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祯是手握兵权的亲王,溱帝不可能让他长久地待在一个容易脱离掌控的地方。
在岐州局势稳定后,太傅文腾就奉溱帝之命,以游玩之名行地方权力交接之事。
淮祯此生有过两位对他影响深重的老师,一位是15岁那年带他上战场教他军纪兵法的镇国大将军温崇,另一位便是在宫中为他授业解惑的文太傅。
溱帝淮渊子嗣凋零,统共只有三位皇子,这三位皇子的开蒙老师都是文腾,足可见淮渊对文腾的信任与器重。
文腾一行人到岐州时,淮祯亲自出面相迎,文太傅立于台阶下朝淮祯行礼,淮祯上前相扶,恭敬地称文腾为“恩师”。
一旁的吴莽小声和屠危嘀咕:“殿下之前不是同俺们说过,他的恩师只有温大将军吗?怎的现在又称文腾作‘恩师’?”
不待屠危作答,宁远邱先说:“场面上的礼节自然要过一过,文腾是皇帝的心腹,此行就是代皇帝来视察岐州的,自然要礼数周全。”
吴莽嘟囔道:“王爷辛苦打下的岐州,别到最后又成了瑞王的封地。”
屠危悄声说:“吴老弟,咱们王爷想要的从来不是一小块封地,只要兵权在握,就算瑞王坐上了皇位,最后还是得乖乖滚下来。”
“行了屠危,有些话不要挑得太明白。”宁远邱打断道,“我让你把楚韶藏起来,藏好了吗?”
屠危:“楚韶关在内殿,慕容在他今早的饮食里下了点安神药,估计一觉能睡到王爷今晚回房。”
对于楚韶每晚都和裕王睡在一起这件事,这群人已经习以为常心照不宣了。
宁远邱说:“那就好,千万不能让文腾知道楚韶的真实身份,否则楚轻煦恐怕性命难保。”
楚韶昔日在战场上戴着面具,无人知他真面容,相较于他的本名,南熹这个名号更为响亮。
除了当年在绕音谷侥幸见过楚韶真容的人,极少有人知道,楚韶就是昔日的南熹。
城中百姓如此拥护楚韶,其实也可以归结为楚家开国重臣的加持,南熹有名望,不等于有名望的就是南熹。
宁远邱颇为担忧地说:“文腾是只老狐狸,这件事未必瞒得过他。无论如何,咱们得替王爷打好掩护。”
吴莽忍不住问:“王爷真打算带楚韶回随州?”
宁远邱:“恐怕未必。”
楚韶的价值,仅限于岐州境内,要是出了岐州还把楚韶留在身边,于淮祯而言,就是个致命的隐患。
这一点,没人比裕王本人更清楚。
夜色浓重时,淮祯才回到寝殿。
烛火阑珊下,楚韶安静地睡在床榻上,旁边的小桌还放着一碗未喝完的安神药。
慕容犹应该是下了大剂量,半碗安神药居然能从早晨睡到深夜还不见醒。
淮祯怕是昨日自己的命令下重了,让慕容会错了意,见楚韶迟迟不醒,心中不安,便让温砚把慕容犹又召进了殿内。
慕容犹给楚韶探过脉后,说:“无妨,这药对于体弱之人的效果是要烈一些,估计明早能醒。”
淮祯瞥了一眼桌上那半碗药:“他只喝了半碗就能睡一整天?要是一整碗喝下去,岂不是要睡两三日?”
慕容听出王爷话里有责备之意,只好说:“两三日后,王爷对楚韶的去留就能有定论了。”?
淮祯深深地看了慕容一眼:“你是在替我拿主意?”
“臣只是担心,王爷会心软。”慕容犹跪地,另有所指,“殿下,应以大局为重。”
文腾的到来,就是为了交接岐州的各项事务。
淮祯只负责攻城和收拾最开始的烂摊子,等岐州从一座死城复苏得像模像样了,就该放手由中央进行统一管理,岐州上下官员调度,也由中央做主。
淮祯则功成身退,就像屠危所说,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岐州这么一小块封地。
不日他就要回京述职,而岐州唯一让他放不下的,只有楚韶。
楚韶是亡国之臣,更是昔日溱军的死对头,把楚韶带回溱京,有朝一日他身份暴露,淮祯必定会受到牵连。
淮祯看向楚韶耳垂的红朱砂:“钟情蛊的药效还有多久?”
慕容犹说:“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淮祯确认道:“也就是说,最多再过一年,他就会想起一切,知道自己是谁,神智也会恢复如常?”
“确是如此。”
淮祯心口一紧,他凝视着楚韶的睡颜,淡声道:“一年后,他就该恨我了。”
“殿下,若是被瑞王一党知道你把南岐的旧人带在身边,这就是授人以柄啊!如今皇帝病重,不过是这一年之间的事,储君之位还未有定音,殿下切不可在这种紧要关头为了一个楚韶犯糊涂啊!”
“我知道轻重,你退下吧。”
慕容犹被温砚请了出去,寝殿内只余下淮祯和熟睡的楚韶。
淮祯没有吹灭蜡烛,他今日应对文腾,其实已经很累,现在却不想躺下。
往日楚韶会替他暖好床,乖乖坐在被窝里等他,待他上床榻后,会主动钻进他怀里,做只任摸任抱的小暖炉。
冬天一过,小暖炉似乎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他将楚韶留在身边,于夺储百害而无一利,当不上皇帝,他便会辜负母妃生前的期许。
如果一定要舍弃一端,那必然只能是楚韶。
*
文腾换了身寻常的衣服,带着两个心腹去岐州的中心地带转了一圈,见酒楼宾客满座,商户客流如水,小摊小贩热闹吆喝,时常有三岁小孩举着一串糖葫芦自他们身边嬉闹跑过。
一派欣欣向荣,谁敢信这是一座刚刚经历过亡国之祸的都城。
文腾身边的赵四从几处店铺折回,凑到太傅耳边,道:“此处的物价也一切正常,和溱京并无差距。”
一座都城究竟有没有“活”过来,只看钱这一项就行。
通常来说,一文钱能买一把青菜,这是正常的市场交易,如果要一两银子才能买一把青菜,便说明城中物资匮乏,青菜都供应不上。窥一斑而知全豹,足可凭此断定眼前这副繁荣是否为虚无的假象。
如今看来,岐州确是一泉生机勃勃的活水了。
“短短三个月,裕王居然能把一座死城治理成这幅样子。”文腾捏了捏下巴下的白胡子,问身边的赵四,“若是把同样一个烂摊子交给瑞王,会如何?”
赵四:“瑞王在京中养尊处优,若是他来,恐怕今日之岐州还叫南岐。”言外之意,瑞王来,他连南岐这个破落的小国都攻不下来,妄论治城。
文腾走向一旁买花鸟的小贩前,同样两只色泽鲜艳的鹦鹉,一只关在笼子里,养得毛发鲜亮,油光水滑,一只粗糙地绑在鸟架上,体格健瘦,翅膀却孔武有力。
文腾花了一两银子,买下这两只鸟,让赵四同时解开两只鸟脚上的锁拷。
只见鸟架上糙养的那只,甫一获得自由,便振翅高飞,冲向天际,无人追赶得上,而笼中精养的那只,哪怕松了脚铐,却连笼子都不知道怎么出。
赵四把笼子往外倒了倒,那鹦鹉才飞出来,不过翅膀还未扑腾两下,就因为体型过重而摔落在地上,飞得竟不如一只农家养的鸡远。
文腾勾着嘴唇笑了笑,忽而问:“你说说看,哪只是裕王,哪只是瑞王?”
赵四连忙低头,谨慎道:“卑职粗鄙,不敢妄议。”
文腾抬头,天际已经没了那只鹦鹉的踪迹,“飞得高的那只,才配站在高位上,不过还是得拿根绳子栓住咯,免得一溜烟没了影,白瞎了我培养他的心血。”
在回南宫的路上,文腾特意在安宁侯府的宅邸前停住了脚,见府邸大门紧闭,庄严之中难掩荒凉。
“南岐楚家,如今还剩下什么人?”他问。
“昨夜卑职翻入宅内,只余下一位白发老仆,楚家中人,尽皆流放在外。”
“那位被魏庸封后的二公子呢?”
“......”
赵四既能探明侯府现状,自然也能探明淮祯身边多出了什么人。
该知道的,文腾都知道。
“听说裕王殿下攻城时便俘虏了楚韶,进城那日,还当着岐人的面,与楚韶做过些...亲密举动。”
文腾嗤笑一声:“淮祯这是当着百姓的面狠狠抽了魏庸的脸啊,亏他做得出来。”?
“卑职还探知到楚韶如今对裕王殿下千依百顺,似乎变了个人,殿下...也对他颇为宠爱。”
“听闻楚家二子长相卓然,楚韶更是美得雌雄莫辨,殿下一时起了玩心也不是什么罪过,只是...”
文腾眯了眯眼,将安宁侯府的牌匾看得更仔细了些:“如果楚韶就是边境那位祸害,就不能再留。”
赵四说:“魏氏那个昏君,远比我们还要憎恨这位边境的功臣,三年间,已将与之相关的一切书籍痕迹都抹除殆尽,近日坊间重新流传的话本也没有具体的画像和姓名,因此,楚韶是否是当年的心腹之敌,尚不能肯定。卑职曾找过城中几位说书先生,以百两黄金为报酬询问,却都是一问三不知,不知是否被人警告过,若大人应允,入夜卑职再抓两个人来拷问?”
“不可。”文腾否决道:“那位在南岐声望极高,百姓三缄其口护他是大势,不是你我能左右得来的,现在岐州难得稳定,不可逆势而来,也不必为此去徒惹是非。况且你在裕王的眼皮底下抓普通百姓拷问,如果被他查出来,岂不是在挑拨我跟他的师生关系?”
“卑职愚钝!”
“你暗中调查即可,若楚韶真是那位...”文腾沉声说,
“哪怕他身上有一丝嫌疑,宁杀错,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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