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四望循着酒香,刘睿影看到酒三半站在最前方,依靠着墙壁,手里拿着个酒葫芦,半口半口喝着。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对酒很是痴迷,手里没了酒,也会显得他很怪异,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变,哪怕他以后经历的再多,对酒的习性,是永远无法抹去的。
酒香勾人,似最魅惑的女人,出现就能将人的意识牵引过去,让人循序渐进,流连忘返。
酒三半还算不上有女人,因此内心也没有多大向往,对他来说,有酒,有好酒,就是快活的日子。
他两眼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位蹲在一条断腿前,空着一条裤腿的人。
他身处的地方无疑是最佳视角,刚好可以看到那条断腿的全部以及那人的侧脸。
刘睿影想要伸出手来,冲着酒三半打个招呼,但周围的人紧密的挤着刘睿影,让他根本抬不起胳膊。
在这种时候,总会碰到不相干的阻挡,人生好像有个定律,人迫切的想干什么,就越会手忙脚乱的出错。
好在手中的剑始终横卧,还算是能给他带来一点宽松。
那人蹲在断腿面前始终没有任何动作,也不说一句话,围观的人们也渐渐失去了兴致。
一般的事端,人们总是能看出个大概的所以然,不会如此稀里糊涂的,对这事儿,对这人,全都不得而知。
人们对于外来事物的新鲜劲不过几秒,若开头看不到道道,也都会离去,若一个乞丐和一个颇有地位的人同时讨饭,那么他们一定会观看,并且为这种罕见的事鼓掌。
众人和被围观对象一样,都是静的,唯有狗吐着舌头喘息的声音,偶尔还有车夫驾车马车,从身后疾驰而过,但也好似可以拉紧了缰绳,伸着脖子朝里瞟一眼。
人渐渐开始因为无聊而散去,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围观的意义自是也荡然无存。
即便他们清醒的知晓了事端,但对于这些只图热闹的看客们来说,发生的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只是图一时开心罢了,至于被看的人心情如何,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
风吹过湖面,也至少会泛起涟漪,而围观的内容于看客而言,或许连涟漪都不算。
他们的脸上所表现出来并不是若无其事,而是完全的麻木。有些麻木是因为天长日久的忘却,但他们却是连在脑海中留个印象的功夫都不愿意。
相比于被围观之人的不动声色,这些看客反而更加“沉稳”,犹如刚刚老去的枯木,虽然枝杈上已无新绿,但是根基仍然坚挺,就这么稳稳的立在哪里,没有任何能够将其动摇。
除非被围观的人离去,可这里从不缺被围观的人,一个人走了,还有别人会来。
人群散去,刘睿影的身边也变得无比松快。
他朝着酒三半走去,临近身边时,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却被酒三半瞬间握住了手腕。
酒葫芦本来在左手拿着。
刘睿影靠近的也是他身体的左侧。
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酒葫芦却是就换到了右手之中,只为了腾出空荡来,握住刘睿影的手腕。
刘睿影笑了笑,胳膊上卸了力气。
酒三半便也松开了手,任由刘睿影的胳膊缩回。
“什么时候到的中都城?”
刘睿影问道。
酒三半没有回答,反而伸出食指,比在嘴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又指了指面前蹲着的那人。
过了许久,酒三半才转过头来说带:
“昨日凌晨到的,天刚蒙蒙亮。”
“博古楼中的其他人也都到了?”
刘睿影问道。
“他们也快了吧?路上没有酒了,所以我决定走快一点。”
酒三半说道。
“天刚亮的时候中都城里应该没有卖酒的,最多只有酒酿。”
刘睿影说道。
“我没有去酒肆,但是找到了一处开门的赌坊。”
酒三半说道。
话到此处,他才终于转过头看了看刘睿影。
没有什么表情,但从眼底里流淌出的欢喜是隐藏不住的。
酒三半从未来过中都城,可却觉得这座城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其中的长街,市肆,摊贩虽然一个都不熟悉,但还是觉得毫无陌生之感。
因为这座城里有他平生街角的第一个朋友,刘睿影。
有朋友在的地方,即使是天涯海角也不会感到陌生。
世间恐怕是没有什么感情要比友情更纯粹、更动人、更无私无畏的了。
酒三半的家乡拥有酒石,可以酿出天下独一无二的好酒。好酒虽然难寻,但只要愿意花费功夫,总是可以找到。好朋友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短短一个时辰,热闹的市肆中就能擦肩而过无数人。
但其中酒三半朋友却没有一个。
他之所以想要这么快的抵达中都,也是因为知道这中都城里有他唯一的朋友,这是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也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形容。
就连喜欢假装侠客的叶雪云都知道这种感情的珍贵与来之不易,酒三半岂能不懂?何况他要比叶雪云更加的孤独……
他除了酒,就只有刘睿影这一个伙伴了,酒又不能陪他说话,刘睿影却能又与他说话又能一起喝酒。
孤独的人,在这人间自己就是一片天地。
他的孤独,不是无助,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这种倔强、辽阔的情感有好有坏,可是反应在酒三半身上却成为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义气。
“还要看吗?”
刘睿影问道。
一听他说去了处赌场,却是心头发紧。
他想赶紧找个地方和刘睿影坐下来好好和酒三半聊聊,除了叙旧之外,更多的是想问问关于那赌坊的事情。
“不看了,没什么意思!”
酒三半摇了摇头说道。
随即转身朝着长街里面走去。
刘睿影冲着李怀蕾和华浓咋打了个招呼,示意他俩先跟着酒三半,自己却走到那人面前同样蹲下身子。
那条断腿已经流干了血,即使放了一夜,却没有任何腥臭之味。
这人茫然的抬头看了看刘睿影,随即又将头低了下去,低的比先前更深。目光的焦点也不在面前的断腿上,而在地面有几只正准备爬上断腿的虫豸身上。
在虫豸眼里,这条断腿无疑是座高不可攀的山峰,刘睿影对他也没有那么多耐心,用剑鞘将断腿朝外拨弄了几寸,想要借此引起他的注意力。
这人看到竖立在自己面前的长剑,晃身片刻,突然大叫一声,将长剑推开,抱着的断腿,朝与刘睿影相反的方向蠕动着。
刘睿影在背后一步步跟随,心中很是不忍。
他这么一动,反而更加引人旁观。好在有条逼仄的巷子,这人一头钻了进去,结果没爬出半丈远,就到了尽头。
“这条腿是不是你的。”
刘睿影站定身形,开口问道。
此人一看前路不通,便把怀里包着的断腿平平整整的放在地上,靠着墙壁,双手撑着坐了下来。
刘睿影之所以如此笃定这条断腿一定是他的,是因为此人手中没有拐杖,身形也无法保持平衡。
若是残废日久,早能习惯不方便,决计不会还无法直立起身来走路。
“你是谁。”
此人问道。
刘睿影这才注意到他的穿着极为考究,一件佛头青雨花锦劲装,腰间绑着一根靓蓝色祥云纹银带,不似普通人。
问完话后,自顾自的将鬓角两边的乱发拢到耳后,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个绣着并蒂莲花锦囊,右手食指与中指探进去,夹出来一撮烟丝,一个精巧的镔铁烟斗,即便是在阴暗的箱子里,都闪闪发光。
刘睿影看到烟,先前想要抽烟的欲望又被点燃,暗自吞咽了口i唾沫,忽然觉得箱子里再度黯淡了几分。
他警觉地回身拔剑,但却由于酒三半以及跟随他的华浓和李怀蕾站在巷子口,堵住了光线的缘故。
刘睿影满带歉意的对着酒三半笑了笑,这样的重逢方式和他想的太不一样。
与汤中松在祥腾客栈中见面,起码还坐下来喝了几杯酒。但在刘睿影心里,和酒三半结交却是最没有压力与负担的事情,除却博古楼中人的身份以外,刘睿影不需有任何顾忌。
“沿街一直往前走有个酒肆,我在那里等你。”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回剑入鞘,再度审视着那人。
他已经点燃了烟,眯着眼不紧不慢的抽这。
探入锦囊的两根手指夹着烟斗,关节上厚厚的茧子异常瞩目。
“读书人?”
刘睿影说道。
只有读书人长久提写字,才会在手指关节处摩出老茧。
“是不是读书人有什么关系?”
此人反问道。
“你要是读书人,那就不难解释了。”
刘睿影说道。
“解释什么?”
“解释你为何要抱着自己的断腿,不肯撒手。”
刘睿影说道。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况且我并没有承认这是我的腿。”
此人撇着嘴,从嘴角处喷出了一口烟雾。
这口烟雾喷的笔直,会抽烟的人都知道,这是只在嘴里打个转儿,并未深吸下去才能做到。
烟雾出口,没多久便散了。
但却将头顶照射下来的仅有的光线映衬的五彩斑斓,十分好看。
这人看着眼前的色彩,咧嘴笑着。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水,嘴唇已经起皮,即将裂出血痕。
笑应当是扯痛了干裂之处,他伸舌头舔了舔。但舌头却是比嘴唇还要干涩,粘连在一起,分开时带走了大片皮肉,鲜血涌出,滴在胸前的衣襟上。
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过才断了一条腿不久的人,对这样的小痛没有感觉也是正常。经历过大痛楚的人,自是不在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刘睿影说道。
此人听后,抽烟的手微微停顿了片刻,问道:
“你也读过书?”
刘睿影听后又气又乐。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在博古楼中还未曾体会的这样深刻,但在这位腐儒身上却是淋漓尽致。
在这样的人眼中,拿刀物件的就是匹夫,哪里比得上他们的满腹经纶?
日头即将全然落下,中都城里的店铺,好一些的已经提前点了灯。若是抛起这些陋巷不看,那处处都是令人陶醉的地方。
刘睿影对他的反问无言以对,耳边传来几声归巢的鸟鸣。
“昨晚我也在宝怡赌坊中。”
沉寂之后,刘睿影开口说道。
此人拖着长音嘟哝了一句话语,刘睿影并没有听清。
“对于宝怡赌坊你都知道些什么?”
刘睿影接着问道。
“官家?”
此人问道。
刘睿影想了想,拿出诏狱‘第十三典狱’的腰牌,在他眼前晃了晃,却唤来此人的冷笑。
“我这模样,和下了诏狱已经差不多了吧?这吓唬不住我。”
此人摇着头说道。
“并没有想要吓唬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确是官家。”
话音刚落,巷子里又黯淡了一瞬。
有人衣衫凌乱,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还光着双脚跑了进来。
看到刘睿影后,“扑通”跪下,抱着刘睿影的双腿,哭丧着哀求道:
“刘省旗,救救我!”
刘睿影本能的将其一脚踢开,他却不顾一切的再度反扑上来。
不得已,刘睿影只能抽出长剑,抵住他的咽喉,这才看清了面貌。
“傅典狱?”
傅云舟惨淡一笑。
现在这副模样和丧家犬有何区别?哪里还当得起“典狱”二字……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身份,现在却变成了莫大的嘲讽。更何况他哀求之人,便是将其取而代之的刘睿影。
所谓风水轮流转,莫不如此。
先前刘睿影也觉得,诏狱中人包括凌夫人在内颇有些危言耸听。但这才刚刚过了几个时辰的功夫,傅云舟竟是就便成了这副模样,也不得不感慨这人世间的冷酷与无情。
“怎么回事?”
刘睿影问道。
傅云舟长喘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指了指箱子外面。
“有人要杀我。”
“谁要杀你?”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很多人……”
傅云舟说道。
“我帮不了你。”
刘睿影想了想,终于还是狠下心说道。
“你是不是要查宝怡赌坊?是不是要查熊姥姥和大老姜?这些我都知道,只要你救我一名,把我送出中都城,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傅云舟用膝盖跪在地上,朝刘睿影挪动着,地下脱出两条长长血痕。
“你都知道什么?”
刘睿影问道。
傅云舟却顿时逼了嘴,抬头看向刘睿影笑了笑。
忽然扬起手臂,袖筒中划出一柄匕首,在电光火石之间刺向那个正在抽烟的残废读书人。
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竟会这样结束。
最后一口烟雾还半含在嘴里,没有全然吐出,却就混着鲜血从嘴角流下。
傅云舟的匕首稳稳的扎在他的咽喉中。
力道拿捏的十分精准,刚还割破了他的气管,却又未伤及声带。
这人在弥留之际仍然颤抖的哀嚎着,直到整个喉管都注慢了鲜血才渐渐无声。
“这声音很美妙不是吗?”
傅云舟拔出匕首,提起那人空挡的裤腿,将血迹擦拭干净。
然后又掰开他的手,拿过烟斗,放在嘴里猛抽了几口。
烟锅闪过猩红,比鲜血更红,更有温度。
“你杀了人。”
刘睿影说道。
“这话可不像是从诏狱‘第十三典狱’口中说出来的。何况据我所知,刘省旗你也不是没有出过剑。”
傅云舟吐出一口浓烟说道,还用手上的镔铁烟斗敲了敲刘睿影的剑鞘,和先前刚进入这条巷子时,判若两人。
“现在关于‘宝怡赌场’唯一的线索断了,你除了依仗我,还有什么办法?一炷香前,博古楼中人已经入了城,现在应当已经在祥腾客栈中安排妥当。”
傅云舟接着说道。
刘睿影目光一凝,心想这宝怡赌坊果然和文坛龙虎斗有说不清的关系,否则傅云舟也不会刻意提起博古楼当做要挟。
“除了你,还有熊姥姥,还有大老姜。这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比你更可信。”
刘睿影说道。
“你宁愿相信一个卖糖炒栗子却能赚来一堆黄金还遭人追杀的老太婆,和一个昼伏夜出摆摊卖货却知道如何成为赌坊贵宾的商贩,却都不相信一个前任的诏狱典狱?”
傅云舟说道。
刘睿影点头承认,傅云舟顿时有些尴尬。
那两人或许是彻头彻尾的坏与恶,但傅云舟的亦正亦邪则更加让人恐惧。
尤其是刘睿影,从接到诏狱传唤再到与他谋面之后,始终对其就没有任何好印象。
就在他进入巷子后短短的功夫,却是就骗了刘睿影两次。
第一次他乞求刘睿影救命,提出用自己所知道的关于那两人以及;‘宝怡赌坊’的事情当做交换。
第二次他不等刘睿影回答,却反手杀死了那我残废的读书人,以此断掉刘睿影的念想。
经过这两次之后,刘睿影当然不会再相信他说的任何。即便傅云舟真的知道关于熊姥姥、大老姜以及“宝怡赌坊”的所有事,刘睿影也不会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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