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妖光逐渐变淡,鹰如面色转为红润,手指开始有了轻微的动作,看样子已无大碍。
半晌,诃那收功,轻轻地吐了口气,低头唤:“鹰如?”
鹰如睁开眼睛望着他,“嗯”了声。
诃那关切地问:“你感觉怎样?”
“好多了。”鹰如扶着他的手,慢慢地坐起身。
发现这边有动静,柳梢连忙走过来问:“诃那,怎么样了?”
诃那轻轻推开鹰如,大约是太疲倦,原本清美的声音变得有点沙哑:“你修炼难以精进,皆因体质的缘故,我已替你打通了两条闭塞的妖脉,日后你若勤奋,必能突破,但想要再进,便非我所能了。”
难怪他花了这么多工夫,原来是为了帮鹰如。柳梢情不自禁地站住。
眸中燃起喜色,鹰如微微笑了:“让你多费心了,你无事吧?”
“无妨,你先调息,尽快恢复元气,”诃那避开她的手,“柳梢儿,扶我过去,不要打扰她。”
柳梢闻言忙去扶他。
冷不防一道寒芒迎面而来,直袭左眼!
“嗯?”柳梢吃惊,她也没有躲避,直接挥掌,暗器被震得偏离方向,“夺”地钉入她身后的石壁,仅露尾部在外,石壁仿佛受到极强的腐蚀,有泥流随之淌下。
那是一支黑羽。
“鹰如?”柳梢没反应过来。
白发如雪,黑羽摇晃,长眉间染上一层阴魅的笑意。鹰如收回放在诃那头顶的纤手,留下一道妖印牢牢地锁住诃那的灵台妖脉:“你最好别动,他现在的妖力,根本冲不破我的妖印。”
柳梢惊怒:“你做什么!他刚救了你!”
鹰如挑眉:“我也救了他啊。”
“你……”柳梢一时说不出话来。
鹰如整理衣衫,轻松地站起身:“他身负天妖修为,就算我王兄他们在,也不一定能轻易拿住他,我只能出此下策。”
“你敢害他!”柳梢欲上前。
“给我乖乖地站着,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鹰如凌空扣紧手指,诃那立即皱眉。
柳梢连忙停住。
鹰如料到她的反应,松开手:“虽然他迟早都是要死,但你总不希望他现在就死。”
柳梢压抑怒火:“你一直都在骗我们?”
“也不算,”鹰如低头看诃那一眼,“我也是迟疑许久,才下这个决定的。”
“为了百妖陵?”
“百妖陵?也可以这么说,”鹰如笑了声,“百妖陵有我半生的心血,我要成为百妖陵妖君,那么白衣就必须死!”
柳梢吃惊:“就算他死了,妖君也是百妖陵王鹰非,轮不到你。”
“我那个蠢货王兄?”鹰如大笑,眼底掠过鄙夷之色,“那个傻瓜,你以为就凭他那简单的头脑,真能号令百妖陵上下?若不是我,他焉能走到今日?我不过是利用他的身份,好召集百妖陵妖部,与无迹妖阙对抗而已。我成就了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抹去他。”
柳梢怔怔地看向诃那。
诃那倒很平静:“鹰如,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鹰如收了笑意,“若不是你当初抛下我离开,我又怎会有今日?你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诃那愣了下,摇头:“你……”
“你追求你的强者之路,我想跟在你身旁啊,”鹰如俯身,托起他的下巴,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睛,颇为自嘲地道,“可是我总也追不上!体质限制,我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你!”她猛地收手,直起身昂头笑了,“没有办法,我就开始讨好我的王兄,给他出主意,博取他的信任,让那个蠢货一步一步爬上百妖陵王的位置,他再也离不开我,终于,我也成了百妖陵午王,与你相差不远了。”
雪白美丽的脸上,笑容变得有些狰狞,她握拳:“可你呢?就算我带领百妖陵崛起,就算无迹妖阙已经沦陷,你也从不曾回头看我一眼,若不是这次见面,你根本就已经忘记我了吧?你万万想不到,自己竟会栽在那个废物小雪鹰手上!”
“你想报复他?”柳梢倒有点理解她的恨意,苦苦追寻,却知道永远也得不到,难怪她会这么偏执。
“是他成就了我,”大约是情绪得到发泄,鹰如的态度轻佻起来,“寄水诃那,妖君白衣!若不是你离开,我又怎会想要追赶?若不是你做了妖君,又怎会有如今的百妖陵午王?这一路追寻,我终于明白一件事,就是权力的诱惑!”鹰目闪着灼热的光,她看着诃那叹气:“权力,它确实太有诱惑力了,放眼六界,多少仙妖人魔为了它背叛一切!你当初为它离开我,我今日同样也可以为了它放弃你!”
诃那沉默了。
柳梢忍不住道:“诃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权力,你根本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你又了解他?”鹰如回过神,大怒,“我为他受伤,他却抱着你!你凭什么?凭什么让他如此挂心!既然他不曾在意我,就必须死!”
妖光闪烁,诃那脸色苍白,额头有冷汗沁出。
如未旭所言,这鹰女对诃那的执念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柳梢暗悔,慌忙道:“我们没什么,你别乱想了!”
“没什么?”鹰如冷笑,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立即闭目。
柳梢心急又不敢动作,转脸发现月站在身旁,下意识地要示意求助,又想起什么,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
鹰如略略平复了情绪,重新睁开眼看着诃那,淡声道:“原本我还在迟疑,该不该向你动手,或许你可以与我分享所有的一切,这一路上我都在想答案,可惜你的选择错了,我也终于做出了决定。”
诃那神色疲惫:“你果然变了。”
“你还是那么心软,”鹰如亦不回避他的视线,魅笑再生,“既然你在意她,那现在是不是更该担心了?你不在,恐怕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魔宫根本就不受她掌控。”
柳梢立即道:“你别挑拨了,我也不会信!”
鹰如轻笑,直起身来:“若不是有人故意泄露消息,我们百妖陵怎么会知道你们的行踪?”
柳梢蓦地回头,盯着月。
鹰如也看着月:“原来是你。”
柳梢什么也没说,抬手一巴掌狠狠地打过去。
魔界至尊,拥有近于天魔的修为,可是,那只苍白漂亮的手还是轻易就扣住了她,那种掌控命运的力量,不能抗拒,不能摆脱。
他很快就放开她:“好了,柳梢儿。”
柳梢收手,对鹰如道:“你敢伤害诃那一根指头,我立刻就杀进妖界!”
“你要孤身与整个妖界作对?”鹰如抬眉,似乎是在讽刺她的鲁莽和愚蠢,“你的部下不会支持你,只要妖界倒向仙门,魔宫根本无力在六界立足。”
“你真以为可以拿魔宫威胁我?”柳梢“哈”地笑了声,语气一冷,“这你就错了,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诃那,在我眼里,魔宫,六界,都不算什么!我是想借他们对付食心魔,但你对诃那动手,就算我放弃一切,就算魔宫覆灭,我也会杀了你。”
鹰如眸光微转,不语。
杏眸泛红,杀气嚣张地散发出来,魔相显露,引得腕间赤弦琴颤动不止。柳梢举步逼近她:“我今天绝对不会让你带走诃那,你可以杀了他,我也一定会杀了你,你照样什么都没有。”
“你再过来,我立刻就要他死!”鹰如压掌,诃那身上的妖印剧烈闪烁。
“你敢动手,我现在就让你死!”掌心魔焰起,柳梢脚步不停。
“他很在意你,你竟不管他的死活?”鹰如携诃那后退,眸中明显有了惊疑之色,嘴里笑道,“诃那,这是你的选择,她对你也不过如此。”
“别挑拨了,”柳梢发狠话,“奉劝你,还有活路,你若乖乖地自己滚,我看在诃那的面上,还能饶你一条贱命,不然……”
鹰如哼了声,妖印收紧。
柳梢不去看诃那的脸色,也毫不迟疑地出手。
足边魔焰爆开,鹰如退后几步,镇定:“你还是不想他死。”
柳梢道:“既然他迟早都会死,我也不怕你杀他。”
鹰如慢慢地转动手指,似是在衡量。
她肯定有办法联系百妖陵,继续僵持没有好处,诃那真被擒入妖界,获救的希望就不大了。柳梢后背冷汗尽出,知道她不会轻易让步,自己又不能示弱,登时心急如焚。
突然,鹰如冷笑了声,对诃那道:“妖脉受损也不出声,这种时候你还担心她,我又怕什么!死了,我就给你陪葬吧!”
她抬眸看着柳梢,寒声道:“我只数到三,若你不肯解开结界,我就杀了他!”
“你敢!”
“一!”
柳梢毕竟顾忌着诃那的安危,见她如此疯狂,不由得迟疑起来。
“二!”鹰如大笑,举起手掌,“那就一起死!”
“慢着!”柳梢慌忙阻止。
话音刚落,骤然,一道凛冽寒意无声袭来。
地面生出厚厚的冰层,四壁连同头顶那些怪树根上都结满了霜花,眨眼之间,地下洞窟已成冰雪世界!
鹰如半身受困冰块内,那是妖王之力也难破开的坚冰。
灵泉!是灵泉!
柳梢反应过来,惊喜万分:“是……”
鹰如已先猜中来人身份,变色:“是你!”
灵泉就是水脉!有水脉的地方,就是寄水族的天下!
冰块自旁边地面生起,变成人形虚影,转眼即实化,冷俊眉眼,雪衣银丝带,正是阿浮君。
鹰如凶狠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又是你,我早就看出你不简单。”
阿浮君负手踱到她面前,淡淡地道:“放他,饶你。”
鹰如像是没听见他的条件,兀自愤恨:“当初他们本来要选你的,你为什么不去?要不是你,诃那怎会离开我!”
“让出机会,我的确是错了,”阿浮君道,“所以我会全力挽救。”
诃那垂眸,柳梢想要上前为他分辩,却知道不是时候,只好闭嘴。
“你可以杀我,我也能杀了他,”鹰如忽然又得意起来,仰脸笑,“他可是你的亲哥哥!”
阿浮君道:“放弃妖阙,致使族民无辜牺牲,这是他应当承受的后果。”
鹰如挑衅地抬眉,全不在意威胁。
“多了两道妖脉么。”阿浮君轻哼,不等她驱动妖印,毫不客气地抬掌在她头顶一拍。
“慢……”诃那制止不及,鹰如面色骤变,惨叫声中,一道妖脉应手毁去。
“你敢毁我道途!”鹰如疯狂大叫。她自幼体质所限,饱受欺凌,诃那刚为她开辟了新的妖脉,却轻易被废,她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手仍停留在她头顶,阿浮君无视她的愤怒:“一次机会,留下你另一条妖脉。”
鹰如红着眼“呸”了声:“你别妄想……”
阿浮君抬掌。
“慢着!”鹰如尖叫。
阿浮君停住。
鹰如盯着他,恨声道:“我放了他,你真会饶我?”
阿浮君不答,抬掌拍下。
“慢!”鹰如长长地吐出口气,“我放了他就是!”
眼看诃那身上的妖印消失,柳梢连忙跑过去扶起他,待要询问,诃那拍拍她的手示意不必担忧,对阿浮君道:“我无事。”
阿浮君仍未收掌。
冰困未解,鹰如似乎并不担心他会食言,只是盯着柳梢的手。
诃那与她对视片刻,移开视线,轻叹:“放她走吧。”
阿浮君皱了下眉,终于撤掌。
坚冰转眼消融,鹰如得以自由,狼狈地坐倒在地,雪发散在肩头,血红双眸阴鸷得要杀人:“今日之仇,他日必报!”
她又对柳梢冷笑,“你别以为会如意!”
柳梢张了张嘴,不好说什么。
目送她遁地消失,阿浮君才转过身来,神色不好:“你不必叫我来的。”
诃那摇头:“罢了,毕竟相识一场,我也曾将她当作小妹。”
“此女个性极端,且野心不小,是妖阙大敌。”
“仅此一次,往后……就任你处理吧。”
阿浮君便不再多言。
诃那带众人来这地脉灵泉处不是巧合,听对话,兄弟两人显然早已有联系。柳梢没有意外,抓紧了诃那的手臂,对阿浮君道:“你别担心,虽然她知道寄水族的下落,但我已经想到一个地方可以安置寄水族,百妖陵绝对找不到,你们不用怕她报复。”
阿浮君只是看着诃那。
“我明白,”诃那点头,“你先回去吧。”
阿浮君再次虚化为冰影,与冰层霜花一同消失。
地下空间沉寂下来。
月没有离开,也没有解释。石兰依旧木然地站在原地,维持着之前的僵硬姿势,对这场变故没有任何反应。
柳梢低头:“诃那,我……”
“你怕我受伤,”诃那微笑了,将她的手拉到胸前,“若连你也变成了阿浮,那不是好事,我还是喜欢看到笨一点的柳梢儿。”
“可是他才能救你,”柳梢十分丧气,转为安慰他,“你放心,我们有不念林。”
诃那“嗯”了声:“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
.
鹰如回去,百妖陵得信,必然会赶来追杀,再加上仙门也被惊动,麻烦不小,诃那与柳梢没顾得上调息,匆匆赶路。此番擒住石兰,目的已经达到,柳梢不怕泄露行踪,带着诃那御风而走,月仍旧跟在她后面,不出一日,三人便闯出了蒲芒山一带。
人间宽广,仙门也不能处处周到,只要收敛魔气远离城村,行踪也没那么容易被察觉。两人估摸着摆脱了仙门,就在一个湖边停住。
柳梢道:“这里安全,你快疗伤。”
诃那却道:“先看看石兰。”
他抬手一招,石兰便自行走到两人面前,她并没有保留太多自我意识,一路上跟随妖印而行,暂时还没出什么问题,可知食心魔尚未追踪过来。
柳梢伸手拨开她的长发,露出秀美的脸。
眼睛不大,睫毛却长,鼻梁不算挺,却小巧精致……柔和的轮廓被黄昏的光线所勾勒,自然而然地透出几分温和与亲切,只是眼神空洞,神情麻木。
柳梢忍不住问:“你确定,她不是见素真君?”
诃那摇头:“绝对不是。”
入魔的仙,用着南华派紫竹峰的剑术,能破解解魔铃,认得鲸须琴,柳梢原本还以为她就是见素真君洛宜,毕竟当年能够抛夫弃子离开,必定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多半为情,一个女人为情入魔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洛宜素有聪颖之名,时过千年,她的修为的确不应该止于此。
那么石兰究竟是何来历?
“你打算如何处置她?”诃那突然问。
柳梢“啊”了声,回过神:“洛师兄说过要囚禁她,我先把她关在魔宫,再想办法为她解除食心魔的控制。”
诃那道:“食心魔必是用了邪仙血咒术控制,要解除起来十分不易,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由你再次对她用魔宫血咒,你控制她,食心魔的血咒自然就能解除。”
“这……不好吧?”柳梢瞧瞧石兰,迟疑起来。她被食心魔控制已经够可怜,如果自己也这么对她,岂不是跟食心魔一样了?
诃那扳着她的肩,认真地道:“她魂魄残缺,极易被人趁虚而入,你这样反而是保护她,不仅能防止她魔性发作出去害人,更能防止食心魔再次对她下手,你与食心魔不同,不会利用她做坏事,还能让她帮你对付食心魔,也算让她为自己做的事赎罪,这样有何不好?”
“没错。”月的声音传来。
柳梢冷冷地看他一眼,对诃那点头:“我试试。”
结血咒的过程也简单,魔血燃烧成魔宫咒印,咒印亮了几下就隐入石兰的眉心。诃那随即撤去限制行动的妖印,换了主人,石兰还是毫无反应,至于她身上的秘密以及食心魔的秘密,只有等回到魔宫再慢慢了解。
处理完毕,柳梢拉着诃那走到湖的另一边,道:“疗伤吧,我给你护法。”
诃那看看对岸,道:“柳梢儿,鹰如说那番话其实是不安好心,要挑拨你与魔宫的关系,此事未必与他有关。”
柳梢沉默半晌,摇头:“你不明白,他想要掌控我的命运,想要所有对我好的人都离开我,他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的。”
“可能,不是绝对,”诃那拍拍她的肩,“你是魔尊,应该信任你的部下。”
柳梢望着他:“你不生气?这件事是针对你来的。”
诃那莞尔:“我非但不生气,还要为你高兴,妖君白衣本来就不应该留在魔宫,否则会引来麻烦,百妖陵就是个威胁,想让我离开,也是对魔宫的忠诚。”
柳梢哼了声,不高兴地道:“他们的忠诚是对魔宫,又不是对我!在我眼里,你比他们都重要!我才不怕什么威胁!”
诃那微微倾身,逗她:“魔尊如此维护,白衣甚是荣幸。”
柳梢“嘿”地笑了:“你快调息,我给你护法。”
诃那盘膝而坐,凝神调息,柳梢在冰莲边缘站定。这次擒住石兰,总算办成了一件事,或许还能顺藤摸瓜查到食心魔的秘密,柳梢想到这些,心情渐有好转。
她摸摸腕上赤弦琴,抬眼。
对岸,湖水倒映青山,秀颀的黑影独立于山水之间,与这个清亮世界格格不入。
柳梢沉默,终是没有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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