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之人不是旁人,正好是刘睿影在流人区里唯一见过的那位客栈伙计。
刘睿影和这伙计僵持了半刻,双方都无话可说。
良久之后,还是那伙计先开了腔,问道:
“你又回来做什么?”
“总不能是再烧你一间客栈。”
刘睿影笑笑说道。
既然对方还愿意和自己说话,那就说明彼此的关系不会彻底僵硬。
若是连话都不说,让刘睿影吃个闭门羹,那却是更加难以收场。
“我也没有第二家客栈给你烧……别说我没有,流人区里也只有那么一家,再无分号。”
伙计说道。
门始终半掩着,只开了一条缝隙。
在伙计的角度,他根本看不见刘睿影身旁还站着人。
但他知道,方才那敲门之人定然不是刘睿影。
因为敲门的节奏是他和白姓商客约定的取货暗号,旁人根本不知。
“你俩怎么会碰到一起?”
伙计说着将门彻底打开,看着白姓商客问道。
白姓商客想要解释,但又想到自己和刘睿影之间虽然只认识了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可期间发生的事情却极为繁杂。要是真事无巨细的说起来,不但耗费时间,还有点不好意思……
有求于人的人,当然不希望有旁人知道自己的心思。
毕竟这也算是一种示弱。
可以对自己有需求的一方示弱,不代表愿意在人人面前都示弱。
百姓商客即便老实,但老实人通常都有骨气。
他的骨气就是正正经经做生意,不偷不抢,不坑蒙拐骗,也不行那下三滥的套路与招数。
那些阴谋诡计就不是老实人能玩的,他们的良心也过意不去,毕竟他们就是被坑过的那群人,也知道被坑是多么的难受。
他们做生意就是混个口腹,倒也不必为了那些钱财过来害人。那样他们祖宗八代都不会好过。
不过这样的骨气放在生意场上,也难怪他被那位采办所针对。
不针对他针对谁?毕竟这样的极其好欺负。
骨气用对了地方,便是好汉一条。用错了地方,就是愚蠢至极。生意里赚不到钱,江湖里丢了性命,朝堂中满门抄斩。
“在下前来取货。”
白姓商客极为客气的说道。
当初在一位熟人的引荐下,他才得以结识这位伙计。
那熟人只告诉他,万万不可得罪这位流人区里的包打听。伙计虽然孤家寡人,但他在流人区里却有错综复杂的根基。否则又怎么能开得起这流人区里惟一的客栈?
这里的赚钱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耽误了五天日子,这钱可不能按照先前的来算了!”
伙计一边领着他们进门一边说道。
“这是自然,不过在下想先验验货。”
白姓商客说道。
迟了日子就该多给钱,这道理即是公理也是真理。
至于这多出的五日到底该给多少钱,伙计是不是会狮子大张口,敲他一榔头,却是说不好。
当下他只想看看货品是否完好无损,不管多少代价,却是都先取出去。然后自己再下功夫求求刘睿影,让货物今早出手。这样一来, 既能挽回损失,又不得罪这位伙计,手头上还能有点闲钱,回家可以过个好年。
“你自便!”
伙计对刘睿影没有好脸色。
朝着屋子里一指,就带着白姓商客先去验货。
外地的土产放在菜窖中,温。湿恒定,能保存很久,他不担心。但那些个从安东王域进来的鲜活海货却是不能久久存放,若是死了,只能扔掉。
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扔掉一点,白姓商客都觉得是在割自己的肉一般。
他特意买了许多海盐,一路上都靠着自己调配的海水,维持这些海货的鲜活。延迟了五日,海盐也快用的见底。
无比忐忑的打开木箱,心中却是才安稳下来。
“多谢小哥照看!”
白姓商客说道。
“谢不谢的无所谓,我给你算算这五日的银钱。”
伙计摆摆手说道。
两人回到屋子里,准备拿出纸笔好好算账。
伙计走来走去却是没有在屋子里寻到东西……
刘睿影笑着将茶壶的茶水倒入杯中。
这架势好似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伙计和白姓商客反而成了客人。
伙计不解的看着刘睿影,觉得这人是不是昨晚着火,把脑子烧傻了……
在寻摸纸笔之际,他却对自己笑着,倒了杯茶水,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笔墨,就不能以手代笔,以水代墨?”
刘睿影说道。
伙计恍然大悟,赶紧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最后算下来,一日合计一两三钱银子。
这个价格合理公道,白象商客也觉得极为妥帖。
付了钱之后,白姓商客让手底下的人收拾货物,准备从流人区里运送出去。刘睿影却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在等伙计忙活完,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好好听自己说话。
“你就算渴了也用不着来我这里喝茶。”
伙计收了钱,心情愉悦。
转头看到刘睿影竟是又拿了个茶杯,自斟自饮起来,颇为诧异。
“胡家里什么茶没有?犯得上来我这喝茶叶沫子……”
伙计白眼一番说道。
“小哥这是还有怨气?”
刘睿影笑着放心爱茶杯说道。
昨晚的事情当然没有那么快能过去。
伙计没忘,刘睿影也不可能忘。
想到那蛮族智集的事情,他就一阵头疼……可惜这事儿却是还得着落在这伙计身上。
现在刘睿影也有求于人,不得不耐着性子,好话说尽。
“胡家出名的是酒,而且下危城中的规矩不是谈生意时只喝茶?”
刘睿影说道。
“你要和我谈生意?”
伙计反问道。
“不错!”
刘睿影说道。
“咱们没得谈,喝完这杯茶,还请出门右拐。”
伙计闷着头说道,右手已经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当然当然……有恩怨在,无法心平气和。所以我想先和小哥把这恩怨化解,然后再来谈生意。”
刘睿影说道。
这恩怨,当然就是昨晚客栈被焚毁一事。
虽然和刘睿影无关,但他毕竟是主要的参与者。
何况这伙计的态度明显就是把刘睿影当做了记恨的对象,他也着实没有别的法子。
“你要怎么化解?”
伙计沉吟了半晌后,开口问道。
刘睿影心中一盘算。
那胡夫人和这伙计应当也只是合作关系,说白了也是做生意。
做生意,就得在商言商,就得谈钱。
胡夫人给了足以买下两个客栈的钱,伙计才答应将自己的客栈交出去,让她随意造作。至于他出手相帮,那就是另外一笔生意。当然价格肯定不低,否则整个下危城里包括流人区中,怕是没人愿意掺和胡家的家务事。
“这客栈,我赔你一座。”
刘睿影说道。
伙计听后顿时眉开眼笑。
即便胡夫人已经给了他钱,而且在客栈被焚毁后,又再追加了一份。不过谁会嫌钱少?自然是越多越好。
刘睿影也陪着他一起笑了会儿,觉得自己提出的化解方法,他应该很是满意。
“还是不谈!”
没想到伙计笑玩之后,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当即收了刘睿影面前茶杯,逼着他不走不行。
刘睿影无奈,眼看对方这个态度,他总不能强行逼迫。
流人区里,鱼龙混杂,刘睿影也不敢用强。省的惹出麻烦来,错过了午后的胡家拍卖会,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叹了口气,却是就要从屋里走出去。
忽然小腹胀痛,似要接手,赶忙问了伙计茅房的去处。
解决完之后,浑身轻松。
心思也没那么紧绷。
诺达一个流人区,还能找不到个打探消息的去处?
只要银子使够,使足,就不怕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人,听不到自己想听的消息。
茅房在屋子的后院中,院墙角落里摆着一个火盆,立马盛满了灰烬。
刘睿影觉得奇怪。
这伙计屋里连寻摸纸笔都极为困难,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焚烧这么多纸张?
不过又怕是伙计最近遇上了什么白事,或者是他什么亲人的忌日,贸然上去翻找,有些太过于失礼……刘睿影便假意在后院中溜达,抻抻腿脚,借机想要看清那火盆里烧掉的都是什么样的纸张。
恰好那白姓商客忙完了事情,重新回到屋中,想要和伙计谈一谈长租的事情。
他觉得此地甚好,安全、安静,价格又适中,着实是日后能再下危城里长久落脚之地。
只要人住在城中,搪塞过欧家和胡家的各种检查,那货物存放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再有刘睿影的关系,想必对方也不会要求查看自己这些货物的出库单。
即便是要,伪造一份也就是了。
那些个世家才懒得拿去仓库一一验证,只要东西货物保质保量,就会付钱照单全收。
刘睿影靠近火盆,看到里面都是一张张写满字的纸。
大多都已经化为灰烬,只有最上面的一张,不知何故,还剩下一半,上面还剩下一句绝句: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
反复品读了几遍,只觉得给人一种寂寞空灵之感,一切都很淡,都很静,有飘浮不可捉摸之感。
空灵飘远,极富意境,刘睿影读来只觉得眼前有高山环绕、云雨流离之感。
字面一拆,字字无奇,字面一合,顿时有百倍的意境。
可见,意远在言外,是为冲淡的一笔。
在本该是生机复发、百鸟歌唱、心情舒畅的时刻,作者却逆意而行,对“寂”作进一步的渲染,那淡淡的愁丝几乎已经洋溢出字面,懒懒地在心中潜行了。
整句话无一字提“愁”,无一字提“思”,但是寂寞惆怅之感已经伸手可及,全然浸满心灵。一切的愁绪只因故人不在。
即便是美酒盈樽,对面无人,才更形伤感。
这样的诗句哀而不伤,朴实不事雕琢,感情自然不矫饰。机心藏不外露,自然天成。
看似信笔而来,实则颇有匠心。其中情思,缓缓流淌,由朦胧而至清晰,圆满无缺。
刘睿影料定那伙计不会写出这样的诗句。
即便是佳句偶得之,也不会将其烧毁。
而且这种诗句,必得有与之对应的心境方才可写出。
伙计是个粗人。
哪怕是粗中带细,也不会有这样的寂寞幽旷。
看来这流人区里的确是有高人隐居。
刘睿影从火盆里捡起纸片,想要找伙计问问清楚。虽然明面上看似对他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帮助,但说不定这就是一个暗藏的突破之地。
弯腰捡起纸片,忽觉得头顶有东西闪动。
抬头一看,二楼上正对着小院的窗户,有连襟抖动,应是有人藏在帘后。
刘睿影全做没看见,重新回到了屋内。
白姓商客还在与伙计争论价格。
谁都不愿意在钱上让步。
对于商客而言,自己付出的成本越多,便代表着他所能得到的利润越少。
反之则亦然。
伙计也想多点银两,毕竟碰见一个长期的主顾是个极为难得的事情。
两人掰扯之际,刘睿影将手中那半边纸片放在伙计面前。
伙计一见,旋即大惊!
赶忙提起茶壶,对着纸片上泼洒茶水。
墨迹晕染开来,很快就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伙计这才送了口气,继而恶狠狠的瞪着刘睿影。
“你从哪里寻来的?”
“后院中的火盆里。”
刘睿影实话实说。
“我的东西,你怎能随意触碰!”
伙计恼羞成怒,站起身来,和刘睿影嘶吼道。
“这不是看你们又在算价钱,怕没有纸笔,小哥算不清楚,吃亏了?”
刘睿影极为平和的说道,丝毫都不与他着急。
伙计吃了个软钉子……无话可说。
只得把满心的怒火都发泄在那已经被茶汤浸湿的纸片上。
抓起之后,在手里不断揉搓,直至化为一坨碎屑。
“作诗人让你焚毁,你却粗心大意。要是被那人知道,你也有不小的麻烦吧?”
刘睿影说道。
看伙计的反应,就知道这人对他应当极有威慑。或者是两人之间的立即纠葛精深。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论你和胡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但这里是流人区,还从来没有人威胁过我!”
伙计将茶台抽屉一拉开,里面竟是有柄没有剑鞘的欧家剑。
剑尖直至刘睿影咽喉。
但刘睿影却连眼皮都不眨动一下,更是让他在愤怒之余有些心惊。
昨晚他见过刘睿影的身手。
而他自己也是能和金爷颤抖许久的高手。
这样的人对自己向来都很有自信。
“看来你开的客栈也不光彩。”
刘睿影用手轻轻拨开剑锋说道。
这下却是彻底戳住了伙计的痛处……
客栈是黑店不假,但黑店也有黑店的规矩,并不是对谁来了都下死手。
不过刚才出剑的一瞬间,伙计已经下定决心,却是不能让刘睿影活着走出去。即使后面胡夫人追查起来,他也有千百种理由能敷衍过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是活着不见人,死了也不见尸,你能说这人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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