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睿影拿着请柬,并不急于写上自己的名字,因为他还有件事情没有想好,那就是到底要不要顺着陈四爷的想法,把自己阴阳师的身份坐实。
但这么做倒是有些为难自己,因为刘睿影并不知道该怎么给旁算命,要是胡说一通,漏了马脚,反而是弄巧成拙。
“大师也爱喝酒?”
陈四爷问道。
“只是想凑凑热闹而已,会喝酒,但酒量不济,也谈不上爱喝。”
刘睿影客气回复道。
“都说阴阳师上通天,下知地,这酒喝到肚子里却是去了哪里?我和了快二十年酒,至今没有想明白这个事情。”
陈四爷说道。
刘睿影明白这是他的试探。
好在陈四爷没有拿出那张可笑的答卷来,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难道陈四爷不是最想知道这世上有没有鬼神?“
刘睿影反问道。
“哈哈,这个当然也想知道。就看大师是否愿意赐教了。”
陈四爷拱了拱手说道。
刘睿影沉思了片刻,终于决定还是要在陈四爷面前显露卖弄一把,好在他这里坐实了阴阳师的身份。如此一来,等进入了下危城中,也是个极好的掩护,足以遮蔽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起身走到柜台前,女掌柜正在记账。
今早的肉粥虽然不要钱,但很快那些住店的客人们就要结清房费,她要先把这顿早饭的支出算出来,才能知道自己有多少盈余。
可不光是牛肉和大米的成本,熬粥所用的柴火、锅灶等等也都需要计算在内。
“可否借笔一用?”
刘睿影问道。
女掌柜虽然奇怪刘睿影为何要笔,但还是借给了他。
之间刘睿影提笔在请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有问女掌柜买了一坛子酒,这才回到桌子前重新入座。
“既然陈四爷有性质,萍水相逢,也是因缘际会,有疑问在下该当作答。”
刘睿影说道。
在一旁的小机灵读懂了刘睿影的心思,当下“噗嗤”笑出声来,惹得刘睿影狠狠瞪了他一眼。
紧要关头,最怕的就是身边人掉链子。
这样的事情对于小机灵而言无关痛痒,反正有热闹看,他就不觉得自己吃亏。
人多是大热闹,人少是小热闹。
可有些热闹完全不能用人数多少来衡量。
比如当时放生在震北王域矿场上的事情,比如现在发生在这家客栈里的事情。
小机灵也渐渐发现了一个规律。
那就是刘睿影好像比自己还要专业。
所有的热闹以及麻烦,从今年年头开始,一直到现在,就没有他漏掉的。
自己只是个局外人,看客而已,但刘睿影却是实实在在的参与者。
一时间,小机灵甚至皱起了眉头。
他忽然想起一句古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这么两相对照之下,刘睿影经历了这么多事端,谁能说不是老天爷给他的磨砺?让若真的如此,小机灵却是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再跟个无头苍蝇一眼四处乱窜,只要紧跟着刘睿影,就可以看到自己想看的一切热闹!
女掌柜把酒坛子放到桌上,旁边还有些散碎大钱,是给刘睿影的找零。
她放下酒坛子之后并未离开,而是站在一旁看了起来。
客栈中来来往往的,什么人没有见过?但这着实她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大早晨,刚吃完粥之后就要喝酒。
“大师,酒先不着急喝。”
陈四爷蒲扇大的巴掌拍在坛口上,随后拿出了张告示递给刘睿影。
这张告示正是当时他在陈家所在之地四处张贴的那张,写明了一万两黄金的巨额报酬。
现在拿出来给刘睿影看,却是不用言语,双方都心知肚明。
“大师能否算的出我为何要花费这么多气力,金钱,来做这件事?”
陈四爷问道。
“当着要我算?
刘睿影问道。
“当真!”
陈四爷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和金爷之间的赌注极为隐秘,当时根本没有其他人在场。对于金爷的人品,陈四爷也极为认可,所以断定此事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
可惜他错了……
因为在他前脚离开金爷的府邸时,小机灵后脚就到。
金爷正在兴头上,脑中满满当当的都是等赢了陈四爷乌钢刀之后,该用它来做点什么才能让陈四爷更加堵闷。一见到小机灵,正巧赶上与陈四爷没喝痛快的酒局。
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的,也不用酒杯,直接抱着酒坛子将省下的酒全部分光,然后歪歪斜斜的跳进浴池里泡澡。
小机灵看到金爷时不时的发笑,就连喝酒时都忍不住,甚至还不慎呛了自己,便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来。
金爷忍住笑意,把与陈四爷之间的赌注从头到尾给小机灵讲了一遍。其实也不是多复杂的事情,说到底,还是陈四爷过于感情用事。
要是金爷不那般激将,二人再少喝半坛子酒,他才舍不得用自己视若生命的乌钢刀来做赌注……
“你知不知道他那把乌钢刀值多少钱 ?”
金爷朝着小机灵问道。
小机灵摇头表示不知。
这倒不是因为他没见识,而是因为乌钢这种珍惜玩意儿,从来都没有人拿出来在市场上单独售卖。
金爷所在的青府有这种手艺,但打造出来的乌钢,向来都是被震北王府和定西王府统一买走。
定金付到了十年后,上百个工人日夜加班加点却是都做不完伙计,哪里还有多余的去卖?
何况这乌钢价格极高,一般人根本就买不起,即使放到市场上也只是喝风吃灰而已,却是经年累月都卖不掉。
陈家的乌钢,大抵都被欧家收走,也剩不下多少。偶尔有了多余,陈家自己却是也得打造几件品相好,质量高兵刃,留给族人使用。
乌钢能换来金银,但要想守住这些金银,却还是得用乌钢制成的刀剑。
“起码十万两黄金!”
这是金爷给陈四爷乌钢刀的估算出来的价码,不一定准确,但也足够骇人听闻……
陈四爷一脸希翼的看着刘睿影,甚至还起身,给他腾出位置。
“陈四爷真是什么意思?”
刘睿影问道。
“阴阳师算卦不都得摆些阵仗出来?”
陈四爷很是平常的说道,毕竟他见过的阴阳师都是如此。
这次却是轮到刘睿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起码他从未见过萧锦侃摆过什么阵仗。那些个都是装神弄鬼的东西,看上去煞有介事,不过全是障眼法而已……
旁人看的越是热闹,心中便觉得这阴阳师越有本事。
可到底有多少斤两,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大师?”
陈四爷再度催促道。
刘睿影长叹一声,提起笔来,在桌上写了一撇。
这一笔极为锋锐。
落笔时刻意顿了顿,压足了墨。收笔时用力一勾,显得苍凉遒劲。
“陈四爷看看,在下算的可对?”
刘睿影用笔杆指着桌上的一撇问道。
“大师这是何意?”
陈四爷盯着看了许久,都没能看出什么名堂。
对于这些舞文弄墨的事情,他一贯没有什耐心,不如直接了当的问出去。
“陈四爷可看出这一笔像是什么?”
刘睿影问道。
他并不直说,而是循序善诱。
一样的话,不同的方式说出来就有不同的效果。
早在书塾里读书的时候,先生就教过这说话有十戒:一戒多言戏言,二戒直言尽言,三戒狂矜之言,四戒攻讦之言,五戒轻诺之言,六戒强聒之言,七戒讥评之言,八戒出位之言,九戒谄谀之言,十戒卑屈之言。
说话不可太多,因为言多必失。有吉德之人,自知为善不足,非不得已不讲话。且又最忌讳急躁,情绪上头,急于自售,话便难免说得多。
话多起来,就会不够顾后果,看上去像是大义凌然,直言不讳的样子,但祸从口出,却是最会引起麻烦。故而一定要含蓄,不能不留有余地。
此刻刘睿影便把持住言语的精当,贵在点到为止,才能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
而大多数阴阳师,都是仗着自己穿着的皮囊,不知轻重,胡侃乱说。本来什么事都没有,但在这么一顿风雨之后,却是不有的人不信服。然后便自以为是的自矜自夸。
这世上总有人爱说狂话,好像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不说狂话显不出自己有本事。
要是真的没有本事,说了狂话也还是没有本事,有些人人说惯了狂话,不说狂话说真话时反而没人相信。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尊严,言语中不要揭人短处、言人隐私也是要不得的。 更有甚者,借着他人对自己的信任,随便答应事情,所谓“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
刘睿影在心里把这“十样戒律”又重新思索了一遍后,才打定主意该怎么给陈四爷“算卦”。
毕竟言不出位,事不越位,要是个平头百姓,出口总是指点江山,满脸忧国忧民,难免给人感觉很是虚伪。
他却是也咩有必要太过于刻意的表现自己堪破世俗,老神在在,否则以陈四爷的“虎里虎气”,更是拿不准他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胡希仙看到桌上的比划也来了兴趣,赶紧凑过脑袋来看。
“这莫不是一把刀?”
刘睿影笑了笑,并未说对错,他依旧在等陈四爷的回答。
他才是正主,胡希仙不过是凑热闹的看客,和小机灵一样。
不过她这话一出,刘睿影却是看到陈四爷的身子骤然抖动了一下,显然是说到了他的软肋。
但陈四爷也是狠角色,经历过大世面,不见兔子不撒鹰。
他的目光很是坚决的和刘睿影对视,他不开口,自己绝不动摇。
“陈四爷,您看呢?”
刘睿影笑呵呵的问道。
“我看只是寻产的一个比划,没看出什么深意来。”
陈四爷撇着嘴说道。
“可否借刀一用?”
刘睿影问道。
陈四爷想了想,将刀拍在桌上。
刘睿影指了指他的乌钢刀,又指了指桌上的比划。
二者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差别,唯一不同就是大小罢了。
刘睿影这一撇,可是照这陈四爷乌钢刀的模样写出来的,当然是一模一样。
“大师的意思是,我张贴告示的原因,是因为我这把乌钢刀?”
陈四爷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天下人都知道陈四爷这把乌钢刀乃是不世出的绝品兵刃,但天下人谁都想不到陈四爷竟然会用这把自己视若性命的宝刀拿去打赌!”
陈四爷听后良久默不作声。
收起桌上的乌钢刀,重新挎在腰间,在客栈的大厅中来回踱步。
“不必开口说对错。在下只是算我自己的,要是对了,也是天意使然,我可不敢贪天之功。要是错了,还望陈四爷不要责怪,权当做个玩笑就好。”
眼看陈四爷就要张口,刘睿影却伸手阻止。
陈四爷一句话别在嘴里,不上不下的,却是极为难受……没办法,只能一巴掌拍开酒坛子上的封泥,倒出来两碗酒,自己端起一碗,一饮而尽。
“大师,我敬你!”
“四爷客气了,多谢!”
刘睿影也端起酒碗,缓缓饮下。
他喝的没有陈四爷那般豪爽,却是涓滴不洒,细水长流般全部饮尽。
“大师最擅长算什么?姻缘?富贵?还是好恶?”
陈四爷接着问道。
“我算的比较奇怪,所以很少开张。一般来找我算的人,十年也碰不到一个。”
刘睿影说道。
这话却是信口胡说,但他刚才已经算出来了陈四爷用乌钢刀当赌注一事,所以现在他无论说什么,陈四爷确实都深信不疑。
“不管大师算什么,确实都得给我算一卦。多少钱我都出得起,大不了给我那几个弟弟写封信,让他们从家里送钱来!”
陈四爷说道。
“我只算生死,陈四爷当真要算?”
刘睿影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
听到这个字眼,陈四爷也渐渐严肃。一旁的胡希仙缩了缩脖子……显得有些害怕。她不明白婆家是什么意思,但生死还是懂得的。
在前一处客栈里,她就让十几个生人变成了死人。
虽然她是个疯子,但还没有疯的彻底,还是知道脑袋掉了,人就死了,而且脑袋落地是个极为痛苦的过程……她不想经历,更不想死。
“算生死?!”
陈四爷瞪圆了眼睛问道。
“哈哈哈,好啊!那大师你是要算我生还是算我死?”
“算命的基本就是要知道你的生辰八字,有些阴阳师故作高明,说自己可以逆推出生辰,但在下从来不那样做,所以只算死,本算生。”
刘睿影说道。
“那阴阳师还说一辈子算命不可超过五次,否则就会命比纸薄。可我这告示张贴出去后,见过的阴阳师何止上百?却是没人都给我说道了几句,如此算下来,我却是已经算了上百次命,在大师看来我是不是快死了?”
陈四爷说道。
话语中的狂傲之气暴露的淋漓尽致。
刘睿影明白对这样的人来说,他对于生死只有尊重,但绝对没有恐惧。
陈四爷的确和他想的一样。
手里的乌钢刀剁下过许多人的脑袋,可白日里走在路上,看到有人追着过些老鼠,又打又骂的,他竟会走上去给这只老鼠解围。
按他的道理来说,那些人都是当杀,老鼠却是不该死……人家只是吃了口米面粮油而已,还不都是为了生活?
哪个王域的法规也没有因为偷东西背叛死罪的先例,凭什么要对老鼠这般苛刻……
“不过就算我快死了,这好像也很难里面兑现。如果大师你算我十年死,或是二十年后死,这么长的时间我改如何去应证?”
陈四爷话锋一转问道。
“四爷说的对,所以我这‘死’也不是算你。”
刘睿影说道。
“不是算我那是算谁?”
陈四爷疑惑的问道,双眼在小机灵和胡希仙的身上来回游移。
“我算我自己。”
刘睿影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说完话后将酒慢慢饮尽。
“阴阳师给自己算命,我还真是头一遭见。”
陈四爷说道。
“人生在世,不论早晚,死都是迟早的事情。人们想要知道那个日子,无非是想有个准备。知道了也改变不了,反而是日复一日的恐慌,不知道的却是还能欢乐生活。等那日子到来的时候,虽然也会难过,但迟早都能过去。”
刘睿影说道这里顿了顿,似是在观察陈四爷的反应。
可陈四爷对于他刚才的这番说辞,却是觉得没头没尾,毫无缘由、他也知道阴阳师说话向来都喜欢故弄玄虚,字里行间都藏着所谓的“机锋”,为的就是让人捉摸不透,所以想了一阵便也不再深究,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刘睿影继续说下去。
“对于我的死,只有一句。那就我若给四爷算了死期,那我得死期就是下一刻,就在这客栈里,脑袋就落在酒碗旁。”
刘睿影说道。
伸手把酒碗朝里挪几寸,腾出来一片空余,用指尖画了个圆圈说道。
其实他哪里是算命?不过是在和陈四爷赌心。
一个如此豪气的世家子弟,心比天高,怎么会让自己的命任由阴阳师的嘴里说出?要是刘睿影真给他算了死期,那定然是自己要比陈四爷在先。
因为这样的人从不信命,也绝不低头。
临死前也要出最后一刀。
杀死了刘睿影,自己就算死了,岂不是也胜过了这命数半分?
陈四爷忽然笑了起来,从衣襟中去处两章票据放在桌上刘睿影刚才画出的圆圈内。
两张金票,每一张面值五千两黄金。
这是告示上所明码标价的酬劳。
刘睿影就像没看见一样,只将酒坛子旁边的零钱收起,然后朝着桌上的那一撇泼了些酒水,用指肚子揉搓了一阵,将其彻底擦拭干净。
“大师难道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陈四爷慌张的问道。
“我要进城,而你要去赢得赌注。一万两黄金我也很像要,但只能说是机缘未到吧。”
刘睿影说道。
对这陈四爷恭敬行了一礼,便带着蛮族智集和胡希仙还有小机灵一道出了客栈,朝着下危城城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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