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越是朝着漠南的深处走,便越是暖和。
即便下危城中已经立冬,还下了大学,漠南的深处依旧温暖如春。
唯一和别处春天不同的是,那里的春天没有桃花,没有杨柳,没有细柔轻薄的春风。不论暖和与否,也不论是在何种季节,漠南的风都像刀剑的锋刃一般,吹在脸上生疼,垂在耳旁犹如金戈之声。
当然在,这些都是听说。
听下危城里的众人所说。
金爷和老板娘在挟持着胡夫人的情况下顺利出城去。
他们只管大闹一场,其余的却是都不用操心。
至于欧家和胡家折损的颜面,更是他们喜闻乐见的,哪里会有担忧?
欧雅明的面子都快绷不住,胡夫人更是气的彻底将自己关在了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刘睿影没能在走之前和她打个招呼告别。
“刘典狱,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中都。”
欧雅明也没有多少,把刘睿影送到城门口时,只说了这样一句。
刘睿影笑笑答应下来。
他本想感谢几句,但又觉得还太早。
不是他觉得自己回来还太早,而是在一个地方建立查缉司的站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要选址,这就得考虑各个方面的因素。
其次站楼看着小巧,实际上五脏俱全,实则内里有乾坤。各种机括、密室、地库,修建起来可不是个小工程。
最后便是选派的人员,须得是八面玲珑,又不能过于油滑。
八面玲珑要的是他的行动力和聪慧劲,能把事办好,办的干脆利落,不留痕迹,这需要极强的口才和脑子。
八面玲珑的人很难找,但也随处可见,有的会伪装,他看似聪慧,把所有人都把握在手,实则自己才是被戏耍玩弄的那一个。
而有的人不露面,就能掌控全局,能轻易指派任何人去替他做事,还极能隐藏身份,让人看他都称是平常人。
这般的才是真的八面玲珑。
而八面玲珑过了劲,就是油滑,这种人往往把雇主也算计在内,进一切最大可能维护自己的利益。
看似在帮人做事,实则都是在暗自积累自己的资本。
他离开的时候,人脉与财富,都会统统带走,丝毫不剩。
因为这种人比不会做事的还要令人厌恶,他心存二心,并不忠心,贪欲过重。
因此用这种人,还不如用个平常却不会起二心,找麻烦的人。
曾有别处的查缉司站楼,修建好后,因为用人不当,导致整个站楼犹如一个空架子,却是还不如派人隐姓埋名,开个酒肆茶楼之类,能收集刀的信息还比天天呆在站楼中,与世隔绝,要多上不少。
欧雅明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回去,“一剑”前来两匹马。
马是正宗的“白雪卷飞霜”。
浑身的皮毛没有一丝杂色,却是和雪一样洁白。每一根毛尖上都泛着油星,夕阳下闪闪发光。
马鞍上悬着一把崭新的欧家剑,是欧雅明特意送给刘睿影的。
黄铜色的吞口,白银色的剑身,剑柄上还镶嵌着五块小翡翠,拼凑成一朵梅花的形状。
剑鞘更是考究,外面包裹了一层从安东王域来买的鲨鱼皮。
刘睿影从“一剑”手里结果缰绳,剑鞘随着马蹄,很有节奏的捧在马镫上,发出一阵悦耳的清脆。
“真是把好剑!”
刘睿影说道。
他本不想换剑。
手中这把,从中都城里欧小娥给他后,已经用到了现在,算是习惯。
剑客频频换剑,不是个好事。
用惯了的剑都能换,别提别的了。
每一把剑都有它自己独一无二的脾气秉性,一时半会儿难以琢磨透彻。
尤其是出门在外,不知会遇上什么样的麻烦。一把趁手的剑要比身边跟着十来个人更加重要。
不过想了想,刘睿影却是把手中的老剑递给了蛮族智集。
“继续往南,却是得你我互相扶持。”
刘睿影说道。
“一剑”见状本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蛮族智集却是已经接过剑,他便也不好再言语。
这是刘睿影自己的事情,他不能干涉,更不能对中都查缉司还有诏狱指指点点。
两人翻身上马,冲着“一剑”拱拱手,算是道别,就此上路。
城门外有条宽阔的护城河。
不知是错觉,还是当真如此。
刘睿影这刚出城门,朝南走了几步远,就觉得身子要暖和很多。
他下意识的想松松身上的袍服,却才发现自己早在出城前,就把那阴阳师的袍服换了下来。
西安阿紫身上穿着的,是从欧家成衣铺中拿来的现成衣服。质地轻薄,但却保暖耐寒。穿在身上丝毫没有负累之感,剪裁的也极为得体。
风吹过。
护城河河面上的水,泛起一阵水波。
河水的流速并不快,还隐隐发绿。
刘睿影和蛮族智集骑着马,从小桥上缓缓过去,风吹起了他的衣衫。
衣衫的确是挡风。
但有个地方却更加厚实。
这身衣服的胸襟左侧里面,封了个口袋。
口袋装着厚厚一叠银票。
具体有多少,他也不知道。
这身欧雅明的手笔,总不能当着他的面,从衣服里的口袋中掏出来,数一数吧?
不过他知道欧雅明的手笔从来不会小。
这一叠银票起码有好几万两,甚至十万两有余。
但他也直到欧雅明这手笔并不是单纯给自己的,而是给身后的查缉司、 诏狱、擎中王刘景浩,还有凌夫人。
刘睿影也不缺钱,这些银子既然人家给了,却是也没有退还的道理。等着回了中都之后,上交给凌夫人,就算是在下危城中建立查缉司占楼的第一笔款项。
“唉……”
过了桥,刘睿影看着前方寥寥大漠,忽然叹了口气。
他有心事。
这心事并不能似风一样刮走,也不能和被风吹皱的河水那样快的平复。
“怎么了?”
蛮族智集问道。
对于刘睿影的相信,他也有些感动。
人非草木,从来都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
刘睿影给了他一把剑,却是要比说一万句话,喝一百坛酒都好使。
“嗯……”
刘睿影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忽然勒住缰绳,驻足不前,甚至朝身后看去。
他想起一件事情。
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本该向欧雅明要一件东西的。
一块和进城一样的令牌。
倒不是为了出城之用,而是为了避免很多麻烦。
现在掉回头去不能说来不及,只能说没有必要,说不定还会被“一剑”这些欧家人笑话他没有胆量。
下危城外,有百余里地,都是和漠南蛮族部落之间的缓冲区。
欧家和胡家明令禁止城中的居民以及外来的商客们和蛮族部落交易,但纸包不住火,有需求,有利益,自然就会有交易。
城中的流人区,最大的买卖,便在此处。
所以这百余里地面上,却是黑市盗匪横行,而流人区中的留人,在这里最大的买卖,商品却是人。
漠南蛮族中人。
一个有地位的蛮族中人,可以在下危城里换来一个世家的头衔以及不少奖赏。
流人最渴望安定,有世家的庇护,是他们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为此他们甘愿铤而走险,甚至前往漠南深处,抓捕落单的蛮族中人。
刘睿影不是没有想过遮掩一下身边这位蛮族智集的身形。
但蛮族中人的衣帽特征着实是太过于明显,遮蔽只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让有心之人更加注意。还不如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朝前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过,要是有一块欧家的令牌在,刘睿影会轻松虚度。
因为这些流人最惧怕的便是欧家。
他们擒拿里蛮族中人,大多也是送往欧家领赏。
“什么心事?”
蛮族智集看到刘睿影呆立出神,开口问道。
“没什么,继续走吧。”
日落之前,他们大约能走出去三五十里地。
刘睿影计划用两天时间通过缓冲区。
当然这只是计划。
计划不如变化。
没人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
好在一条水流始终跟在刘睿影的身旁,哗啦啦的流水声马蹄声及交相呼应,显得极为有趣。
刘睿影的心情顿时又轻松了些许,觉得这漠南要比震北王域的戈壁滩舒服多了。
那里缺水,也没有什么绿色,现在该是冰天雪地。
“前面就会有吃饭睡觉的地方。”
蛮族智集指着前方说道。
到了这里,他就是活地图。
刘睿影手上也有一份欧家给的地图,但纸上画的,哪有人嘴里说的生动?
听到“吃饭睡觉”这个词,刘睿影不禁想笑。
因为他们总是说打尖住店,极少有人和蛮族智集这样遣词造句。
“还有多远?”
刘睿影问道。
“天黑前肯定能到。”
蛮族智集看了看天说道。
刘睿影点点头,双腿在马肚子上磕碰了几下,马儿聪颖,立马加速前进。
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眼前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人家,院子里都种着腊梅。
这里虽然不是水乡,但却水道纵横。门口的梅花很漂亮,水道里的鱼也很鲜美。
漠南的蛮族,不放牧,不种地,还是原始的渔猎。
缓冲区的人们,生活习惯和他们相似。再加上一无土地,二无农具,只能靠着啥便吃啥。
小船总行在河道里,船底使用红柳和梭梭这样的沙生植物编织而成。
想要去“吃饭睡觉”,看着虽然尽在眼前,但水道弯弯曲曲,却得盛船拐过好几个弯才行。
两人的马各自盛一条,刘睿影和蛮族智集本来要同盛一条,但船工看了看蛮族智集的身材,摇了摇头,让他上了另外一条。
红柳和梭梭编织而成的船底,踩在上面有种很不踏实的感觉。编织的再细密,还是会透水,不过刚好浸在刘睿影的鞋底,没有染湿鞋面。
“船家,这里明明不缺水,怎么还会有大漠?”
刘睿影奇怪的问道。
“这位客官是从哪里来的?”
船家问道。
“反正没有这里水多。”
刘睿影笑着说道。
“我们这里,看着水多的,但是存不住……一半流走,流到蛮族的地界去,一半却是沉降到土里,没了踪影。面上的图越来越干,就连石头都酥了,风一吹,便成了沙子,沙子堆积多了,不就是大漠?”
船家解释道。
刘睿影点点头。
这番话说的通俗易懂。
虽然没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会一半流走,一半沉降,但对于只想知道个大概其的刘睿影来说,也是足够。
下了船,马不需要人牵,自己从船上一跃上岸。
刘睿影看到如此机敏聪慧的马儿,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颊。
“这里都有些什么,你知道吗?”
刘睿影向蛮族智集问道。
蛮族智集没有会带,朝前一指。
刘睿影看到十来个年轻小伙子,正从船上将一筐一筐的鲜鱼抬上岸来。面上的几条,不屈不挠,奋力拍打着尾巴,从筐子里挣脱出去,重新回到水道中。
溅起的水花,喷在小伙子脸上,引来几句咒骂,却是对那逃跑的鱼丝毫不理。
“真没想到这里竟然吃鱼!”
刘睿影说道。
西北牧场盛产牛羊肉,安东王域沿海,海货不缺。平南王域水流多,太上河有一多半都在王域内,因此河鲜最受欢迎。
这里虽然没有那么多种类的河鲜,只有这种大尾胖头鱼,但胜在繁衍快,量大,算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你爱吃鱼吗?”
刘睿影环抱着双臂,接着问道。
“在部落里都是有什么吃什么,去了趟中都城,反而变得嘴馋了。”
蛮族智集笑了笑说道。
“这里怕是家家户户都做鱼,哪一家最好?”
刘睿影四下张望过后,像是自言自语。
“跟我来!”
蛮族智集想了想说道。
牵着马,引着刘睿影朝西头走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刘睿影便看到一个大园子,园子门口高挂着的匾额上写着“七律”。
看到这两个字,刘睿影首先反应以为是说那“五言律诗”。
这种的诗歌体裁,简称七律。讲究声律、对偶。要求诗句字数整齐划一,由八句组成,每句五个字,每两句为一联,共四联,中间两联要求对仗工整。
但在园门牌匾的右下方,还有一块装裱好的告示,上面写着七条戒律。
此处非交友之地,隔桌亦不买单。
此处非是非之地,熟识亦不玩笑。
此处非赌坊妓馆,无牌九与女人。
此处非炫耀之地,财帛不可市人。
此处非圣贤之居,不可轻信人言。
刘睿影一一读完,觉得这不像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反倒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学究的清修之地。
可他既然要清修,又何必门户大开来做生意?做生意的人都希望自己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又怎么会定出这么多的条条框框来限制客人?
下危城外的缓冲区里竟然有这么一个地方,着实是新奇。
“你再看最后一句。”
蛮族智集说道。
刘睿影凑近一瞧,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写着:每月三、九、带三带九,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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