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杆走进房间,打开灯,就愣在了那里,他看到房间里很整洁,根本不像是好久没人住的样子,谭淑珍有这个房间的钥匙,一定是她,经常地来打扫。
刘立杆心里一阵的狂喜。
但很快,他的目光又变得黯淡。
他感觉房间里有些异样,稍仔细看看,就发现了,墙上原来挂着的一幅谭淑珍《貂蝉》的剧照不见了。
桌上,立着一个相框,相框里原来是自己和谭淑珍,在楠溪江边的一张合影,相框还在,但里面是空的。
刘立杆走过去拉开抽屉,抽屉里有两本影集,那时的人,几乎人人都有影集,刘立杆在桌子边上的床上坐了下来,一页页地翻着,他发现影集里,自己的照片还在,但所有和谭淑珍的合影,都被抽走了,哪怕是他和谭淑珍、张晨、金莉莉的合影。
刘立杆清清楚楚地记得,还有一张照片,一张新编婺剧《水到渠成》,参加省里调演,剧组所有演职员和省文化厅领导的合影,也被抽走了。
这是刘立杆写的戏,当时在全省还引起了一阵小的轰动,得过那次调演的二等奖,谭淑珍饰演的是里面的劳动模范邱爱珍。
刘立杆越翻心就越冷,他想到谭淑珍一定也是这样,坐在这里,一页页地翻着,然后把自己所有的影子,都从这影集里,小小心心,一点一点地抹去。
刘立杆翻到第二本影集的最后一页,他看到了一张自己的照片,这张照片,原来是装在一个相框里,摆在谭淑珍房间的桌上的,谭淑珍把它送了回来。
刘立杆把照片翻了个面,看到后面自己写的一行字,“放飞思想,但不放飞我们的爱!——赠给我亲爱的珍!刘立杆 1988·10·27”。
纯蓝色的墨水已经褪色,只有一块地方特别醒目,就像一块膏药贴在那里,就是那个“珍”字,被人用蓝黑墨水小心地涂掉了。
刘立杆走过去把衣柜打开,他看到衣柜里,所有谭淑珍的衣物都拿走了,连一双袜子也没有,而有一些原来放在谭淑珍房间的自己的衣物,被拿了回来,放在柜子里。
那时候他们两个人的房间在同一层,斜对面,两个人把两个房间都当作了自己的房间,住是乱住,东西也是乱放的,反正需要拿什么,一抬脚就到了嘛。
现在一切,都已经物归原主,泾渭分明。
刘立杆盯着书架看,书架上有好几本书,是谭淑珍买了送给他的,那时候很穷,几毛一块多的书,都要狠狠心才下得了手买,他在书店里看到喜欢的书,又没有钱买的时候,谭淑珍只要知道,就会悄悄地买来。
他一本本地抽出来,翻开封皮,看到这些书里面第二页的空白页,都被小心地撕去了,这里,原来每一本谭淑珍都写了诸如“好好学习!”、“祝进步!”“加油!努力!”之类的话。
现在已经,连一个字也舍不得留下了。
刘立杆明白了,这房间里,谭淑珍确实是进来过,但她进来,不是来打扫,而是来清理自己的痕迹的,清理得这么干净,还真是谭淑珍的风格。
刘立杆觉得自己整个的人,突然地虚弱起来,他倒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心想,有多少次,他们就这样躺在这里,也是这样呆呆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刘立杆问谭淑珍在想什么?谭淑珍总是摇了摇头,说没想什么。
但刘立杆知道,她十有八九,一定是在想他们的未来,想她那两个烦人的父母亲。
如果天花板上还留有谭淑珍的目光,谭淑珍会不会也小心地擦去?
你就是把这些都小心地擦去,但你可以擦去我们的过去,擦去那每一分每一秒吗?
擦不去的,就像我们再也回不到我们的过去,我们也没有办法去改变我们的过去,擦去我们的过去。
刘立杆听到斜对面的门打开,那里原来是谭淑珍的房间,刘立杆听到香香和她的老公出来,两个人说着话,把门关上,然后从自己门前过去,他们要去赶车回家。
……
张晨提着东西下楼,他看到小武蹲在大门口,身边摆着三份年货,一份是他自己的,还有两份,不用问张晨也知道,是谭淑珍和冯老贵的。
张晨走了过去,问:“没有收?”
小武点了点头。
“老贵呢?”
小武的头朝办公室那个方向甩了甩。
张晨想自己抱着东西过去,又担心这个时候,刘立杆正好从楼上下来,又跑去了办公室,张晨和小武说:
“再跑一趟,就说是我送的,要是不给我面子,就让老贵自己把东西砸了。”
小武说好。
他把两份年货抱起来,走去了办公室,过了一会,他空着手走了出来。
张晨和小武说,我上去看看杆子,你在这等我们,我们送你。
小武点点头。
张晨正要上楼,就看到香香和她的老公从楼上下来,两个人肩上都背着包,香香的老公一只手提着一份年货,香香手里抱着那两箱的方便面,香香的老公是团里的剧务道具等等,反正就是个木工,以前每天跟在张晨后面,听张晨指派他干这干那。
剧团里所有的人都叫他香香的老公,张晨从进剧团的那天就听别人叫他香香的老公,张晨也就这么叫,香香的老公自己叫什么名字,几乎没有人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早二十年,香香在剧团,就是谭淑珍现在在剧团的角色,香香的名字,还是从那时叫起来的,她全名叫什么,好像也没人知道,连演出的时候,幻灯机在舞台边上的墙上,打出的字幕里,她的名字也是香香,现在她上台的时候,往往是演谭淑珍的娘,或者婆婆。
看到张晨,香香的老公赶紧两手并作一手,腾出一只手来和张晨握手,香香嘴里一迭声地叫着,谢谢啊谢谢张晨,幸好有你们,这破剧团,大过年的,连一张草纸都没有发,不然,我们都没脸回家过年了。
张晨赶紧说,香香姐你客气了。
“那好张晨,不多说了,我们要去赶车,初七再见,对了,一定要把你老婆和儿子带来,听到没有,全团的人都想见见他们。”
香香的老公不停地点头,说对对。
剧团放假放到初六,初七是刘立杆和李老师约好的,要在浙西楼请全团的人包括家属吃饭,他订下了整个二楼,当然又是以他和张晨的名义。
张晨看着香香和香香的老公走出去,经过小武身旁时,小武作势要去抢他手里的东西,他赶紧逃到一边,香香大骂着小武:
“你作死啊,不要害他东西都打打掉!”
“打掉我的赔你。”小武笑道。
张晨笑笑,转身走上楼去。
张晨走到刘立杆的房间门口,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张晨敲了敲门,叫道,走了,送小武回家。
门打开了,张晨看到刘立杆身后整洁的房间,也愣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刘立杆的眼眶好像有点红,张晨看了看他,他赶紧把头别了过去,轻声说,走吧走吧。
张晨看到他空手走了出来,问道,什么都没有拿?
不用拿了。刘立杆说。
两个人下楼,三个人上车,车开出了永城县城,沿着320国道开了半个小时,又沿着一条县道开了十几分钟,就到了一个轮渡码头,小武的家在江对面的大山里,过了轮渡,他还要坐半个多小时的拖拉机才能到家。
张晨和刘立杆,只能送到这里了,刘立杆从包里,掏出了两个大红包,和小武说,一个是我的,一个是张晨的。
小武的脸红了,赶紧推辞,骂道:“你他妈的什么意思?”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刘立杆回骂道,“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家里老人的。”
张晨也说:“收下吧,小武。”
小武还是摇头,他说我不要。
“你他妈的,我们三个人一个锅里吃饭的时候,有这么见外吗?”刘立杆骂道。
张晨点点头说:“杆子骂得没错。”
刘立杆把两个红包,塞到了装香烟的袋子里,小武终于没再推辞。
船刚刚靠岸,会停十分钟,三个人站在那里,张晨和小武说:
“小武,外面的事,现在能不出头就不要出头,不想在永城待,就去杭城,去帮我忙。”
“杀回海城也可以,曹国庆现在不错,对了,义林那家伙,也很想你。”
小武“嗯嗯”地点着头。
刘立杆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和小武说,滚吧滚吧,搞得好像就不见面似的,你初六回来,我们还没有走呢。
小武也笑了,他说,那晨哥、杆子哥,我走了。
张晨点点头说好,回家问你爸妈好。
小武上船,两个人上车,车到了永城郊外,张晨看到路边一大片剪了枝的桑树地,和远处的蚕种场,张晨和刘立杆说:“靠边停车。”
刘立杆把车停下。
“有没有工具?”张晨问。
“干嘛?”
“挖蚯蚓。”
“滚你妈的,这时间挖屁蚯蚓。”
张晨笑笑。
两个人下车,张晨从车上拿下了那个牛皮纸袋,刘立杆瞄了一眼,看到了里面的影集,明白了。
刘立杆打开尾箱,里面有一个工具箱,张晨打开,从里面拿了一把螺丝刀,和一双线手套。
两个人走进桑树林,张晨用螺丝刀在一棵桑树下挖着,表面冰冻住的一层挖开以后,下面的泥土很松软,张晨用螺丝刀一下一下地朝泥土里插着,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把泥土一捧一捧地掏开,很快就掏出了一个坑。
张晨把三本影集,和那幅金莉莉的肖像画,都放进了坑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刘立杆一直蹲在边上抽烟,他看到张晨的脸上,有一种愀然,心想,我他妈的还没有东西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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