诏狱。
七扭八转的,走到“三长两短堂”门口,看到里面灯火通明,便让华浓和李怀蕾先行下去休息,自己走了进去。
凌夫人果然身处其中,但坐在她对面的却还有一位中年男子。
刘睿影并不认识,可隐约有些熟悉的感觉。
中年男子似是先前在和凌夫人说话,见到刘睿影走进来后,转过头来,直勾勾的盯着他。
仅此一眼,刘睿影便觉得自己被看了个通透……两道利剑从他的瞳孔插入,没有任何阻碍的在他四肢百骸流转一周,随即抽离。
就在刘睿影被审视的档口,凌夫人悠然睁眼,看到他来却是有几分欣喜。
“这么晚了,才回来?”
凌夫人问道。
刘睿影还未从那中年男子的眼神中缓过来,只能下意识的i点了点头。
“坐下说话吧。”
凌夫人直起身子说道。
刘睿影道谢一声,随即坐了下来,但余光却不住的打量身旁这位中年男子。
越看,越是觉得心惊……可却又不知这种惶恐是因为何故。
相比于常人而言,刘睿影总觉得身旁这人身上有种难以言明的神秘。先前他的眼神极为锐利,但自从抽离过后,此刻却右边的波澜不惊,与长街上众人的眼神没有任何区别。
但在这种平静之下,刘睿影却感受多了些许异样。
中年男子的鼻梁很是高耸,就像是西北地界上那些个落雪的山脉。按照面相来说,不难看出他性格坚毅,且极为刚正。但同时刘睿影也知道这世上着实不能以貌取人,否则定然要吃大亏不可。
凌夫人直起身子后,应当是感觉有些热,便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掀开。
她穿着个极为修身的睡裙,剪裁得体,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刚好把她美到极致的身材全部够了出来。
领口很低,露出一大片白。
掀开杯子后,双脚到小腿,以及两条玉臂全都裸露在外。
灯火昏黄,让这些白笼罩上了一层黯淡,可还是无法遮掩凌夫人清丽中又饱含着情欲的气质。
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用手冲着脸扇了扇风。
深夜时分的中都城中并不热,何况诏狱内还有许许多多的亭台水榭。
凌夫人光着脚从榻上下来,走到“三长两短堂”的窗户旁,但却并没有推开窗,而是拿起一把银壶,朝着个滴水钟里“咕嘟咕嘟”的加了满满一壶水。
滴水中的水底一滴滴的掉落在下方盛着水的玉碗中,在只有三个人且无人言语的“三长两短堂”中显得庄严又深沉。
这不是个新地方,没准这些林立的梁柱还是皇朝时期的遗物。
这水滴声敲击在刘睿影的耳朵里,竟是渐渐地和他的脉搏融为一体。也不知是他的脉搏迎合水滴,还是水滴迎合脉搏。
可刘睿影逐渐感到有些乏力,因为这水滴声听着听着就有些过于颓唐衰败。
这时候,凌夫人止住了咳嗽,转头望向中年男子,轻轻地叹息起来。
虽然很轻,但其中蕴含着深深地绝望,以致于当她闭上嘴后,尾音仍旧被拖的很长。
刘睿影不知不觉间,竟是陷入了一种空灵之境。
仿佛这生音一直跟随着他,从未离开过。
但细细琢磨之后,却又发现它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意义,也描述不出形状。
仿佛从很远很古老的空间中传来,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夜幕上的云团分裂所造成的一刹那崩塌。
凌夫人站在窗台前有些犹豫。
片刻之后,她还是伸手推开了窗。
但她却没有朝外多看一眼,这显然很是不符合常理。
打开密闭的窗户,要么是为了通风,要么是为了看看外面。
一个方才还在咳嗽的人,定然不喜被风吹,但她也不想注视窗外,那她开窗的意义何在?
反倒是刘睿影剑眼神顺着打开的窗户送了出去。
夜幕已经到了最后的挣扎时分。
约莫还有不到两炷香的功夫,应当就会鸡鸣破晓。
此刻的天已经没有了月,星也看不见。只剩下一团团迅速飞舞着的,绛紫色的云。
它们正托着身形,和即将到来的日光做着搏杀。
风也不住的吹。
让许多被冲散的云的尸体,不断的落在长街上,或是飞过中都查缉司高高的院墙,落在诏狱中的假山旁,水池里。
凌夫人拿起另一只银壶,给中年男子的身旁的茶杯中添了些水。
不过水已是温热,杯中的茶也不知冲了几泡,现在却是一点茶汤的颜色都看不出来。
一根根舒展开的茶叶,躺在清澈的水中极为惬意。
随着水柱的灌入,它们变得欣喜起来,不住的翻腾。虽然只是暂时的快乐,但起码要比这“三长两短堂”中的死气沉沉要好得多。
凌夫人用手摸了摸银壶的壶身,也察觉到这水的温度着实冲不能再用来冲茶。
竟是高高抛起,将这银壶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刘睿影没有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反而传来的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 。
凌夫人将壶扔出去后,再度走到了窗户前,这次她的目光和刘睿影一样,都望向了外面。
不过刘睿影仰望天幕,她却平视前方。
伸手抓了抓松散的秀发,风将几缕倔强,牢牢的束起在头顶,像是小姑娘家扎起的冲天鬏。
这样的发式肯定不是和凌夫人的年纪与气质,她也感觉到了这几缕不听话的头发,但却没有伸手捂住头顶,反而任由它们飘忽。
整个场景刘睿影看在眼里,就如同是在跨过深渊前,手里只有一张稍微用力便会被撕破的宣纸。
中年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算是茶还是算是水的东西。
既然里面有“茶”也有“水”,姑且便算作是茶水吧。
瘦长的手指,很轻巧的将茶杯的盖子扣好,放回到案几上,然后转头正面看向了刘睿影。
从这个角度,他高耸的鼻梁变得不那么明显,尤其是他还对着刘睿影很是善意的笑了笑。
刘睿影收回了目光,刚好对上他的笑脸,配上温暖的灯火,以及不冷不热的天气,简直像是回到了四月春天。
但相反的,凌夫人看到这一幕,却撇过头去,两行泪珠顺着她精致的脸颊流下,被外面的风吹得在脸颊上铺的平整,灯火一照,仿佛一个个连起的小镜子,闪闪发光。
这些光点,每一个都是凌夫人这么些年来的牺牲与克制,再光滑的皮肤也会有成百上千个皱褶与孔洞。
光点渐隐,都是不想凌夫人承受过重的负担。
不单是眼泪不想,她自己也不想。
但她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思,却就是控制不住流泪。
眼泪本就是女人的特权。
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会用这项与生俱来的本事。
起码对于凌夫人来说,哭远比笑管用的多。
因为笑是给旁人看的,哭才是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避风港。
年轻女孩子的哭,或许是委屈,或许是为了向心上人撒娇。
到了凌夫人这般地位和年纪,早就没有了这些所谓的机巧伎俩。 泪水应当是最为纯洁的,它比洪水来得更直接,比雨水来的更遥远,也比泉水更感性。
凌夫人新生的泪水,在眼眸里涌动了几下,便再也控制不住了平衡,一股脑的奔出来,浸湿了睫毛。
比落雪的山脉上的雪顷刻间融化,还要滔滔不绝。
透明的泪水,绘造着纠葛的心事。
这种伤在瞳孔里越积越多,最终冲破出来的时候,就将整个身子都掏空了。但这些仿佛还是不够尽意的,凌夫人看是不住的抽噎,无声地流泪,转而汹涌澎湃起来。
她越哭越是伤心,渐渐地变成地动山摇般的震颤。
凌夫人的泪水一般是藏在心里的,但短短几个时辰间,却决堤了两次。到底是什么将这静谧打破,现在她自己也不知晓。
性格弱到了极点才会整日泪眼婆娑,凌夫人显然不是此类。
她的泪在伤情是绝不奔流,只要在断情处才会催发不已。
像是冷风吹落了满树馨香的花瓣,一夜凋零如海,纷扬在脚下,化为残渣,混入泥泞。
能让女人断情的,唯有男人。
绝情的男人,才能使得多情的女人断情。
但泪水是洗不净心头的伤害,主要是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大哭应当是在无人的深夜,而不是在灯火通明的“三长两短堂”。
刘睿影被凌夫人的哭泣弄得有些束手无策,觉得这个地方就连椅子都些烫屁股。
但他也着实找不到离开的借口,只能这么尴尬的继续留在此地。
好在很快凌夫人便屏住了抽噎,将手伸向窗外,再拿回来时,重新提着个银壶,壶嘴还在冒着热气。
“茶凉了,换一杯吧。”
凌夫人走到中年男子身边说道,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原本娇媚的脸庞,如今倒是变得凄清婉柔。
中年男子拿出一方丝帕递过去,想让凌夫人用来拭泪,但她却视而不见,将银壶放在案几上,把已经凉了的“茶”和“水”倒入滴水中下的玉碗里,继而换上了些许新茶,重新冲泡。
中年男子也略有些尴尬的将丝帕攥在手里,柔软的锻布被他粗糙的掌心压出了万千褶皱,每一条里面的都饱含他复杂的心思。
“喝茶还是喝酒?”
滚水注入后,茶叶慢慢舒展,也让澄澈染上了暗红。
“喝……酒。”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凌夫人从她方才侧卧的榻旁,拿过一只酒壶,递给刘睿影。
刘睿影接过后,并没有立马喝,而是握在手里掂量着。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中年男子突然开口问道。
脸上笑意不减。
刘睿影不知该不该回答他的话,便望向了凌夫人。谁料她手中也拿着个酒壶,正在大口大口的喝着,刘睿影只看到她白皙纤美的脖颈。
中年男人问的每一个字她都听清了,但沉入心思里,又好像是大海般的怅然。
这人的言语,以及笑意,都和海一样深邃。
刘睿影虽然没有见过海,但也知道那是要比天下的所有水滴加起来都更加宽广的去处。
现在一片海就坐在他的身边,涌动的浪潮,将字一个个的推来,练成一句话。
“有些时候了……”
刘睿影不敢对视,低着头回答道。
“前往定西王域前,你是不喝酒的。”
中年男子说道。
言毕,便伸手将刘睿影握着的酒壶拿走,给自己的茶杯中添了些许。
刘睿影吃惊的看着,他从未想过酒竟是还能用来兑入茶汤里。
“茶解酒,但我又不想清醒的太快,所以往里加一点。”
中年男子似是也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有些过于怪异,因此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刘睿影收敛惊愕,这才转念想到,这中年男子,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在头回离开中都查缉司,出了中都城后才学会的喝酒?
“请问阁下是……”
刘睿影觉得这样直接想问,有些失礼,但若是不问个明白,便会如鲠在喉,上下都不自在。
“刘景浩。”
中年男子说道。
乍一听,刘睿影倒也没觉得什么,反而觉得对方和自己一个姓氏,自然多了几分亲近。
正待要张口说些什么,表情却逐渐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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